臧运卓
次仁曲巴只有34岁,高原上恶劣的气候条件让他看上去老很多。有他在,信件、报纸、网购物品从来不会错投、漏投。
三月,当大江南北的人们嗅出风中的一丝暖意,开始期待摘下口罩后的春暖花开时,在西南边陲、藏区深处的一处地方,却依旧是冰雪皑皑。这里叫普玛江塘,雪域之中的雪域,高原之上的高原,被称作“生命的禁区”。
白,是这片土地的底色,此刻点缀其上的唯一一点绿意,你肯定猜不到来自哪里——次仁曲巴身上的衣服,邮递员的绿衣服。15年前,他用双脚走出的送信路,是普玛江塘连接山外唯一的路;15年后,他鸟枪换炮,开着邮车经过的路,是普玛江塘的藏族乡亲们实现小康梦的路。
就在两个月前,全国55.6万个建制村直接通邮任务已经提前原计划一年完成,“乡乡设所、村村通邮”在中国终于成为现实。一条邮路,串联起城市与乡村,也连接起机遇与希望。作为全国近百万名“快递小哥”中的一员,也是常年奔波在海拔最高邮路上的邮递员,次仁曲巴接受了《环球人物》记者的专访。
记者第一次联系次仁曲巴,是通过他工作的西藏自治区山南市浪卡子县邮政局的办公室。电话那头的次仁曲巴只说了两声“是”,就在记者想进一步聊聊时,他已经将话筒迫不及待地交给了身边的索多。索多是次仁曲巴的同事,他告诉记者:“次仁曲巴的性格非常腼腆,刚才接电话的时候,手都在发抖。”
这样一个内向的、不善言辞的藏族汉子,创造了15年间行走30余万公里,投递报纸148万份、信件4.1万封、包裹3.5万件,无一件漏投、错投的纪录。高原驿路道阻且长,只有孤独为伴,也许,他早已经习惯将心事说与高山、寄于冰雪。
两天后,次仁曲巴驾驶邮车到县上装件,我们开始了正式的采访。和往常一样,他起了个大早。在内地,8点钟是大多数人正式开始一天工作的时间,但在西藏,8点天还没亮。“从我家到县上要开两个小时的车,走晚了就来不及装车,拿不到邮件,大家会着急。”次仁曲巴尽量用普通话向记者表达清楚。他每周有6个工作日,每天他都驾车将邮件送往5个乡镇邮政所以及3所学校。
浪卡子是西藏的边境县之一,与不丹王国接壤。海拔6000米以上的雪山,在浪卡子就有6座。恶劣的气候以及高海拔,让次仁曲巴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老很多,尽管只有34岁,但他的头发已经所剩不多,不得不随时戴着帽子;柴鸡蛋大小的静脉曲张顽固地盘亘在他的小腿上。他告诉记者,5年前,县邮政局考虑到他的身体,才将他调到县上驾驶邮车。而在那之前的整整10年里,他一直在海拔更高的普玛江塘乡送件。
在普玛江塘乡政府驻地,竖立着一块刻有“世界之巅,海拔5373”的醒目石碑。高度超过了珠峰大本营,年平均气温零下7℃,空气含氧量不足海平面的40%。作为我国海拔最高的行政乡,有人这样形容普玛江塘:氧气吸不饱,天上无飞鸟,地上不长草,风吹石头跑。还有人说:普玛江塘找不到山,因为这里就是山顶上。
“走完6个村要用两天,刚开始送件的时候只有自行车,路也不好,每天只能走50公里,一半路都要徒步走,越往高的地方越吃力,爬山的时候我要背着自行车。路上别说人,连动物都很难碰见,只有呼呼刮过的大风能让人觉得周围的世界是活着的。”次仁曲巴告诉记者。
第一次送件走完全程,纵是常年生活在高原的他也觉得“头疼欲裂,心上压了一块大石头”。好在,普玛江塘最初通邮的时候,邮件并不多,通常只是几份信件和报纸,给次仁曲巴减轻了不少负担。并且,作为全乡唯一的一名邮递员,他所到之处,总能受到乡亲们的热烈欢迎。时间久了,大家都知道这个小伙子虽然不爱说话,但踏实仔细,无论收件人在家里还是在山上的牧场,他一定会亲手把信交到收件人手里才算“交差”。
