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东东(1961-)诗人,作家,现居上海和深圳,近年出版的作品包括随笔集《我们时代的诗人》(2017)、诗文本《流水》(2018)、诗集《海神的一夜》(2018)、《组诗·长诗》(2019)和《陈东东的诗》(2019)。
运 河
是一番奇想扛来
新时间,长河运抵
用废了何止亿万副肉肩
迷楼幽处,他徘徊
他决意去拨快
模仿宇宙节奏的钟点
指针指向了历史隐忧
那折叠起来,加速的航程
——当有人踏上拱宸桥头
再次俯首,探究镇河兽
译自亡国的诗歌皇帝
搁下铺张到窒息的大业:那接近完成的多米诺帝国
一时间朕只要一口足够新鲜的空气
而突然冒出的那个想法,难免就会被激怒贬损
——万千重关山未必重于虚空里最为虚空的啁啾
声声鸟鸣的终极之美更搅乱心
拂袖朕掀翻半辈子经营的骨牌迷楼
袁山松
箭自空中夺命,凭它氧化的嗜肉
铁喙,咬破又一颗仲夏夜之心
弓弦的颤音来得还要快,勾魂
摄魄,变奏称之为勇毅的共振
——那是我告别我人生的缘由
楼船擎起灯迎风,乱军们登上了
还没怎么成形的沪渎之岸线
冷月底下,须多少骨头、姓名
钢刀和嘶吼,才能完成这摧毁
这成长的仪式?孙恩赤脚沾染着
盐血,踏在我胸口,逼排出一腔
浑浊的未及自挽的憾怆。也未及
等到苍蝇们遗弃,死光又映绿
死亡,再回来——笼罩住那颗
等价同分量黄金的,岛屿人头颅
【简注】
参见陆广微《吴地记》:“有晋将军袁山松城,隆安二年筑,时为吴郡太守,以御孙恩军,在沪渎江滨,半毁江中。”房玄龄等《晋书·列传第七十》:“……(孙)恩复还于海……转寇沪渎,害袁山松,仍浮海向京口……”《晋书·安帝纪》:“临海太守辛景击败孙恩,斩之。”
陈阿林
南洋,算盘珠怎么也除不尽雨水
和需要一次次剃短的前尘
当他从麦家圈回到翌日
重新去扮演起事之前的那个自己
心想他再也不会是自己了
或许他从来就不是自己
突围到城外乱坟滩迷失的一夜
并非噩梦,煎熬于上海壁垒的一年
也算不上。他记得深秋天扎头巾
时而去彝场(小东门外
只要几步路),火药暴涨至
每桶二十六洋银……恍惚
他醒转,从一片月漂过几重大海
透进轩窗的连环魇呓,忆起豫园
点春堂前,太湖石有着惊涛的造型
借着昏昧间反射的宇宙光,他又摊开
写着五个魔法字眼的奇异的布
露出那柄,一尺七寸长的小刀
【简注】
陈阿林,生于1829年,福建青巾会首领,后成为小刀会的一个首领,1853年9月,与刘丽川等率两千余人从北门攻进县衙,占领上海县城,称大明国统理政教招讨左元帅,不久改称太平天国统理政教招讨左元帅,固守上海,屡挫江南大营清军。1855年初,法舰炮轰城破,清军涌入,小刀会弹尽粮绝,弃城突围,刘丽川等战亡,陈阿林迷失于城外乱坟,又躲藏进美国兵营,后搭船到香港,转而流亡南洋经商,卒年不详。
突围到城外乱坟滩迷失的一夜
并非噩梦,煎熬于上海壁垒的一年
也算不上。他记得深秋天扎头巾
时而去彝场(小东门外
只要几步路),火药暴涨至
每桶二十六洋银……恍惚
他醒转,从一片月漂过几重大海
透进轩窗的连环魇呓,忆起豫园
点春堂前,太湖石有着惊涛的造型
借着昏昧间反射的宇宙光,他又摊开
写着五个魔法字眼的奇异的布
露出那柄,一尺七寸长的小刀
谢灵运
永嘉山水里一册谢康乐
尽篇章难吐胸臆之艰涩
他郁闷便秘般晦黯的抒情
贯彻了太守唯一的政策
他用那欲界仙都微妙的词色
将削他头颅的刽子手抵斥
他比他假装的还要深刻
还要幽僻渺远地跋涉
好赢得还要隆重的
转折
夕阳为孤屿勾勒金边
凸显于暮色天地间浑噩
如何让谢灵运再写山水诗
卸掉前齿,且留些后耻
当山行穷登顿,陡峻稠叠更提醒
注目。巨岩在背阴处多么幽黯
白云环绕,白云擦拭,也只是益发
反衬其幽黯。清涟之畔细竹枝斜曳
海岸寥寥,海岸线涌起万岭千峰
在自身的万姿千状里寂寞
林间空地乱鸣雀鸟,远音稍显飞鸿
一起淪入黄昏的昏黄。星转,拂晓
霜的微粒轻颤,被抖落——薄月
隐入玻璃天之冬。雪的六边形晶片
则是新奇的另一种玻璃,唯有寒意
没有尘埃。温暖会带来污浊和
消失……光还未及照进深潭,母猿
一跃,隐晦间倏然有新思想映现
为此他或许略去人迹,车辙,炊烟
黄金比例的宫殿;驿站射出马之
快箭,向太守传达最新的御旨
船向岸边的集市围拢,他的头颈
——几年后难免在那儿被砍断
要是追认他觉悟于风景,又去
唤醒自然的情感,以一番番郁闷
愁苦、失意和孤独配套其吟讽
他劈开浓翳密竹,抵及迷昧之核的
道路就贯通至今,就会劈开心的迷昧
要是他返回,勉强现身于都城相套着
九环地狱的任何层级,探看自家楼下
雾霾模糊的池中起波澜,掀动一颗
以怨恨沙尘弥漫为空气的星球倒影
倒影里有一对肺叶翅膀已锈迹斑斑
那上面滚动混羼的水珠,本该剔透地
滚动于莲叶……无穷碧;又比如他
继续山行,歇脚在一株乌桕树下
抬头所见,青峦映入死灰的天色
像一名患者麻醉在手术台,那么
是否,他更加有理由发明山水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