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6年2月,郭文景出生在一座沉淀着岁月沧桑的城——山城重庆。这是一座充满着情怀的城市,雾气弥漫着,穿过十八梯老街巷,行走于石梯坎儿上,恍惚间,那种寂寥似乎可以看到几百年前的月光。夜风轮渡江上,灯火如梦,川江号子声回响在耳畔,川剧高腔时而高亢、时而悲戚。一缕风带着川辣的香气拂过面前,人微醺火微明,一幅热辣到让人沉沦的画面。这座城陪伴了他儿时的成长,正如他说“我就是吃四川人的奶长大的嘛,我的保姆是四川人。她可以说是我人生的启蒙老师。”①两江文化,繁衍着两岸尘世的喧嚣,江与城的变迁,在他心中埋下了一颗沉睡的音乐种子,对他的创作形成了深深地影响。在这种预示下,那些沉淀于心的声响在创作早期慢慢苏醒,一系列“川字头”作品毋庸置疑地说明了这点。
在多方因素下,儿时的郭文景走上了学琴的道路。小提琴也就此成了打开他音乐世界的第一把钥匙。1970年冬,由于会一些小提琴,郭文景考入“重庆市文化局样板戏学习班”,半年后分配至重庆市歌舞剧团,生活工作整整七年。在这里,除了大量民间音乐和戏曲曲艺的积累外,他第一次接触到了西方古典音乐,可谓真正意义地走上了音乐的道路。
“我要作曲!” 郭文景说。在文工团的日子里,他总借着出去演出的机会,四处拜师求学,潜心学习作曲,在那个年代,买书并不容易,他拿出自己珍藏的曲谱和别人换来了和声、配器等书籍。“我们那时住集体宿舍,同伴们晚上总聚在一起玩,而我都在做和声,每天晚上都做题,乐此不疲。他们说我不爱玩,我说这就是我的爱好啊。”②
1977年,中国恢复高考制度,五百七十多万从十五、六岁到三十六岁的应考者涌入考场,这是中国高考录取率最低、竞争最为激烈的一级。对知识的渴望,让他们用几乎“自虐”的方式来读书,郭文景也是这其中一员。一夜的火车,从重庆到成都,几经辗转曲折的报名考试,最终,他成为了恢复高考后的第一批大学生。1978年春天,他从重庆来到京城,进入中央音乐学院,与谭盾、叶小纲、瞿小松、陈其钢、周龙、陈怡、刘索拉一起组成了中国作曲的“梦之队”,开始了一个全新的阶段。
“我的作品一定得有力度。不是先生说的那种力度,是我自己的力度,我自己的风格。” ③
与苏夏先生
当时人们都认为,小说《你别无选择》中有不少作曲家的影子,而书中角色 “森森”便是郭文景的缩影。他自己也不否认,雄浑、诡秘,具有野性和张力是他想表达的音乐,那种神秘和悲凉的色彩就像家乡山城中弥漫着的阴云和雾气。在进入大学之前的文工团生活中,他听了大量的音响唱片,肖斯塔科维奇对他产生了莫大的影响,那种惊心动魄的声音,使他无法平静。在进入大学后,一些从未听过的声音打开了郭文景音乐的大墙,也是这堵墙后面的景色,让他彻底被新音乐所征服。五年的学习时间使他正统而严格地接受了西方传统音乐文化。在班上,他勤奋刻苦,老师的“因材施教”更是让他如鱼得水,谈起主课老师苏夏先生,他感慨地说,“苏老师很严格,教学认真负责,他曾对我们说‘说一千道一万,作曲的训练终究要落在笔头上,要不停地磨练,在这样的学习中,我很‘解放,创作状态也很好,大学时写的作品差不多都留下来了,现在国内外还都在演。”内心中,强大的力量驱使着他,使他“迫切地”探索着“先锋”的声音。他的音乐是激进的,内心澎湃着的暗流在坚毅的性格与家乡所带给他的影响中一天天形成。大学毕业作品《川崖悬葬》除继续“川音川调”的音乐风格,采用了四川民间音乐《尖尖山》为素材外,在写作中更用尽了偶然音乐、音块技术和新音色,不仅在当时是全班最先锋的一部,就算是近四十年后的今天,再听起来仍觉十分“带劲儿”,独特的技法和厚实丰满的音响展现出一幅生动而壮丽的画面。1984年,这部作品在美国公演,受到《旧金山记事报》等多家媒体的好评。
