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海燕
在很多人的印象里,1993年的上海朵云轩艺术品拍卖公司(简称“朵云轩”)首拍,是张宗宪第一次在内地拍场公开露面。但在朵云轩老总祝君波的记忆里,第一次和张宗宪做生意是1992年在香港。为什么会在香港买朵云轩的书画?这里面有一段故事。
1956年公私合营后,文物交易统一由国营文物商店经营。在收藏重镇的北京、天津、上海三地,实力最强的是几家大文物商店。上海是三大家:上海文物商店、友谊商店和朵云轩。
新中国成立后的几十年,是文物贸易创汇支援国家建设的特殊时期。周总理为文物商店系统定了一条经营政策:少出高汇,细水长流。“少出高汇”就是卖得要少,获利要高,文物是不可再生资源,厚利少销才是经营之道;“细水长流”是指即使行情再好,也不能卖光。但事实上,“少出高汇”并不容易,连年的社会运动使文物收藏的土壤极其瘠薄,百姓又普遍收入不高,所以朵云轩等机构的书画贸易对象主要是集古斋、九华堂博雅艺术公司这样的香港客户,这些香港古董商买到货再转卖到台湾、欧美等其他地区的收藏家手里。
另外,当时的模式是“低价进,低价出”,从老百姓家1000块钱收来的古董1500就卖掉,之后再如何转手,最终卖了多少钱,藏家在哪里,文物商店一概不知,中间产生的利润也千差万别。朵云轩已经算当时文物系统中盈利不错的,画店加出版社一年利润也就200万,为完成指标就得挖库存卖祖宗留下来的东西,恐怕不出几年就会坐吃山空。这是朵云轩经营者的忧虑,也是当时中国内地文物艺术品经营的普遍状况。
齐白石《荷花鸳鸯》,设色纸本,立轴,202×100厘米,中国嘉德1999年秋拍。
吴昌硕《石生而坚》,纸本水墨,立轴,90×46厘米,1914年作。
直到20世纪90年代初,民间文物艺术品交易的兴起改变了国营文物商店的垄断局面。大量信息涌进内地,人们对文物价值的认知也发生了转变,几十块钱几百块钱就出手一件珍品的时代过去了,传统的文物艺术品经营方式已经走到尽头。
1991年冬天,香港九华堂堂主刘少旅先生到上海找到祝君波,告诉他香港文物艺术品门店经营的方式发生了很大的变化:佳士得、苏富比进入香港后,引进了英式拍卖,吸引了高端的文物艺术品和藏家,做得有声有色。于是当地几位华人实业家筹建了一家华资的永成拍卖公司,想在佳士得、苏富比之外开辟一个经营渠道,主事者之一黄英豪,是香港瓷器鉴定领域眼光十分敏锐的专家。他们熟稔瓷器和古玩,薄弱于书画,所以希望刘少旅能牵线和朵云轩合作,特别是在书画方面得到朵云轩支持。
朵云轩很快签了合作合同,也是因此,朵云轩一行人赴港,认识了早已做得风生水起的张宗宪。“他一阵风般走到我面前,色彩鲜亮的衬衣,戴一个半透的茶色墨镜,几乎是一行人中的焦点。”祝君波对张宗宪印象深刻,“他讲上海话,跟我们很快熟悉了起来”。
