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津|查洪德
学术事业需要英才,不幸的是,总有英才早陨。2020年7月26日,这样的不幸消息再度刺痛人心:吉林大学教授、著名辽金元文学研究学者王昊,当53岁盛年,突然离世。这怎么让人接受?一个真诚善良,对学术孜孜以求,对朋友谦谦友善,不断以深厚功力与睿智思考所得之成果贡献学林,正待推出更重更大成果时,突然告别学术,告别人世,实乃学术事业的极大不幸。
天津7月25、26两日连续高温溽热。25日,硕士生开题,并接到天津市社科院罗海燕博士的电话,说他们搞的《天津历代文集丛刊》在出版社正待付印,他们院领导却决定要找我写序。26日凌晨5点起来开始写,早点后不休息继续写,到10点写完发走,这时看看手机,看到了王昊去世的消息。外边天气的溽热闷蒸似乎还能忍受,这突如其来的内心伤痛,实在难以承受。尽管有一堆事急等要做,但我再也无法坐下,在傻站或徘徊中直到过午。
我与王昊教授认识较早,不过逐渐加深了解以至情谊深厚,还有一个机缘。2005年10月,我从安阳师院来到南开大学,带第一届硕士,则到了次年。由于我离开安阳师院有一些比较特殊的原因,且在省内形成一定影响,当时安阳师院主要领导不承认我离开的事实,于是2006年河南省高教系列高级职称评审会,我依然作为评审专家参与了。一天晚上有个集体活动,本来不接电话的,但有一个从天津打来的(非河南的)电话,我破例接听了,是选我做导师的研究生打来的,他叫刘嘉伟,是吉林大学免试推荐来的。后来才知道,是他本科老师王昊教授特意推荐,要他到南开选导师就选查老师。于是他成为我在南开带的第一个研究生。我感谢王昊教授。那时我刚从安阳师院来,很少人知道我是谁。应该说,只有无导师可选时,才来选我。而王昊教授特别推荐他认为极优秀的学生选我。刘嘉伟确实优秀,1982年出生,今年已入选教育部青年长江学者。王昊教授后来认识了我的多个学生,他对这些学生,给予很多的肯定、鼓励与帮助。每每收到这方面的反馈,我都从内心感激。
我虚长王昊教授10岁,惭愧的是,他对我的研究了如指掌,我对他的学术成就,了解并不全面,想来汗颜。他的研究涉及面很广,但基点是宋金词,兼及元代词曲,由此一直延伸到明清近代。我的研究集中在元代诗文文论,诗学是重点,涉及的是元代文学的整体。他的论文,凡与我研究交叉处,我都细读,他每每能在人们认为没有问题处提出问题,有时依据的多是常见材料,经他精细辨析,得出了令人信服的新结论,有时视角的转换令人佩服。如《论金词与元词的异质性——兼析“词衰于元”传统命题》,他认为,金词属于“歌本”与“辞本”同体统一的“声学”,其创作接受系文学——文化现象;“词曲递变”发生、词体蜕变下元词的创作和传播方式走向案头化,大部已仅是“辞本”的案头之作,书册阅读为其主要传播方式。金词在“移植性发生”之后,亦完成了北派风格的本土化建构,允称词史北派风格典型体现者;元词则由于金词和南宋词北、南两个遗留性发生源的存在,北、南词风交汇而逆向擅递,难称总体性之“北派”词,以故金词与元词异质。从词史定位言,金词对元词的发生和演化虽不无影响,但金词属于词史高峰进程中的产物,元词则是词史高峰后的余波,两者分野于不同的词史阶段。从“文化建构文学史观”观照12—14世纪词体文学内部的宋金元词演化和外部的“词曲递变”,“词衰于元”表明近世文学二维文化构型中雅消俗长、文化权力下移的趋势。这是一种独具眼光的解读。《论蒙元时代“乐府文学”的流衍及元人“乐府文学”观的建构》则是对元人“乐府”观念的清理,认为金亡至南宋灭亡(1234—1279)前的蒙元时代,就词曲擅递过程的文学生态而言,“乐府文学”流衍的含义系指存在着一个“亦词亦曲”的阶段;其次则指在曲体体式形成、确立后,仍复有一个词曲并行而同被目为“乐府文学”的时期。