大学毕业后,同班的作曲家要么选择继续出国深造,要么先读研后再出国,大多是些欧美国家,如谭盾、叶小纲、瞿小松、周龙和陈怡去了美国,苏聪去了德国,而陈其钢去法国做了梅西安的关门弟子,唯独郭文景留在了国内。“我坚持留在国内,和那些高尚的理由并无牵扯。我就喜欢作曲,一想到出国总会遇到生计问题,就懒得出去。只是不愿为了生计而浪费时间,耽误我作曲的功夫罢了。”④ 对作曲的执着与挚爱,让他始终置身于祖国大地,汲取着传统与民族的每一滴养分。他笑着说道“上大学时的和声老师赵宋光先生就说过,学作曲不用出国。” ⑤
在郭文景的骨子里有股韧劲,也是这种韧劲,让他一直坚持着自己的初心。毕业后的他回到了家乡,在那几年中,由于团里很少创作音乐,他跟随着电影、电视的拍摄剧组,走遍了祖国大地,一览河山之美好,生活过的尤为无忧无虑。走南闯北的日子和“命题作文”式的写作,让他在一段时间内积累了大量影视作品配乐。可是,在他心中,也许这并不是他内心想要的音乐,所以在他的作品目录上,“毫不客气”地删除了那些影视音乐,以至在回到重庆的七年时间里,作品目录上只留下了《小提琴协奏曲》、《经幡》和《蜀道难》三部作品,然而,就这寥寥的几部作品,却预示了郭文景寫作的新方向。《蜀道难》是他在家乡创作的最后一部作品,也是首部在欧洲演出的中文交响合唱。作品上演后,受到了广泛的赞誉,不仅被评为“20世纪华人经典作品”,还奠定了郭文景成为国内外知名作曲家的坚实地位。而《蜀道难》对作曲家本人而言,也是他第一部依文学诗词而写的作品,从这部作品之后,他爱诗爱文的气质也似乎渐渐凸现出来。
《思凡》首演
1990年郭文景被母校中央音乐学院“召回”任教,经过长时间经验与阅历的积累,回到北京之后,他的音乐语言越来越丰富,创作题材也越来越宽泛。1991年创作的室内乐《社火》,是阿姆斯特丹新乐团的委约作品,作曲家将西方乐器和中国的打击乐作以奇妙结合,演出反响异常热烈,这次邀约标志着作曲家国际生涯的正式开始。此后,一部又一部令人激动的作品诞生,作曲家保持着高涨的情绪、以日渐趋于个性化的艺术风格继续创作着。很长一段时间里,他辗转于世界各地,他把中国的文化、中国的历史一次次带上了国际舞台,1994年,阿姆斯特丹新乐团再次委约,他带去了《狂人日记》,这是世界歌剧舞台有史以来第一部由西方委约并制作的中文歌剧。无调性的旋律将民乐与现代作曲技法天衣无缝地结合在一起,他曾表示,绝不会因为追求新颖的写作技术而去写作,一切都只遵循内心的感受。作曲家用自己的语言,将一部具有现实意义的白话小说与一个充满了黑色和批判的历史时期“有力度”的表现出来。
不屈的精神、坚韧的性格以及骨子里对各种稀奇古怪、神秘诡异事物的好奇和热爱,使他的创作想法和音乐语言也越发丰富。狄德罗⑥曾有言“神的浩瀚,想象的活跃,心灵的勤奋,就是天才。”郭文景做到了,除后天靠努力勤奋获得的写作基本功外,他对生活有着细致的观察力及敏感的捕捉能力。早在文工团时期,西方音乐中的奇特音响深深地印刻在他的心里,或许那时并不懂得这样的音响是“意欲何为”,还以为是苦难中人们的发泄之举。在懂得西方人已经这样敲击了二十年后的20世纪八十年代到21世纪的今天,当国人已经接受了西方的音乐思维,在音色音乐的写作上,郭文景不是第一人,可是在音色的开发上,他不遗余力的钻研着,“我的案头有一本小册子,其中收录了一千六百多种反常规的演奏法和演唱法。”