就在同年的3月,香港佳士得春季拍卖会成交额达到了2396万港元,香港苏富比春拍瓷器和中国书画成交额4300万港元。张大千《峨眉金顶》拍到800多万港元,程十发三幅通景屏《梅花图》拍到39万港元。要知道,程十发的画在朵云轩通常是卖一两万一张!这个数字给了祝君波一行人全新的想象空间,坚定了他們要中国内地开辟拍卖新路的信心。而对商业有着敏感嗅觉的张宗宪也意识到:内地艺术品交易的一个新时代正在到来,而此前自己一直未曾进入的近现代书画领域,将是一个值得进击的新天地。
1991年4月26日,永成拍卖在海港酒店首拍,黄英豪亲自主槌。张宗宪在现场,16万港元拍下了一件齐白石的《芙蓉鸳鸯图》。永成这次拍卖不算特别热烈,但拍出了高潮:图录封面杨善深的《翠屏佳选》以77万港元成交,另一幅溥儒山水四条屏18万港元成交,高奇峰的《猴子图》82.5万港元成交,在当时已是天价了。十几件拍品就相当于在内地卖上百件的收入,朵云轩一行人都看蒙了。当夜,祝君波和同事们一致觉得拍卖这条路值得探索,兴奋地发愿:回去也要办一家拍卖行。这就是朵云轩拍卖公司成立的前奏。
1993年6月20日的书画专场是朵云轩第一次以专业身份进行的文物艺术品拍卖。这场首拍,“1号先生”张宗宪开始在内地拍卖场中崭露头角。
拍前,张宗宪就告诉朵云轩的曹晓堤:“你们1号的牌子不能给人家,要留给我。”时任朵云轩总经理的祝君波有些惊异:“我见过的大部分买家都很低调,特别是拍卖这样的场合,找块100多号的牌子躲到角落里,最好不要让别人看到,怕枪打出头鸟。张先生却是如此高调。”
手这件清乾隆青花红彩云龙纹贲巴壶时,其成交价为711万余元。2019年中国嘉德春拍时,其价上涨至3584万元,证明张宗宪所言“只要东西好,贵了还能贵”不虚。
清乾隆,鎏金掐丝珐琅凤形花插,高31.5厘米。
齊白石《金玉满堂》,纸本设色,镜框,104.5×30厘米。
拍卖是在星期天下午,上海静安希尔顿酒店的二楼座无虚席,80元一张的门票在饭店外被黄牛炒过了百,连地上都坐满了人。乌泱泱的人群中,张宗宪太亮眼了。他坐在最前,穿着橘色西服,手拿1号牌,左边是陈逸飞,右边是米景扬,后面一排还有王雁南、甘学军、马承源、许勇翔等。这珍贵的一幕今天在朵云轩留下的照片中还能见到。
这是内地人第一次见识到张宗宪的习惯——头一件要买,最后一件也一定要买,用他的话讲:“有头有尾,讨个好彩头。”当天第一件拍品是丰子恺的《一轮红日东方涌》,起拍价1.8万,一来一回叫了几十口,“1号先生”始终淡定沉稳,直到最后阶段才举牌——举的还不是拍卖牌,是一支卡地亚的金笔,也不举高,只是很有腔调地抬手一翘。几轮厮杀后,泰斗级鉴定专家谢稚柳一声落槌,张宗宪以12.65万港元的高价将画收入囊中,这是丰子恺作品当时的最高价。最后一张是王一亭的《欢天喜地》,尺寸很大,张宗宪13.2万港元买下。中间还买了不少名作,比如张大千用宋纸画的青绿山水《溪山雪霁图》,这件作品是张大千为李秋君所作,上有张大千自题仿董北苑,张宗宪以39.6万港元拿下……总之这一场总成交价829.73万港元,其中他买到手的大概有250多万,占了近三成。
时隔20多年,2015年祝君波去香港出差到张宗宪家,问他:“你买的那件张大千《溪山雪霁图》,是当年我们库里最好的一张,现在还在吗?”张宗宪说:“怎么会不在?这件作品现在可是无价之宝!”