每年的7、8月份,是次仁曲巴最忙碌也最开心的一段日子。这时候,学校的录取通知书会陆续发放。乡里的学校放暑假,考生不在学校,原本把通知书投递给学校就完事的任务,次仁曲巴为了能让学生和家长早点得到好消息,却总是利用自己的休息日,翻山越岭,把通知书挨家挨户送到考生手上。
在浪卡子县邮政所,次仁曲巴正在将邮件装车。
次仁曲巴是普瑪江塘第一位邮递员。
海拔5373米的普玛江塘乡是中国海拔最高的行政乡。
次仁曲巴教藏族的老阿妈学会了网购。
次仁曲巴的下一个目标,是教老阿妈们当电商。
2007年夏天,他收到四川华西医科大学寄到下索村的一封录取通知书,正值雨季,前往下索村的道路有数段被冲毁。他不得不徒步环绕普姆雍错湖,翻过海拔将近6000米的长松山。极度缺氧的高山上,每走一步都需要耗费极大的体力,让人心脏狂跳,气喘不止,加之长年骑车落下的关节炎,让他难以忍受。平常3个小时的路程,那天他整整走了7个多小时,送到时已经是凌晨。
“远一点不怕的,怕的是找不到收件人。”1200平方公里的土地,人口数只有1000多,普玛江塘将“地广人稀”表达得淋漓尽致,加上随季节不断迁移的牧场以及不发达的通讯,精准投送的难度不亚于一场“侦察阻击”。2013年8月,一封寄往查布村的录取通知让次仁曲巴着急了:信到了,收信人却不见了。原来,考生杰布觉得没发挥好,读大学无望,一考完试就随父母到山上的牧场放牧了,家中空无一人。次仁曲巴连去了三次都打听不到杰布家牧场的具体位置,于是骑着摩托车开始了他的寻人之路。一座山一座山地翻、一个牧场一个牧场地打听,夜里来不及返程,就睡在沿路牧民的家里,终于赶在8月底开学前将通知书送到了杰布的手中。
“艰苦的地方能考出去一個大学生,是很不容易的事,录取通知书是他们全家人,也是我们普玛江塘的希望。”看着杰布惊喜的笑容和他父母抑制不住的泪水,次仁曲巴觉得“一切都值得了”。
关于普玛江塘,有一个美丽的传说。
相传,很久以前,藏北羌塘草原上的一对青年男女一路向南迁徙,路过这里时,辽阔的草原、碧蓝的湖泊令他们流连忘返,他们决定停下脚步在此定居,岁月变迁,形成了如今的普玛江塘乡。因此在藏语中,普玛江塘的意思是“情人草原”。
这个浪漫之地,是一个发展滞后的纯牧业藏乡。次仁曲巴家祖祖辈辈都是放牧人,初中毕业后他子承父业,接过了父亲手中的鞭子。“我每天要放300多只羊,还有牦牛,加起来能有400只。”他说,“我家里很穷,帮别人放牧,每天可以挣30块钱,养活两个妹妹。”
19岁时,草场上一名身穿邮政绿的陌生访客改变了次仁曲巴的命运。“他是县上邮政局的工作人员,当时普玛江塘要通邮了,他觉得我身体好,而且上过学,就问我愿不愿意当邮递员。我觉得可以不用再放羊了,就答应了他。”就这样,19岁的次仁曲巴告别羊鞭,穿上邮政绿,为这个全球海拔最高的行政乡打开了邮路。
在那之前,次仁曲巴不会说一句普通话,不认识一个汉字,为了读懂邮件上的地址,他读报纸,到县上找其他同事求教,终于学会了普通话。虽然在与记者的交流中,他要时不时停下来组织语言,但正常的读写对他来说已经不成问题。对于村里很多不识字的老人来说,次仁曲巴已经不只是送信人,还是“朗读者”。
“很多孩子都到内地去打工了,没有手机的时候他们想和家人联系就只能靠写信,但是有的老人不识字,所以我把信送到之后还要帮他们读,然后再替他们写一封给孩子的回信寄出去。好在现在有手机了,打电话或者视频都很方便。以前有个阿妈,想念在林芝工作的儿子,每次都早早地等在村口,好第一时间问我有没有她的信,我知道她半年多没见儿子了,就帮她拨通了她儿子的视频电话,那是阿妈第一次打视频电话,她把额头贴着手机,边哭边说‘扎西德勒。那是我觉得做邮递员很幸福的时候。”将山外的消息带回来,将这里的祝福送出去,次仁曲巴是联系高原与山下的一条情感纽带。