⑦在已经有了几部打击乐作品的积累后,1996年他提出了“极限写作”,目的是为了将一些原本表现力很单一的乐器,在极大程度上开发出它们音色的更多可能性。而这一想法的缘由,作曲家说是因为打击乐团每次演出时都要携带很多乐器极为不便。“极限意识”的写作就是为了让“一件乐器发出N种声音”。同年为三面铙钹创作的《戏》和2003年为六面锣创作的《炫》出色地做到了这一点。“非常规”的演奏法伴着“非常规”的音色,让这些没有固定音高、看起来平平无奇的传统打击乐器给观众带来了与众不同的奇特体验。时至今日,郭文景每年都会收到来自世界各地乐团和音乐学院发来的这两部作品的录音,越来越高的上演率,足以证明两部作品的问世不仅提升了乐器自身的表现力,更将中国打击乐器推上世界舞台,从而改变了它们原有的地位。同样,2010年创作的在竹笛三重奏《竹枝词》中,作曲家对同质音色的开发,为民乐重奏和乐队作品都起到了推动性的示范作用。
《野火》在上海
“我认为我自己的作品,从最初到现在有变化,但是它叫变化,不叫改变,它是有一脉相承的东西在里边的。”⑧郭文景的音乐,始终根植于祖国大地,他写山河、写现实、写神灵。他追求有力度且有魄力的音乐。在巴蜀地区所给予他气节的灵魂中,他以极为敏锐的触觉,用心感受着世间万物与生活所带给他千丝万缕的灵感,用内心深处的声音写出一首首动人心弦的作品。
翻开老照片,在中央音乐学院77级三年级全体同学照上,有一张仿佛透过照片就能闻到书卷香气的清秀面孔,略显单薄的身体和金属边的黑框眼镜,似乎塑造出的是一个“文弱书生”的形象。可是,在这样的外表之下,不苟言笑的表情和锐利的眼神“暴露”了郭文景真实的性格,川江儿女的一迈豪情从骨子里渗透出来,直言不讳的性格让他的音乐也多了几分桀骜不驯。众人皆知郭文景爱山爱水,也爱读书,他的音乐题材也多和祖国山河与文学相关,而在文學作品中,他又对那些光怪陆离、魑魅魍魉地神秘特质有着独特的偏爱。
纪录片《内心的风景》拍摄现场排练川剧“思凡”
在郭文景的书房里,满满一墙的书涉及到了文学的各个领域,他对中国文学有着浓厚的兴趣并进行了深入研究,唐诗、宋词、歌赋、戏剧、民歌及曲艺都是他创作的源泉,为他的灵感源源不断地提供着养分。他从不为追求新颖技术而做技术写作,在创作中,他将娴熟的西方作曲技法作为写作手段,依据内心所需情随心动。也正是这种对中国文化的痴情与热爱,使他的音乐显得格外独树一帜。郭文景的作品体裁涉及范围极为广泛,从歌剧、舞剧、合唱、独唱到独奏、重奏、协奏、交响乐,再到各种类型规模的民乐曲和话剧、戏剧配乐无一不有。在他所创作的大量音乐作品中,唯一没有改变的,是数十年来始终贯穿并萦绕其中的人文情怀。
他爱着家乡的山水,也敬畏着祖国的每一处土壤,儿时的记忆是他早期最好的创作源泉之一。“文宗自古出巴蜀”,在四川这片土地上,从来都不缺少文人墨客,从赋圣司马相如到文豪陈子昂,从诗仙李白到文坛宗主苏轼,从郭沫若到巴金,巴蜀之地涌现出了无数的俊贤奇才。提及早期作品多与家乡有关,他笑称是因为八十年代的“寻根热”,其实并不完全如此,在本土文化的长期熏陶下,大学五年唤醒了他内心深处的声音。郭文景的作品大多都有标题,且标题与作品所表达的内涵交相辉映,就像钢琴协奏曲《峡》(1979)这首作品的标题一样,四川多峡谷,峡谷深长幽暗,号子苍凉悠远。音乐在寂静中开始,以一种冥冥之中的紧张感,在不断高涨的情绪中达到顶峰,再逐渐消减下去。作曲家认为,这首作品无论从音响还是结构,都表达出了他想要的那种紧张感,就好像他的大学生活一般。
