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事不着急

2020-04-01 12:01彭程
文苑 2020年1期

文/彭程

悖论常常反映事物的本质,世界的真正的模样。庄子笔下的樗树,树干臃肿,枝条卷曲,完全不合乎工匠的要求,因而得以免遭斤斧,自由生长。格拉斯的《铁皮鼓》中的主人公奥斯卡也正由于是鸡胸驼背的侏儒,才在二战的炮火中成功地躲过了好几次性命之虞。

有一天我忽然想到一句话:大事不着急。

什么事让我们魂不守舍、心跳加快、血流加速?一篇一个小时内就要写出交稿的新闻特写,报纸就等它付印了;火车三分钟后就要开了,还未到检票口;内急得快憋不住了,却到处找不到厕所……这个时候,那件事就是整个世界。但很快,在那件事情做完后,世界又完整如初,它甚至丝毫不再被想起。它们是急事,但不是大事。

真正的大事是不着急的。开凿一条运河,建造一座城市,绝对着急不得。修筑长城用了几个朝代,有意思的是,卡夫卡在《万里长城建造时》中,将之作为一个隐喻,表达其目标永远无法达到的思想。长城形体的巨大,恰好对应了人类生存的永久的、可悲的困境。

从甘地到曼德拉,大事也在另外的维度上展开。让一片土地挣脱桎梏,一个民族当家作主,也远不是几番声明、几次集会能做到的。答案在一双从南到北丈量印度半岛的光脚板里,在那一架手纺车的转动中。它纺织着次大陆的棉花,也纺织出一幅独立的梦想。答案还在罗本岛上的那间单人囚室中。室内,三十多年的阴暗潮湿;室外,三十多年的潮涨潮落。普通人的个体生命当然无法和这些丰功伟业相比,然而平凡的一生中但凡称得上重要的事,也都是耗费时光的。把一个热爱的女人追成妻子,不是一朝一夕的事;将孩子从一团粉红的肉养育成高大的少男少女,还要小心不让他或她学坏,要多少个寒暑的操心劳神。

大事有时甚至和体积、数量这些空间范畴并无关系,而表现为一种深刻和纯粹,但大事却注定了和时间结缘。大事不是即时的催逼,而是长久的压迫。是一种苦乐交织的厮守,灵魂的纠缠不去的负担。如果它受到阻碍,那是钝物割肉的疼痛,如果它获得进展,那种喜悦也该像啜饮一杯清茶,而不会是大汗淋漓时痛饮冰镇汽水的畅快。它脱离了庆典、仪式的短暂和喧哗,而和日常的生活相依相偎,也因此具备大地的品性。真正的大事不事张扬,就像真正的劳动者不炫耀掌心的老茧。大事是以工作为发端的一条直线,抵达它的距离很长,它所能延伸的距离就更长,就像夕阳光里,大树和它的影子。它的光荣镌刻在时间里。

不着急,不是不能着急,是着急不得。当然,我们也熟悉这样的话:“一万年太久,只争朝夕。”它表明了一种进取态度,但仅靠它是不够的。大事的本质决定了我们应取的态度。大事既然是卓越的,超常态的,就需要更多的悟性、心智和体力,更深入更持久的劳动,而这些是着急不得的。它是百年老树,而非那些速生的、用来做一次性筷子的树种。它的长成需要更多的阳光、风和养料,它有着自己的节奏和周期。佛经称“三界如火宅”,情境够危急的吧?但欲求解脱,还得靠修行,而修行是缓慢的功夫。菩提树下佛祖的正觉是一个伟大的寓言。

我想谈谈诗,还有文学,它们是精神生活的大事。记述这样的“大事记”用得上数字:歌德写《浮士德》花了六十年,曹雪芹创作《红楼梦》耗去的是一生。普鲁斯特用最后二十年的时光,息影绝交,在厚重的窗帷隔出的阴暗和寂静中,达成了与时间的和解。《追忆似水年华》,一个开放在时间深处的花园,芳馥幽雅,同时却具备了最为坚固的金属的性质。几个世纪后,一定还有人在它的旁边,徘徊流连。通过同时间最紧密持久的拥抱结合,作家连同作品得以超越时间,存在于时间之外。

里尔克写道:“我们应该以一生之久,尽可能那样久地去等待,采集真意与精华,最后或许能够写出十行好诗……为了一首诗我们必须观看许多城市,观看人和物,我们必须认识动物,我们必须去感觉鸟怎样飞翔,知道小小的花朵在早晨开放时的姿态。”

大事需要淳朴憨厚的心灵,坚信和虔诚,毅力和耐心,与时间的相守相忘。诚笃朴拙比机敏灵巧更值得称颂。大事的尺度是时间。然而我们这里多的是速度的大师,数量的模范,蔑视价值是必要劳动时间的凝结。他们争先恐后,一星期看不到自己印成铅字的名字就着急,一年没有新著出版就怀疑自己堕落了,他们本来也许是想做大事的,却不知不觉把大事做成了急事。

帕乌斯托夫斯基的散文集《金蔷薇》,是对作家的劳动的生动的表述。一个巴黎的贫穷清洁工,多年中收集首饰作坊里的尘土带回家,因为里面混杂了极少量的金屑。每天,他筛出尘土,留下一点点肉眼几乎看不到的金屑。岁月流逝,金屑积少成多,终于铸成了一枚金锭。清洁工请人将它打成一朵金蔷薇,要送给一位他一直关心的、不幸的女性。作家在文章最后写道:这朵金蔷薇或多或少便是我们创作活动的写照。相信每一部小说,每一首诗,每一篇散文,只要具有足够的纯正,在其完成的过程中都有这样的图式。

还是里尔克曾说过:“如果春天要来,大地就使它一点点地完成。”“不能计算时间,年月都无效,就是十年有时也等于虚无。艺术家是:不算,不数;像树木似的成熟,不勉强挤它的汁液,满怀信心地立在春日的暴风雨中,也不担心后面没有夏天来到。夏天终归是会来的,但它只向着忍耐的人们走来(《给一个青年诗人的十封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