故事从1984年讲起
——我与恩师吕进先生的故事

2020-04-06 15:35江苏陈义海
名作欣赏 2020年25期
关键词:吕先生新诗研究生

江苏|陈义海

我在西南大学中国新诗研究所读硕士期间的导师吕进先生,是个特别会讲故事的人。宾朋满座时,他常常笑而不语,听大家说话;但是,只要他“开腔”,便有故事犹如长江东逝水,滔滔不绝,势不可挡,蔚为壮观。诗坛风云,海内海外,阅尽人间八十余载,耕耘诗坛六十多年,吕先生的故事生动有趣,更把官方文学正史上所没有的风景铺陈得绚丽多彩。

先生的故事里有我的故事,我的故事里也有先生的故事。

1

那就从1984年讲起。那时,大学毕业的我被“分配”到一个很偏僻的农村中学任教。夜晚,看着乡间漫天灿烂的星斗,我总是不停地问自己:我何时才能去远方?当时,我唯一能去远方的途径就是考研究生,而对于一个只爱诗歌其他一概不爱的考生,我多么希望有一个大学专收研究诗歌的考生。有一天我偶然从文学期刊上看到,重庆的西南师大(今西南大学)中国新诗研究所开始招收硕士研究生。我仿佛觉得,这个研究所就是为我定制的;我仿佛是在漆黑无边的旷野上看到了天边的曙光。于是,我发誓一定要考进这个研究所;于是,我踏上了艰苦卓绝的考研之路:把全国所有的中国现代文学史教材全部买来,通读三遍;把《尝试集》《女神》以降的所有中国新诗全部读完。

从文学期刊上得知,吕进先生在主持这个中国新诗研究所,我便开始想象他是怎样一个人,居然能独辟蹊径,就研究中国新诗而创办一个研究所。在那个资讯并不发达的时代,我只能通过研读先生的著作来认识他。我幸运地买到了吕先生的著作《新诗的创作与鉴赏》。这本书我读了四遍。这本重庆出版社1982年出版的《新诗的创作与鉴赏》,每一页上都留下了我阅读的痕迹——用各种颜色的笔做的记号;这本由臧克家题写书名的《新诗的创作与鉴赏》,成为我两年当中的精神支柱;几乎可以说,这本用1.24元买来的《新诗的创作与鉴赏》,改变了我的人生轨迹。

就这样,一本《新诗的创作与鉴赏》活生生地被我读烂了;不知道该书初版37000册还有多少在世界上,但我相信我的这本一定是最破烂的一本。

我计划是报考中国新诗研究所1988年的硕士研究生。然而,到1987年春天时,吕进先生其人(哪怕照片)一直没有见到。忽然有一天,我收到了一个《当代诗歌》编辑部寄来的包裹。打开一看,是《当代诗歌》1987年第2期的样刊。这一期给我带来双重惊喜:惊喜一,我的组诗《潮湿的纸条》(这是我第一次发表组诗)在这一期发表,而且后面还附了一篇“九叶诗人”陈敬容写的文章《读义海的诗》;惊喜二,我在这一期的扉页上第一次看到了吕先生的照片,那是一张先生与袁忠岳、阿红、朱先树三位诗评家的合影。记得那是3月的一个上午,乡村中学的校园里洒满阳光,我拿着这本期刊不知向谁表达我的喜悦:由诗歌带来的喜悦总难以向常人表达。

于是我忽然想到,何不向吕进先生写封信,自报一下家门?并且想好了一个“脚本”:我是义海,我终于在1987年第2期的《当代诗歌》的扉页上见到您的照片;很荣幸,我的一个组诗也是在这一期发表,是在第23—24页,请先生多指教。总之,我鼓足勇气给吕先生写了信;之后,我又不断地把自己写的诗邮寄给他。先生大概是出于谨慎的目的,给我回过一两次信,大意是:欢迎你报考新诗所,希望你认真准备。人和人之间的交往须有缘分,我想,我的诗能与先生的照片同期刊登在《当代诗歌》上,这大概也是缘分吧。