梳理中国艺术品市场的历史,中国嘉德国际拍卖有限公司(简称“嘉德”)的第一场拍卖是一个重要的里程碑。在2009年播出的新中国成立60周年献礼纪录片《辉煌六十年》中,当讲解中国文化拍卖事业的发展时,画面上出现了1994年3月27日中国嘉德国际拍卖有限公司首场拍卖时的两张照片:一张是徐邦达敲响第一槌的瞬间;另一张就是张宗宪举1号牌买下第1号拍品的瞬间。
创立中国嘉德国际拍卖有限公司的想法始于20世纪80年代,嘉德创始人陈东升回忆那时他在电视里看到的新闻:一条不足一分钟的简讯出现在《新闻联播》最后5分钟,说的是伦敦佳士得拍卖行拍卖的印象派大师梵·高的《向日葵》创了天价,被一个神秘的买家在电话里买走,据说这个买家来自日本。而新闻的画面是在古老的建筑里,一个50岁开外系着领结的文质彬彬的长者,站在高高的拍卖台上,俯视着拍卖大厅里坐着的那些雍容华贵的男女,指点江山。这一幕让陈东升久久难忘。
20世纪80年代正是日本经济的巅峰时期,日本的企业以及收藏家大量买进西方艺术家作品。陈东升在新闻中看到的这幅梵·高作品,当时被著名的安田火灾和海事保险公司以3900万美元的高价买下。之后,在纽约的佳士得拍卖行,梵·高的《加歇医生肖像》被同样来自日本的第二大造纸商齐藤了英以8250万美元的价格拍下,创下了当时艺术品拍卖的最高价格。全世界都震惊了。
张宗宪与林风眠的《敦煌仕女图》。
当时还在国家部级单位上班的陈东升在这一幕中看到的“拍卖”,是属于西方上流社会的游戏——遥远而又神秘,而当我们的邻国日本在国际拍卖行挥金如土的时候,中国大多数人才刚刚解决温饱问题。陈东升说道:“电视画面里的情境与我们的现实境遇反差太大,相差甚远,似乎跟我们可能永生都没有关系。”
张大千《婴戏图》纸本设色,镜框,138.4×74厘米,1947年作。
而这时,张宗宪作为古董界响当当的“1号先生罗伯特·张”,已经跻身亚洲数一数二的大古董商之列,频繁地周旋于全世界最重要的拍卖行,主战苏富比和佳士得,是清官窑市场最重要的买家和卖家之一。他不仅将全球范围内流通的重要中国古董带给他身后的大藏家,也为自己积累了日益丰厚的收藏。
张宗宪和嘉德,两条线索的相遇是在20世纪90年代初。正式创办嘉德之前,陈东升带着从没接触过拍卖业务的嘉德一行人去香港,观摩佳士得、苏富比两大拍卖行。他调侃道:“那时候刚从国家单位下海,要做上流社会的生意,头次到香港见到这花花世界,感觉都是有钱人,无法区别他们的身份,更不知道谁是行家。”而接触到张宗宪的时候,感觉这位大拍卖行的座上宾对自己很客气,也很好奇:“哦,内地也开始搞拍卖行了。”张宗宪特别支持内地发展更多拍卖行,他经常举一个例子:“拍卖行就像以前买酱油用的漏斗,全世界找到的好东西,都可以通过这个漏斗流进藏家那里。”而且内地艺术市场物美价廉,是一个稳定的艺术品来源。
1993年5月18日,中国嘉德国际文化珍品拍卖有限公司在北京长城饭店成立,陈东升任董事长兼总经理,王雁南、甘学军任副总经理。与此前以文物商店为基础成立的上海朵云轩、北京翰海和四川翰雅几个拍卖公司情况不同,中国嘉德是在改革开放形势下成立的第一家完全按照市场经济规则运作的股份制的全国型的拍卖公司,由中国对外贸易运输总公司、中国人民建设银行广州分行、中国画研究院等13个单位组成股东。