词曲合流为“乐府”而并行是一个自然过程,而又因其所属音乐体系并非同一个,这种“合流”“并行”也必然是阶段性的。元人广义的“乐府”观中是包含着那部分在蒙元特定时期仍然可歌的词体文学的,元人明确区分词曲的自觉意识乃萌生、形成于元代中后期。元人“乐府文学”观的建构的一个基本导向就是严雅俗之辨及其下的尊体意识,元人“乐府观”中的尊体意识最终结出的是“大元乐府”与唐诗、宋词有同等文学史地位的“鼎足论”。这是必有精细考察和精微思辨才可能得出的结论,对元词和元曲研究,都具有参考价值。《元人“元曲”观辨》明确提出,元代文人眼中可与唐诗、宋词并列的“大元乐府”,不是后人“一代之文学”的代表杂剧,而是“有文章”雅致的小令。这一点我特别赞同。他对这一领域的涉猎并不是很多,但一有涉及,即令人首肯。
在这里,我还有责任为他学术上的一个疑点做出解释。检索中国知网会发现,王昊有一篇文章在两家期刊同时刊出。同样两个题目并列,发表时间相同,发表单位是两家期刊,很显眼,也很刺眼。作为著名大学的知名教授,有些不可思议。这事与我有关。有一次,一家期刊要我组一个栏目,须三篇文章,我答应了。我需要自己提供一篇,再约两篇。我约了王昊教授和另一位我一向敬重的先生的文章。之所以约这位先生,是因为先生跟我说他对某问题有了发现,正在写一篇文章,当时我就约下了,先生也欣然同意。不久收到王昊的稿子,但那位先生的稿子过了一年才给我,还说是草稿要我过目。预想不到的是,先生的文章最关键处有文献解读问题,我无法处理,更不敢给编辑部,只好硬着头皮跟先生商量修改。这一去又过了一年多没有返回。我既无法面对编辑部,也不好跟王昊教授说。这就带来两个后果,第一,编辑部多次找我,我不好解释,此事拖了近两年,编辑部实在无法再等,只好取消栏目计划,将我和王昊的文章编发,先生的文章另行处理。这当然不是多么愉快的结局。第二,由于拖得太久,王昊不好问我,以为这里不发,只好将文章另投他刊。巧也正是不巧的是,两刊竟然同时出刊,他没有时间要任何一家撤稿。后续,人大报刊复印资料打算转载王昊的大文,已经编排了,发现竟是两家期刊同时刊载。这是让他们吃惊的大问题。人大有关专家看出,其中一家的发表可能与我有关,大约也是慎重起见,没有跟两个编辑部联系,给我打电话,了解情况,提出问题。我当时向人家做了具体说明,明确表示,这不是作者的责任,更不存在学术道德问题。结果是,该文不再转载,此事也不再提。过后我把情况告诉王昊,王昊还一直说感谢我,我无言以对,因为在这件事上,他有无法弥补的损失。现在说明这件事,是为王昊释疑,不改变我对那位先生的敬重。而我做的,不说是失误也是失策,当然也是事先难以预料的。万一有人提到王昊作为名校名教授一稿两发,以我此言作证,这不是他的问题。
王昊突然走了。所有的朋友都知道,他有庞大的研究计划,他有多个正在进行的研究课题,他有不少正在写作的学术论著。这一切,随着他的离世戛然而止。他为学术而生,学术之外别无他好。他孑然一身,相伴他的,除了四壁图书,就是与他为伴的那只有灵性的猫。他在键盘上打字,猫咪也来帮忙,按按键盘,弄出个莫名其妙的错字。他在给朋友写邮件,猫咪按了回车,把没有写完的邮件发出去了。这些趣事,再也不会发生。王昊在天有灵,他顾念的,是他未完成的项目和著述,他的学生,他的朋友,也可能还有那只灵猫。
王君平生厌世纷,一夕驾鹤归净土,人间唯留书四壁。
昊天此际独沉静,连日蒸云洒墨泪,英灵借作文百篇。
2020年7月27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