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启昌
住村南梢儿的苗婶儿腿脚轻快,屋里屋外的大小营生一弄出头绪,她在家里就待不住,总乐意洗洗脸梳梳头描描眉擦擦粉,“吱扭”一声出院掩门,有时慢悠悠,有时急匆匆地往邻居家里动身挪步。弄啥?闯门子呗!
闯门子在乡下不稀奇,早春耕种夏锄管,秋来忙收冬日闲,哪个时序节点间都有闯门子的。城里人不,要闯门子得掂量来掂量去费不少脑筋,到头来还不一定能闯成。住楼高,离地远。楼上楼下,前楼后楼,甚至推门掩门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对门两家,彼此不知道姓甚名谁的不少。
闯门子,也称串门子,字音不相同,意思却一样,都是起身挪步上人家家里去。闯门子,一般没什么大事儿急事儿要紧事儿,都是庄户人,道个旧情,拉个闲呱,传个信息,热闹热闹,交流交流,近乎近乎而已。乡间,闯门子不分辈分,小辈可敲门进去长辈家,长辈也能到小辈屋里去。平辈之间闯门子没什么讲究,细声轻语,交头接耳,嘻嘻哈哈,说天文、道地理,庄里庄外,国内国外,敞开拉、使劲聊,只要没急事、不犯困、不害饿,闯门子就没有收场结束的兆头。
庄户人早早晚晚跟土坷垃打交道,一年到头大小心思几乎都花在庄稼地里头,远地方去不了,家周边离不开,视野小,眼界窄,大事不知道,小事知道少,这在一定程度上制约了闯门子时的拉呱话题。家长里短,门里院外,东家三把韭菜两棵葱,西家半个笸箩一盏灯,村南鸡毛蒜皮虾子腿,庄北猫拉狗尿鹅鸭叫,通通成了庄户人闯门子拉呱聊天中的话题。炕头上一盘腿,拉呱开了张,你言罢,他接腔,兴致所至,唾沫四溅,性急的一时手舞足蹈也不是没有可能。
苗婶儿年过半百,乡间像她一样闯门子的人多。当然,大姑娘、小媳妇往往也是乐此不疲。年龄相仿,脾气相似,喜好相投,工夫凑付,闯门子一拍即合。“庄东崖杨伯家二嫚又怀上了。”“村后地老朱家大儿子西服一穿帅得晃眼哩!”话题一致,共鸣即起,叽叽喳喳,嘀嘀咕咕,一阵两厢咯咯笑,一阵彼此不作声,望来看去,意思却是你心知她肚明。村里女人大都如苗婶儿,屋里屋外转,地头坡上走,几十年外面的世界步不大挪,腿不大迈,但在村里却是日子广、历事长,姊妹们闯门子找上块儿凑起堆儿,话题总是源源不断,滔滔不绝。
乡间,男人也闯门子。男人闯门子不像女人那样说闯就闯,推门进院,脱鞋上炕,说话拉呱,不疼不痒。男人闯门子得有事再闯,得大小弄个仪式之后再闯。“儿子,去后屋看看你二叔在家不?就说你老爹要去闯门子。”儿子得令,颠儿颠儿出门。信息互通,彼此知晓。后屋孩儿他二叔连忙添柴烧水,洗壶备茶,这厢孩儿他爹穿好衣裳正好冠,弹弹衣裤浮土,扫扫身上草屑,郑重其事捯饬一番才迈着四方步出院掩门,再迈着四方步敞门进院。
不聊鸡毛蒜皮,不拉虚言假话,打墙盖屋,耕种管收,子女念书,晚辈求职,养家糊口,怎样多得钱与粮,如何伺候爹和娘,男人们闯门子拉的呱、议的题,字字接地气,句句有实情。一说一拉,一问一答,处事的原则,做人的道理,如乱麻中抽丝,越抽越清,越抽越明,直抽得彼此不再雾里云里,不再水中望月;直抽得两厢心中愁结散,脸上浮笑靥。牛羊归栏,月升南山,男人们的闯门子依然话语滔滔兴致满满。“媳妇,弄几个好菜,俺哥俩抿上一壶。”媳妇听话,转身刷锅起火,切韭菜磕鸡蛋,拍黄瓜捣蒜泥。勤快媳妇身手麻利,不大工夫,四道庄户菜肴端上炕来。老哥俩碰杯抿酒,举箸吃肴,闯门子的节奏便愈加慢了下来。“论持家,论拾掇庄稼,为弟我就是眼高手低冒冒失失呀!”“慢慢来,庄户日子得定好谱、远打算哟!”
闯门子是乡间独特的风俗。来,不揣坏意;去,不失真诚。彼此之间手牵心通意真情浓,话语不藏着,心思不掖着,双方开诚布公、好孬分明。乡间,闯门子明道理、增友谊、强感情。糊涂事,闯个门子得来要领;迷茫路,闯个门子眼明心亮。昔年,乡间闯门子免不了嚼舌头咬耳根,好事不议论,孬话往外传,闯门子有时成了起事的导火索,抬杠的、吵嘴的,弄不利索骂爹骂娘动手抡掌的都有。如今,乡间闯门子扬人之长,避人之短,拉文明呱,说客气话,谈创富经,聊治家事,各自惬意舒畅,收获满满,眉开眼笑,喜气洋洋。
乡间,闯门子是一首声声不息的好歌,是一帧意蕴丰富的美图。聆听着悦耳的歌声,欣赏着悦目的图景,心里常常会凝起缕缕乡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