按市场经济规律办事的嘉德,一开始遇到的阻力比朵云轩大。朵云轩有文物商店的货源保底,而嘉德是新的企业体制,拍品完全要靠征集,客户在哪儿?买家在哪儿?全都一无所知。文物商店还不理解和支持拍卖,担心拍卖行来抢自己的饭碗。张宗宪作为购买力惊人的大客户和家底丰厚的大藏家,背靠港澳台成熟活跃的艺术市场,他真金白银和资源客户上的支持对草创期的嘉德极为重要。而且他还义务给嘉德做顾问,给从业者做培训,指导他们到香港去学习苏富比、佳士得的拍卖,给他们打气,给他们信心。
整整筹备了一年后,1994年3月27日,中国嘉德的第一场拍卖终于在长城饭店开槌了。“罗伯特·张”照例拿1号牌,买了第1号拍品,“所以在嘉德我是绝对的No.1!”说起这段经历他也当仁不让。
嘉德的首场拍卖会推出了书画和油画拍卖品245件,拍卖师是半路入行、自学成才的高德明先生,当年他正好60岁,后来也成了中国艺术品拍卖业公认的“首席拍卖师”。除了100多名中外收藏家前来竞标外,还有应邀嘉宾、观众及新闻记者,场内挤进了上千号人。1号拍品是吴镜汀的《渔乐图》,这不是一件特别有名头的作品,之所以作为第一张是因为寓意收获,算讨个口彩。
第1件拍品的起拍价是8000元,“1号先生”张宗宪率先出价:“我出1.8万,一拍就发!”全场立即活跃起来,一个台湾买家举到2.8万,张宗宪马上举3.8万,别人再举,张宗宪干脆站了起来:“今天嘉德店开张,祝他们兴旺发达,八万八,发发发!”
2002年中國香港苏富比拍卖会上,张永珍以4150万港元竞得清雍正粉彩蝠桃纹橄榄瓶,后将其捐给上海博物馆。
这一喊再没人跟他争了,一落槌只听全场啪啪鼓掌。直到若干年后,嘉德的几位创办者回忆起当时这一幕,都不约而同地表达了感激之情。王雁南说:“第一场拍卖会,自己站那儿就慌了,基本什么都看不清楚,但就记得张先生一开场就站起来举牌,还说了那么多鼓励的话,真的是既感激又感动。”
陈东升则说:“张先生支持嘉德,买了东西给嘉德提气,实际上说白了他是帮我们抬庄。但是我们刚进入这行不懂规矩,不知道该怎么处理,拍完还照样收了他佣金,他也没吭声。我心里一直觉得欠他一笔账。”
张宗宪买的《渔乐图》当时市价基本上在1.5万元左右,八万八都够买到一张比较好的齐白石作品了。后来《渔乐图》又转手三次,最后9000块就卖了出去。捧了场,买得贵,还付了佣金,别人笑张宗宪“要面子,吃大亏”,张宗宪自己可不这么想:一来,为嘉德捧场,倡扬了道义;二来,在内地一场万众瞩目的拍卖会上,展现了风采。大家都记住了张宗宪。
拍卖,是一个不见硝烟的竞技场,是眼光品位和经济实力的双重角逐,场上的游戏规则是大力者得之,谁出价高谁得。张宗宪很喜欢这个“场”。
一则,拍卖效率高。早年间,收藏家能买到一个万历五彩瓷是不得了的事,比如上海一户人家出了个万历五彩的小碟,就曾在收藏圈轰动一时。没有拍卖行,没有展览会,平头百姓甚至官宦人家都见不着好东西的,出来一两个立即被疯抢。有了拍卖,信息流通快,买家能看见全世界的好东西。拍卖行就是卖酱油的那个漏斗,伦敦收两件放进去,巴黎收两件放进去,一开拍把全世界集中到一起,比古董店效率高多了。