2013年,西藏公安边防总队在普玛江塘成立公安边防派出所。虽然2013年才挂牌成立,但从2009年起就已经有派驻官兵在此工作。恶劣的气候环境,每一个初到普玛江塘的人都极其不适应,让很多新战士产生“独在异乡为异客”的失落感觉。这个时候,次仁曲巴带来的信件和报纸就成了最好的慰藉。对这些边防官兵而言,次仁曲巴不单单是一名乡邮员,更是他们的精神支柱。曾经的教导员陈科民说过这样一段话:“我们迟早有离开的那一天,回到低海拔的地区生活。但他却只能在这个生命的禁区里不停挑战自己的生理和心理极限。”
2019年4月,次仁曲巴获得“中国青年五四奖章”,第一次来到向往的天安门广场。
“我走了谁来送邮件,谁来给老阿妈读信呢?”每每有人劝他离开,换一份轻松些的工作,次仁曲巴总是这样回答。“有人的地方就要有邮递员,只要我还能走路,就要一直干下去。”
次仁曲巴有个随身携带的小笔记本,已经用了很多年。出人意料,在本子靠前的位置,满满记录的都是村民们的“购物单”:土豆5斤,青菜2斤,油盐酱醋各1……由于商业不发达,普玛江塘乡邮政所是乡里唯一的“便利店”,次仁曲巴往返于乡村之间,常常作为义务采购员,帮着乡亲们购买蔬菜、瓜果、粮油米面等生活必需品。最初的时候,他的交通工具是自行车,一次只能帮几户人家采购,后来换了摩托车,再到小货车,装载量增加了,让他买东西的人却越来越少。与此相反,原本薄薄的信件、报纸却渐渐被各种大包裹、大件货物所替代,总能把他的邮车塞得满满当当。
为什么有这种变化?“用手机购物在高原上已经流行起来了,现在连老阿妈都能自己下单买过冬的衣服了。像调料、洗发水等日常用品,大家也习惯网购,不出意外7天之内一定能送到。买收音机、电视机之类家用电器的人就更多了。”
次仁曲巴是普玛江塘第一个拥有手机的人,也是第一个把网络购物带回来的人。“2013年的时候我知道了淘宝,觉得非常方便,后来每次送邮件就多在村子里留一会儿,先教年轻人用,让他们回去教年纪大的人。刚开始他们不相信,商店怎么能搬到手机屏幕里呢?我就一步一步演示,让他们下单试试,并保证下个礼拜这个时候一定把货物给带回来。”
包裹在变化,次仁曲巴的身份也在一点一点变得丰富。从前有个笑话,说藏族人不存钱,有钱了就换成各种石头戴在身上。虽然有夸张的成分在,但偏远地区的老百姓不习惯用银行理财的确是现实。由于接触外界较多,接受新鲜理念的机会也多,次仁曲巴一有机会就向乡亲们普及银行理财、网上缴费的概念。“乡乡通邮”的背景下,助农取款服务点也延伸了金融服务的触角,在家门口取钱也成了现实。
他告诉记者,接下来还有一个大计划:“马上电商入村了,我要抓紧教会村民们开网店、做电商,把牧区的特产卖出去,增加收入。”现在一有空,他就抱着手机研究各种线上营销的APP,把使用方法和利弊都写在笔记本上,琢磨着怎么教给乡里的人。奶渣、酥油、牦牛干这些藏民们从小吃到大的食物,在外地人眼里都是极具特色的产品,他觉得市场广阔,以后老阿妈不光可以网上买东西,还可以试试网上卖东西啊!
同事索多用一句话评价次仁曲巴:“偏远地区的邮递员,没路的时候能蹚出路,有路的时候敢走在所有人的前面。”一旁的次仁曲巴又变得羞涩起来,想了半天告诉记者:“我就是想把外面的好东西和好想法带回乡里、村里,帮助乡亲们致富,过上更好的生活,小康生活。”
“你觉得什么是小康生活呢?”“每当我开着邮车,拉着全国各地发来的邮件,跑在新修的邮路上,路过草场看着毡房上升起的炊烟时,都会觉得离小康不远了。我唱首我们家乡的藏语歌吧,普通话的意思是‘蓝天白云下,美丽的普姆雍错旁,那里有我的新房,宽阔的草原,那是我的家和好生活……”
歌声悠悠,从离天空最近的地方传来,那是次仁曲巴的普玛江塘。
次仁曲巴藏族,1986年出生,西藏自治区山南市浪卡子县邮政局邮递员,2019年4月获得第二十三届“中国青年五四奖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