弦乐四重奏《川江叙事》(1981)再一次确定了他的创作风格,大提琴狂想曲《巴》(1982)取名自川东古国,而音乐灵感来自于四川当地农民下地劳作时所铺盖的暗红色的布,这种耐脏且不易褪色的布,在一定意义上象征了农民性格中的坚毅与不屈。在这首作品中,作曲家为大提琴开发了多种演奏法,用以模仿民间乐器的韵味,也为表达内心中对巴山蜀水和农民的印象与回想。作为大学毕业作品的交响诗《川崖悬葬》(1983)更是只为倾听内心深处的声音,作品采用无调性的音高组织方式,以充满阴沉、诡秘的音响,浓墨重彩地描写了古代巴人惊险、神秘,令人肃然起敬的这一特殊悬葬方式,也流露出作曲家对这一历史遗迹背后人文历史的深思。
“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蜀地特殊的地势条件造就了川人勇敢强悍、坚毅不屈的性格。1987年创作的《蜀道难》是作曲家为李白的同名诗篇而作。这首作品气势宏大,以磅礴且具有浓郁地方色彩的笔调,渲染、强化了诗中的意境,将诗歌与音乐相得益彰地融为一体,充满着野性和雄浑的力量。作曲家以神秘、大气的音响和戏剧张力表达了对家乡壮丽山河的挚爱和颂扬,也将川江人民勇敢强悍的性格表现得淋漓尽致。
1995年创作的《愁空山》(管弦乐版)也是表现“巴蜀之地”“川腔川韵”的作品,标题取自于李白诗作《蜀道难》中的诗句“但见悲鸟号古木,雄飞雌从绕林间。又闻子规啼夜月,愁空山。”在这首作品中,作曲家对竹笛的乐器性能进行了深入发掘,一改其传统明朗欢快、婉转空灵的性格形象和演奏技法,半音化旋律赋予了悲剧性和戏剧性的力量,极尽夸张的使用了乐器的极端音域,使作品具有新时代的特征。
在《经幡》(1986)之后,一系列标题明确而具有地方色彩的作品便产生了,这首作品是在作曲家去西藏后而创作的,被藏家称为“隆达”的各种颜色、寓意美好的小旗,给了作曲家灵感。1993年创作的《滇西土风》是为大型民族管弦乐队而作的民乐组曲,作品共有三个乐章,第三乐章于2008年完成。在前后十五年中,作曲家曾多次深入云南滇西地区,反复感受、体验当地的音乐文化与生活习俗。这部作品不仅是对该地区民俗风情的再现,更刻画出了这些少数民族的民族精神与气质。在如此多元化的世界环境中,郭文景“耐得住”寂寞,始终将创作根植于传统文化,注重本土文化精神,用独特的艺术表现方式来诠释他深刻的民族情感。
2016年的11月26日,在国家大剧院音乐厅,一场名为“天地的回声”的音乐会如期而至,这场音乐会的主人公,便是“不爱风花雪月,只写现实主义”的作曲家郭文景。他称现实主义的题材更能获得他的青睐,的确,纵观郭文景的音乐创作,这种青睐似乎是从一开始就注定了的。
郭文景共创作了六部歌剧,分别为《狂人日记》(1994)、《夜宴》(1998)、《凤仪亭》(2004)、《诗人李白》(2007)和《骆驼祥子》(2014)、《思凡》(2014),除《思凡》外的五部歌剧从作品题材,到音乐风格各不相同,但有一点却是一样的,即都是反映社会现实,且男一号都是“疯子”……
《狂人日记》是作曲家的第一部歌剧,根据作家鲁迅的小说《狂人日記》改编而写。郭文景喜爱鲁迅,是因为这位作家的“犀利”和“不留情面”,他认为鲁迅对祖国和人民的感情够深刻,“是一个喜欢骂人的人,谁都骂。事实上,在他的骂中,我感受到对中国、对中国文化、中国人的关切远远超出那些整天说好话的。而勇于面对自己、勇于剖析自己的人,他是一个有责任感的(人),他那种爱是深沉的⑨” 。这部剧上演后,被国外乐评家称作是中国的《沃采克》,作曲家在创作时,十分注重原著的冲突特征,将戏剧与音乐结构相结合,通过无调性的音乐语言,在唱腔中加入唱白及念白等手段方式,夸张地表现出了人物内心极度焦虑和恐慌的心理活动,强调了“狂人”与人物及社会之间的激烈冲突。“狂人”看似“癫狂”实则“不狂”,众人看似“正常”却迂腐沉沦。这种错位现象是时代的矛盾产物,作曲家借鉴了表现主义的手法并以此为切入点,将矛盾冲突淋漓尽致的表现出来。
