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体所包含的故事

苗炜

很久以前看过美国作家菲利普罗斯的一个小说叫《垂死的肉身》，故事的叙述者叫大卫，一个老教授，在大学里讲课，也经常上电视，算是个文化名人。他经常勾引女学生，62岁的时候碰到了一个叫康秀拉的古巴姑娘，24岁，有一对非常漂亮的乳房，老教授有大房子，有很多书，还收藏着卡夫卡的手稿，还会弹钢琴，他跟康秀拉约会。老教授和女学生这段关系，维持一年多，然后两人分开了。八年之后，康秀拉又来找大卫，她得了乳腺癌，右乳要切掉三分之一，她让老教授给她拍照片，让老头儿摸摸她的胸。她知道老头儿非常喜欢她的身体，她非常害怕，怕失去漂亮的乳房，也怕死。在這本小说的扉页上，有一句题词，身体所包含的人生故事，和大脑一样多。

身体所包含的人生故事，和大脑一样多。

罗斯还有一本小说叫《凡人》，全书基本上就是一个男人的手术记录。先写这个老头儿的死，然后回顾他一生中的医疗。九岁的时候第一次做手术，切除疝气。隔壁那个病床上的小男孩半夜死了，医生隔着一块帘子在那边抢救，这是他第一次见识死亡。然后到34岁，升职了，在广告公司当美术总监，当副总裁，但忽然不舒服，阑尾穿孔手术。此后过了22年健康的生活，没怎么和医院打交道。到56岁，在健身俱乐部游泳，呼吸困难，他不抽烟也很少喝酒，但发现自己冠状动脉出了问题。要做手术。手术持续了七个小时，连着一台心肺机，等他在病房中恢复知觉的时候，发现咽喉下有一根管子，要等他能自主呼吸的时候，管子才会拔走。到65岁，他血压升高，吃药没用，肾动脉有栓塞，住院做血管成形术。第二年，又做了一次手术，去除左颈动脉的栓塞，然后又做了一次手术，身体里安了一个除纤颤器。这本小说题目叫凡人，everyman，谁都可能会经历这些事，主人公非常恨他的哥哥，哥哥一辈子没住过医院，身上没有一点手术留下的痕迹。

《凡人》这个小说，读起来很顺畅，就是有点儿像个医疗记录，他离了三次婚，留下两个儿子都不怎么爱他，有一个女儿很爱他，有一个私人护士对他不错。但罗斯几乎没写情感，也没有性描写，这是一尊冷冰冰的肉体故事，从他下葬写，到结尾处，他又做右颈动脉手术，躺在手术台上，想着自己离死还远，命不该绝，可他再也没醒过来。如果你对医学感兴趣，你可以查一查他那些病都该怎么治，疝气、阑尾穿孔、冠心病，都不算是什么疑难杂症，但人从年轻到衰老，是一点点对疾病和药物增加了解的，人在年轻的时候，大概只会吃阿司匹林、康泰克等少数几种药，有了病，才会增加对这种疾病和相关药物的认识，医学知识都是通过生病来积累，对身体的认识也是通过手术来了解，这就是身体能讲述的故事，没什么感情，也没什么自我意识，疝气会让你的脏器突出，阑尾会让你吃不下饭，心脏和血管让你喘不上气来，所有人的身体组织都是这样的。你看了《凡人》这个小说，会更想念《垂死的肉身》中康秀拉的美丽胸部。

你想到什么跟身体有关的故事吗？我想起了《骆驼祥子》，祥子一开始拉车又快又稳，凭着自己的好身板买了自己的车，累了，吃点儿饭就满血复活，车被抢走了，自己的身体还在，就有接着拼命的本钱。后来娶了虎妞，有了新车，可忽然生了一场病，把虎妞的积蓄全花光了。再后来，身体不行了，抽烟喝酒，跑不动了。我小时候在收音机里听广播，听到《骆驼祥子》的故事，当时就总想跟祥子说，注意身体啊，身体要好啊！后来我长大了，又看到一个小说《许三观卖血记》，那简直让我崩溃，要活下去，就是要一次次卖血，就要榨取自己的身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