2

1988年的全国研究生招生考试终于结束,我终于收到了我的考研成绩单:我的政治科目没有及格!满怀千日憧憬,经过近三年的卓绝奋斗,我收获了一份沉甸甸的失败。新诗所傅老师给我来信,说如果我能找到一个“委培单位”,可以想办法破格录取我。我自然没有找到委培单位。又过了一段时间,傅老师给我写信,让我先去面试,同时告诉我,吕先生要给四川省教委(当时重庆还没有从四川省分出去)打报告,提出“破格录取该生”,理由是“该生在诗歌创作上有突出表现”。

我终于在上海北站踏上了远赴山城的绿皮火车,去远方,去面试,去见我只在照片上见过的吕进先生。火车在嘉兴站停靠时,我特地买了4只嘉兴粽子,作为给先生的“见面礼”。坐了54小时的火车,再从重庆火车站乘公交车来到缙云山下的北碚——西南师大的校园所在地。上届师兄带我去见先生。作为平原之子,那天晚上我走了很多台阶终于到了先生的家里。当我呈上我的“见面礼”时,才发现,经过三天的旅程,4只粽子全都馊了,不能食用,但先生和师母仍然非常感谢我的那份心意。先生曾在他的著作里面说过,诗人都是“原始人”,这大致有两层意思,一层意思是,诗人是不谙事故;另一层意思是,诗人总是像孩子一样去打量世界,正因为此他们才能写出常人不能写出的诗行。今夜,我坐在灯下,暗暗地想,吕先生当时是不是觉得我就是个“原始人”呢?不过,套用英国诗人布莱克的一部诗集的名称说,那是一个“天真时代”,研究生“天真”,导师也“天真”。

但不管怎么说,我被录取了。面试的具体细节我不记得了,先生怎样向四川省教委交涉我也不知道。总之,我被录取为西南师大中国新诗研究所的硕士研究生,开始了我大学之后的又一程求学生涯。

徐志摩在《我所知道的康桥》里说过,他的眼是康河给打开的,他的性灵是康河给启发的,而我始终觉得,“西师”三年的学习和生活,就是我的“康河”岁月。那些岁月之所以难忘,因为有太多的美丽的涟漪和终生难忘的瞬间,而吕先生总像阵阵微风,让我们的学习生活能荡漾起一圈圈涟漪。

应该说,在入学前,我已经把先生到当时为止所创建的诗学思想基本吃透;入学后,坐在他的课上,我只是微闭着眼睛,听先生用抑扬顿挫的四川话做绘声绘色的演绎。有一个细节,我从来没有告诉先生:第一个月听先生的课,我几乎没有听懂。班上的同学(一共5人),都是来自四川或华中地区,只有我一个人来自华东省份。先生讲课讲到精彩之处,总能引起哄堂大笑,而我却不知道他们为啥笑,但我还是坚持跟着大家一起笑。课后去食堂吃饭时,我才敢弱弱地问:先生刚才讲的笑话是什么?不过,渐渐地,我听懂了先生的四川话,并且觉得,先生是把四川话讲得最有味道的人。在先生的影响下,半年后,我自己也渐渐地学会了四川话,这是除家乡话之外我唯一会讲的方言。不是所有的研究生都能学会说导师所讲的方言。

先生的宽容与大度、敬业与睿智,是新诗所得以生生不息的不竭源泉。用当下的话语说,作为一个研究生培养单位,新诗所是要研究学术,讲授理论,培养优秀的诗歌评论家;也就是说,新诗所不是培养诗人的地方,它是培养学术人才的机构。但吕先生深知,新诗研究所不同于其他的学术研究与人才培养机构,如果将诗歌研究和诗歌创作绝缘开来,诗歌研究难免会与诗歌现场脱节。所以,先生在学术训练上严格要求的同时并不反对大家进行诗歌创作,特别是在新诗所成立的前十多年中,很多研究生都是研究与创作并重的,先后培养出了王珂、李震、蒋登科、江弱水、王毅、毛翰、杨四平、北塔、张德明、陆正兰、梁笑梅、熊辉、向天渊、段从学、李志元、傅宗洪、吴向阳、邵薇等一批优秀的诗评家和诗人。这恐怕也是新诗所比国内其他硕士点、博士点更具特色的地方。客观上讲,除了读书,“西师”三年我写诗写得走火入魔。我会在周日上午带着夜里新写的诗或者新发表的诗去见先生,他会很认真地给出评价。现在想起来,我这做研究生的也太“随意”了;如今的研究生恐怕不会这样毫无心理障碍地、隔三岔五地去敲导师家的门了。