二来,拍卖大厅是个流动的“场”,里面流动的不仅是拍品,也是气氛,是人心。一场拍卖,就像一场演出,你出价就参演,最后冲破重重竞争买到东西,你的表演就会博得观众的赞叹和掌声。屏幕上数字翻飞,买家的心跌宕起伏,其中的刺激也并非人人都能享受。日本收藏家、大古董商坂本在20世纪70年代,伦敦拍卖行竞拍一件元代青花釉里红大罐,当最终以31.5万英镑的价格落槌时,由于过度紧张,他的五脏六腑都感到剧痛,猛喝一大杯白兰地才缓过劲来。
张宗宪则不同,他享受纵横拍场的感觉,深谙其中的艺术,驾轻就熟,几乎从不紧张——至少看起来是如此。相反,他是那种能控制拍场气氛的人。
最能洞悉他拍场风格的是拍卖师。拍卖师的专业技能让他们能在望下高台时,就从几百号人中清晰辨认竞拍者的意图。曾任佳士得拍卖师的史彬士说,拍卖场上不少人爱用小动作或者使眼色来示意加价,表示到底是要还是不要,转瞬即逝的话拍卖师就很难猜测,张宗宪从来都会很坚决地明明白白地告诉拍卖师,自己要不要加价。他想买的都能买到,秘诀之一就是明明白白,让拍卖师不会有任何的误判或者漏失。在内地拍场,张宗宪依然风格鲜明。
1994年9月18日,在北京翰海的首场拍卖会上,张宗宪又是一举惊人。当时翰海在北京保利大厦剧场推出了“中国书画碑帖”“中国古董珍玩”两个专场。能容纳1200人的剧场座无虚席,各路藏家悉数到场,香港苏富比书画部的朱咏仪跟时任翰海总经理秦公开玩笑说:“人气太旺了,恐怕下次得挪到足球场举行了。”
张宗宪早早就到了现场,往前排一坐,把拍卖行给他留的1号牌放一边,就拿着一支金笔从头举到尾。整场拍卖会成交额3300多万元,张宗宪一人拿下1600万元的拍品,占了一半,一时风头无二。甚至当时有人怀疑张宗宪是“托儿”,是在替翰海作秀。
1995年,四川翰雅拍卖公司首拍,张宗宪也拿着1号牌拍下1号拍品——张大千的《婴戏图》,底价8000元,张宗宪以3万元竞得。
第1排,1号牌,1号拍品,最好是首拍,竞得的价格还往往远高于市场价。如此光鲜华丽、率性恣意的张宗宪刺激着人们对市场的想象,赢得了瞩目,制造出传奇。内地诸多拍卖行也都知道了“罗伯特·张”,给他一个雅号:“1号先生”。直到现在,很多拍卖行的1号牌还留给他,这就是他的“拍场地位”。
“1号先生”的竞拍风格和书斋出身的收藏家风格迥异,他身上文人气少,与之相对应的是商海沉浮、胼手胝足打拼而来的一种神气。首先入场就得醒目,张宗宪的行头都很有“派头”,常见的着装是白色西装,花色领带,有时候戴个爵士帽,摘下来头发油光可鉴。整个人时髦精致,还透着霸气和傲气。老朋友陈德曦说:“张宗宪如果穿得鲜亮,那在场的就要注意了,他肯定是要出手了。”
想让所有竞拍者都看到的时候,“1号先生”就不会规规矩矩坐在椅子上。他会坐在椅子扶手上,比人家高半截,想要一件东西,会举着手不放,很容易就成了全场注意的焦点。翰海首拍的照片中还拍到了“1号先生”的风采:微侧着身,腰板挺直,右手高举,眼神中充满志在必得。
给拍卖行捧场归捧场,张宗宪可不会买错。他谨记自己经纪人的身份,要对买家负责,每样拍品都是事先仔细研究过的。他对看好的东西坚决咬住不放,接连顶上去的结果,是往往拍到手价格很高。但他用高价买回来的东西,最后总还能卖出个好价钱。1989年11月在香港苏富比拍卖会上,他以1650万港元帮台北鸿禧美术馆创办人张添根先生买下清雍正珐琅彩芙蓉芦雁杯,当时所有人都说张宗宪买贵了,但放到现在看这件东西已经是过亿的价格了。
