偶见偶悟

这次我和夫人去成都，庚元陪我们看了青羊宫和文殊院，还到几家画院看展。在成都画院，刚好遇到“祥云瑞鹄——纪念朱佩君诞辰100周年艺术文献展”，也算让我们一饱眼福。都是真品！更是珍品！特别是见到《瑞鹄祥云》一画。我早先晓得，《瑞鹄祥云》从构画到完成创作用了将近一年时间。珍品都是“熬”出来的。哪怕八大山人那草草几笔的鱼，也是将其在俗间多少年积聚的酸甜苦辣“熬”制而成。呵呵，要不然那鱼怎么会翻白眼？前几天，偶观庚元在微信中所发一作品，说是十年前画的一棵野草，又在“近日染了几笔”。我不知道原画模样如何。眼前这棵野草格外富有一股“人间烟火”味。当年读鲁迅的《野草》时，最有感受的就是那句“当我沉默的时候，我觉得充实;我将开口，同时感到空虚。”庚元给《野草》之画追补一笔时，是否会突然有一种新感觉。脑中一闪，眼前一亮，都是升华与突破。闲坐文殊院喝茶时，他与女儿用买来的花生喂野鸽子。看得出庚元很富有生活情趣，他待人也格外热情。刚走出文殊院，他便带着我们去文殊院旁的街店买成都糕点特产，这是一间网红卡打店，所以让我发现，买几样小糕点也需耐心排队等待，庚元有这耐心。

爱生活，属于一个真正有文化情怀的人主要特征。先摘抄一段话：不必说碧绿的菜畦，光滑的石井栏，高大的皂荚树，紫红的桑葚;也不必说鸣蝉在树叶里长吟，肥胖的黄蜂伏在菜花上，轻捷的叫天（云雀）忽然从草间直窜向云霄里去了。单是周围的短短的泥墙根一带，就有无限趣味。油蛉在这里低唱，蟋蟀们在这里弹琴。翻开断砖来，有时会遇见蜈蚣;还有斑蝥，倘若用手指按住它的脊梁，便会啪的一声，从后窍喷出一阵烟雾……这段文字描述，几乎就是对庚元画世界中的一个有机部分的概括。前些日子，他带着女儿回到安仁——湘南一个典型的小山村。青山、绿水、小桥、弯道，还有一日三餐的炊烟。世界上没有不迷人的乡下老家。仅挑庚元老家某座小水池漫不经心瞧上一眼，那软软的柔波中，小鲫、青虾、花鲶晃尾悠游，而河草、笋藻、绿松尾一派懒散地舒展，就足以让人心旷神怡。他和女儿一块捉小虫，一块赶青蛙，一块看麻雀。然后，庚元把它们一一逮入自己的画纸里。在《青蛙》草图中，他应了一句“遥想老侯秋雨夜，跏趺刎坐听鸣蛙”;一棵野花入画时，他又吁道“浅红深紫梦中看”。那天，一只螳螂竟然乖乖骑在他手指上。如此结缘，该是螳螂让庚元恍然得悟：“眼之所见，心有所感，笔下有得！”画中螳螂，几乎就是一副真身，或者它成了一只仙骨螳螂。没有哪只螳螂能比这画中螳螂更有精神，更有傲骨，更勾人眼。但它确实就是庚元眼中的活螳螂。女儿恐怕最喜欢看那三五只正在瞌睡的小鸭。女儿得到欢心，庚元却是悟道：“小鸭看从笔下生，幻法生机全得妙。自知力小畏沧波，睡起晴沙依晚照。”还有一只蝉，让他一口气创作《草虫七联屏》，画面上格外有一股乡土气息。他久居成都，笔下却依旧是老家这一草一花、一鸟一虫。在他眼中，小池一偶，即是天堂;一滩水草，当属美景。有人眼中，世间万物该俗气。但在庚元眼界中，哪怕一叶，哪怕一絮，哪怕一只菜虫或者一只小蜜蜂，甚至一只小蚂蚁，都是上天所赐的精灵。庚元几乎从不拒绝什么，包括文殊院里的野鸽子。他该是与生俱来就明白“花得水扶持，水因花高贵”这一道理。于是，他笔下的物象，氤氲着自然的清新，洋溢着生命的活力，反映着艺术精神的旨归。他的作品反射出其内心的通透与宁静，心灵的高远与空阔。通过庚元的作品，让我真切感受到工笔画其实就是在画法上工细沉静的一种自然的画学归类。当然，庚元不是简单“复制”画者熟悉的日常之物。他对日常之物清澄恳切的绘画介入，赋予了日常之物以神圣与温情。他遵循传统，却又不束笔法，工称诚恳、写能通神，达到一种物我两忘、物我相融的创作境界。在创作中，庚元已经不负人间美物与笔下缣素。庚元“气韻不可学，此生而知之，自然天授”。所以，“胸去尘浊，自然内营”确是实话实说了。