吕先生的宽容和诗歌本身特有的秉性使得新诗所的研究生在“西师”校园内成为一道独特的风景线。远处走来的那一群“疯疯癫癫”的,大家不用细看就知道,是新诗所的研究生。他们不但写诗,而且动不动就朗诵诗歌,到嘉陵江边朗诵不够,还要在研究生宿舍里朗诵,闹得整个杏园“不得安宁”。有一天,隔壁的青年教师终于出来干涉,事情闹到了保卫处,最终还是在先生的“调停”之下,平息了“事端”。

3

的确,吕先生心里总是装着学生,而且,爱讲故事的他总是不失时机地在学生的背后说学生的好话。从我的师兄王珂教授给我的诗集《一个学者诗人的夜晚》所写的序言中,我才得知我入新诗所求学之前先生是怎么在1987级师兄面前介绍我的:“准确地知道‘义海’是在1987年11月的一天,我在西南师范大学中国新诗研究所读研究生,著名诗论家吕进所长在课堂上告诉我们,著名‘九叶诗人’陈敬容向他与邹绛教授推荐了一位优秀诗人,笔名叫义海,原名陈义海,如果研究生入学考试顺利,他将成为我们的师弟。”从别人那里听到关于自己的故事,是件很奇妙的事情。

有些故事,故事的当事人自己可能已经淡忘;当这些故事被别人记着并且记述出来,当事人看到后不免会目瞪口呆。2012年4月24日,吕先生在《重庆晚报》发表了一篇《考研的故事》,记录了他招收研究生中的一些趣事。他在文中这样写道:“考研时,不少考生都喜欢事先给导师寄来诗歌之类。1988年,江苏考生陈义海给我寄来诗歌时同时附上一张照片,可惜,照片上竟是他的背影,让你堕入云里雾里,‘不识庐山真面目’……”这个细节,我自己已经印象模糊,已经不记得给先生寄过什么样的照片。不过,回想与吕先生交往的很多细节,我觉得先生是个待人宽厚的人。考研时,给先生寄照片,居然寄去的是一张背影;面试时,给先生送了几只粽子,居然是馊的。我的确是个地地道道的不谙世故的“原始人”,而先生还是接纳了我,并把我写进了他的故事。

1991年从“西师”毕业后,我有十多年没有回过母校。这期间跟吕先生的接触比较少,彼此间交往的故事虽然少了,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穿越时空的情感联系和精神守望。每次收到新诗所主办的《中外诗歌交流与研究》,对于我们这些“流浪”在外的游子都有一种回家的感觉;每次收到吕先生主编的《诗学》,我们都仿佛又一次回到课堂。

2006年9月,新诗所举办“第二届华文诗学名家国际论坛”,我在硕士毕业15年后回到“西师”,回到先生身边。看到那么多的弟子归来,先生招牌式的笑容更是灿烂。晚饭后,他召集大家在北温泉相聚,听巴山夜雨,叙岁月悠悠。2016年5月,新诗所迎来30周年所庆,海内外弟子齐聚“西师”,这时我们才真正感受到,先生与大家一起在一条鲜花与荆棘的道路上已经走了很远、很远:我不知道先生有多少学生,我只知道我有一百多个师弟师妹。2019年9月,北碚区举办“缙云诗会”,吕先生再次把我“召回”,与全国各地诗人一起看北碚巨变,写缙云风光。

《行到北碚必有诗》,这是吕先生给2019年“缙云诗会”诗歌集作序时所用的标题。从这个标题可以看出,先生对北碚的感情是深挚的,而他对北碚的情感更多的是体现为诗情,而这种诗情又是以新诗所作为最初的出发港湾,而我们这些弟子则是吕先生发往远方的一艘艘帆船。

“你站在桥上看风景,看风景的人在楼上看你”。吕进先生和我,都有很多故事,我们的故事可以“互文”。

2020年7月31日 凌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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