“那些最贵的,大大超出预算买到手的,早晚都是最好的艺术品。”张宗宪底气很足,他觉得买东西不难,只要前期认真看每一件东西,认真选择。瓷器杂项是他精通的领域,他自己看;书画他说自己不懂,但有方法——每次参加拍卖,把要买的东西事先选好,在图录上标出来,请大概七至十位专家帮他看。老一辈的秦公、章津才和米景扬都帮他看过画,专家都说对,他就买。
作为著名买家,在拍场上有时会受到掣肘,主要是被人借力打力、借眼用眼。因为相信张宗宪买的东西错不了,早年在拍场上他一举就有人跟着举;他看中一件东西要买,就有人借他的再加一口;电话竞拍里对手问:谁在顶?回答是张宗宪,对方就说,他要我也要。
20世纪90年代中期,张宗宪跟中贸圣佳原总经理易苏昊去看翰海的预展前开了个单子,说:“我真心要买这5件东西,但咱们得看30件东西。”易苏昊不解何故,张宗宪笑道:“这30件里,越是不買的,咱就装作非常认真仔细地看,装作非要买似的,当然要买的这5件也要好好看,但表面上要轻描淡写,装作毫不在意,不要让人看出来我特别重视这5件东西。”不让别人知道自己想买什么,这是他的策略,是身经百战得来的防借眼的经验。
拍场上张宗宪也有反“侦察”的机智:他不想让后面人看见他加价的时候,就不举号牌,而是拿支金笔在胸前,熟悉的拍卖师都知道他的这个举动,张宗宪一拿出笔来就留心看着。有时候他还“使诈”——把图录折个角,在某个作品旁标上6万到8万,假装随手搁椅子上就出去了。他一离席果然就有人过来翻图录,看看张先生想买什么出多少钱,一看他标的记,那就等拍到那一件,从7万开始跟着叫。结果张宗宪专等这种人上钩,拍卖师喊到7.5万,他一抽身就离场了,把跟着顶的人“晾”在那儿了。
张宗宪对上海有特别的感情。他跟上海博物馆的渊源要追溯到20世纪80年代。上海博物馆前馆长汪庆正的太太薛惠君出身于苏州评弹世家,父亲薛筱卿曾经是上海评弹团的台柱子,薛惠君自己也是上海评弹团的演员,因为这层关系,爱听评弹的张宗宪跟汪庆正一家很熟。
80年代,香港和内地之间开始有了文物艺术品的交流,上海博物馆出国办展览遇到文物保险、运输估价这些专业问题的时候,汪庆正就会请教见多识广的张宗宪。
那时,上海博物馆还在河南南路16号的旧中汇大楼,从1959年10月迁入到1993年迁出,上海博物馆在这座原中汇银行总行的写字楼待了三十四年。张宗宪对当时博物馆的印象是:好东西很多,但是场地破旧,防潮不好,靠地板的墙都是鼓出来的。他总觉得这太不像一个大博物馆的规格了,还跟汪庆正提议过把河南路老馆的楼卖了,找一个好地段盖个新楼。而汪庆正也很无奈,弄钱不容易,搬家更不容易,只能先在内部搞搞装修。张宗宪帮着“化缘”,找台湾清玩雅集的陈启斌和郑乔治每人捐了1万美元,凑了相当于人民币16万。这钱还不够,后来是马承源陪着汪庆正到文物商店挑了10张可外销的作品到香港苏富比卖了400万,才算解决了上海博物馆的装修问题。
这段交情,成为后来张宗宪妹妹张永珍向上海博物馆捐献清雍正官窑粉彩蝠桃纹橄榄瓶的序曲。
清雍正官窑粉彩蝠桃纹橄榄瓶来自美国外交大使理事会主席奥格登·里德家族(Ogden Rogers Reid),是在里德母亲的纽约住宅里发现的,长期搁放在客厅角落的茶几上,被当作灯座。所幸它没有像一般改造的瓷器灯座那样在底部钻洞,但为了加强器物的稳定性,他们在瓶内放入了后花园里还掺着狗粪的泥沙。里德不知道花瓶的来历,只知道大约在1920年时花瓶已在他家,当时他的祖父母在英国做外交官,同中国人常有交往,也许花瓶是由其祖母带回美国的。总之,多年来这件花瓶一直被作为普通的家居摆设,没有人知道它真正的价值。