第一次见到庚元，是在他回郴州办展的开幕式上。那天所听到的关于他的几件往事，留给我颇为深刻的印象。他出生在一个贫困的农村家庭。家里变卖唯一值钱、也是唯一一头水牛，才让他上了大学。之前，他瞒着父母，带着十几块钱，只身一人到郴州建筑工地上打了一个暑假的工。在大学里，他做兼职，画壁画、画插画，尽可能多挣点零钱。哪怕回家休寒假，大学五年间，也只有一年跟父母吃过年夜饭，其它四年，他都是在街头卖着春联。这种逆境，不仅没妨碍他的学业，反而让其磨练意志，彻悟中净化了自己的灵魂。我突然又想到朱佩君先生画展中那整齐并列着的十三幅《百菊图》。在中国花鸟画中，“梅”“兰”“竹”“菊”格外受人爱戴，君子自此，喻以深意。庚元所画菊花，更有傲骨嶙峋之态。见菊即喜，是我一习。该是我夫人名字中有一“菊”字的缘故。当然，更多的与我个性有关。素日，我一以贯之追崇怡然自得。庚元所画，总有一股隐逸风范。即便身处繁华大都市，所画之画，还能坚守和强化安详之韵，该是他有一颗如水静幽的心吧。他确实有一种“勾勒填彩，旨趣浓艳”的创作手法，却依然能让画里画外静而深沉。这不是笔精墨妙即能得之。庚元内心已经成功摒除一切功利色彩，所以才画得这般从容，这般淡定，这般灵逸。我特别喜欢庚元画中那种气韵、神采。尺牍斗方、勾绘笔线，一花一草、一虫一禽，重意趣而轻形体，不似之似，似以不似，也就有了寄神于形、形随神逸的品格，如此拓展了天地深远，境界高仰。令人叹其精微者，鸟目含情娇娇，虫足戏花悠闲玩意态之顽劣，不为世俗之心所怵。其执笔于绘，心恬致手，笔墨微妙、形似性灵，曲尽意远、韵藏万千！他率性的笔意与华滋的笔墨相生相融，画面自然生发，浑然天成。一切的一切都得缘于他的品行。每一个画家所画之画，说到底都承载着画家的心境，承载着画家的精神，也承载着画家的灵魂。很多画作中，透露出他有了神接寂寥的心境。他正在实现古人“澄观一心而腾踔万象”的审美理想。难得！平时，我爱爬爬格子，翻翻书，欣赏庚元的画时，就像让我读一首意蕴隽永的诗。静听雨落，轻抿小茶，当然善哉。静赏秋月，轻沾春露，果真有心。庚元所画正在带给我们一种干干净净的享受。

邀他做友，也会让人如此清新脱俗的感受。

（王琼华，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湖南省美术家协会会员，湖南省电影评论协会副主席，湖南省寓言童话文学研究会副会长，郴州市文联党组书记、主席，郴州市作家协会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