当奥格登打算把祖父和父亲留下来的一批古董出售时,苏富比拍卖行的专家无意中发现了这个沾满尘埃的珍宝。
有推测说,这件稀世珍品有可能是当年八国联军从中国抢走的。早在清代康熙年间,瓷器釉上彩绘艺术粉彩开始出现,到雍正一朝迅速攀升至高峰状态。粉彩瓷以雅致柔和见长,且瓷质洁白,雍正这位在政治上颇为严苛的皇帝,政务之余对粉彩倾注了极大的热情。用现在的话讲,大概是减压的一种方式吧。清宫档案保存的雍正御批甚至对粉彩的烧造诸如图案的线条、色彩等有非常精确细致的指示。
雍正早期粉彩尚有康熙五彩风格,纹饰多绘团花、团蝶、八桃、蝙蝠、过枝花卉、水仙灵芝、仕女、麻姑献寿、婴戏等。其中,八桃和蝙蝠的纹饰多见于瓷盘,“蝠”是“福”的谐音,桃是“寿”的象征图案,“蝠桃”即是“福寿”之意。这种以“蝠桃”为题材的吉祥图案若出现在雍正及乾隆两朝的官窑器上,一般都见于盘子,而将之作为橄榄瓶的主题纹样就十分罕见了。而这件雍正粉彩蝠桃纹橄榄瓶的瓶体上,恰恰绘有粉彩八桃二蝠,传世作品中,目前只见到一件。这也是此瓶被视为“全世界收藏的瓷器中独一无二的精品”的原因。
2002年,张永珍在回香港的飞机上看报纸,拍卖消息中这件橄榄瓶吸引了她。她暗下决心,一定要拍下这件精品。5月7日苏富比春拍,张宗宪也在现场,拍卖师朱汤生从900万起拍,一路抬到3600万时,全场只剩下两人,而张永珍坚守到最后,终于以4150万港元竞得这件绝世珍品雍正橄榄瓶。张永珍觉得此件珍品多贵也值得,根本没有想过上限,所以一直气定神闲、不急不躁。拍卖结束后兄妹二人还共同捧起这件珍贵文物,在现场拍下合影,张宗宪脸上的喜悦一点不比妹妹少。
后来张永珍想捐出这只粉彩橄榄瓶时,征询哥哥意见,张宗宪的建议就是捐给上海博物馆。2003年国庆节刚过,汪庆正就接到张宗宪电话,说张永珍有意捐赠。10月28日下午,在汪庆正和流散文物处处长许勇翔赴港登门拜访,他们在张永珍家中完成了这件天价文物的捐赠交接。当晚,汪庆正和许勇翔二人带着珍贵的雍正粉彩瓶自香港返回上海。深夜23点,将其顺利入库上海博物馆。
整个过程简单而迅捷,没什么烦琐的形式。张宗宪就是这一历史性捐赠事件从头到尾的推动者和见证人。
张宗宪常说人的一生是个故事,他这90年可以称得上是异彩纷呈的传奇。故事里的他,有过鲜衣怒马,有过穷愁潦倒,有过叱咤风云,也有过锱铢必较。不太熟悉的晚辈有点怕他,觉得他凶巴巴,说话不留情;相熟的朋友则觉得他乐观率真,风趣幽默,不倚老卖老,仗义慷慨;生意场上合作伙伴眼中,他灵活聪明,是个人精,但做生意绝对规矩可靠……就像多棱镜下的影像,所有这些构成一个生机勃勃的故事,一个有阅历、有性情的古董商的人生过往。
张宗宪自谦,说在中国文物流通的历史里,他只是一个小小的角色,但他大半辈子都是这部分历史的见证者、参与者,亦是推动者。事业也好,收藏也好,人生也好,他把这一切都交给时间,留待世人去评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