《夜宴》是郭文景的第二部歌剧,同样也是由国外委约而作的,1998年7月10日首演于英国伦敦。在谈及作品的创作观念时他说,“在《夜宴》中,我讨论的是知识分子和国家民族的关系、和帝王君主的关系,讨论什么叫做爱国,什么叫爱国主义等等重大问题”。一个是性格软弱、优柔寡断的主子,一个是悲观主义、自甘堕落的臣子,在面对国家存亡的问题时,臣子自知已无力回天因此逃避而拒绝为相放弃救国。作为一部歌剧作品,对文学形象的再塑造是从声乐和器乐两方面出发的,唱词是人物内心最直接的外在写照,通过器乐手段的多声织体可营造出人物的心里暗示和舞台效果。作曲家在作品中对这两个具有“性格缺陷”的人物作以精心塑造,惟妙惟肖的刻画出两个人内心的挣扎与矛盾。《骆驼祥子》是郭文景的第五部歌剧,从2011年的创作酝酿开始到2014年作品问世,写了三年之久。三年磨一剑,“《骆驼祥子》是我第一部中国约稿、中国首演的歌剧。我期盼这一天整整二十年。今天,愿望实现了。”这部作品在动笔之初,他曾说“我要把歌剧的意思写出来,音乐是第一位的。”他一改之前几部歌剧的创作风格,没有大段的现代音乐语言,也没有大量的非常规演奏技法。在写作中,不去刻意贴合,而是将老北京作为背景,巧妙地运用了戏曲和中国民间音乐素材,用精良的音乐语言还原出一个“活生生”的北京城。
郭文景爱好文学,喜欢读诗,西川是他最喜欢的诗人兼挚友,他们品诗论句,西川将海子的诗介绍给他,还送他一本《海子诗全编》。1999年的夏天,他写了第一首海子的诗《春天,十个海子》(为女高音、竖琴和室内乐队而作),他对海子所表达的世界感同身受,时常被触动哽咽。海子是黑暗的孩子,他向往一切黑色的意象,黑色的土地、黑色的火把、黑色的太阳…就连他的岁月都是黑色的,最终,他选择了穿着黑色衣服的死神。这首诗是他生前的最后一首诗作,在这首诗里,他预言了自己的死亡,虽然没有如诗中所言在春天复活,但他的诗活了,作曲家郭文景也用自己的音乐给予了海子另一个灵魂。
1949年新中国成立,中国步入了一个开放又具有朝气的时代,第一批专业音乐工作者将西方的音乐思潮、作曲技法及音响资料带入国内,为我国的专业音乐发展起到了建设性的作用。学传统、学现代,曾经“闻所未闻”的声音如一股清新的微风拂过了祖国大地。1977年,第二次中西文化的交汇为中国的艺术发展带来了历史性的转机。作为高考恢复后的第一届学生,“梦之队”带着理想,以最饱满的精神状态在中央音乐学院接受了最正统且具体化的西方专业音乐训练,他们以各自的角度和方式寻求着一条属于中国、或属于自己的“新音乐”道路。“20世纪现代作曲技法扩展了音响领域和表现手段,但若将它奉为神明而压抑天性,音乐的死亡就不远了”。⑩
很明显,郭文景寻找到了属于自己的路,生活永远是他最好的灵感来源地,将所触所感的各种元素融入到创作语言之中,无论是民族民间音调的融合,还是地域特色语言的融合,又或是音乐的戏剧化表现,他都做了精心的设计和创造。将具有民族化特征和有关民族文化的音乐符号融入进自己的音乐中,这些民族民间化的音调虽然在作品中没有保持原来的风貌,可也正是这样,在经過了作曲家对材料素材的捏合处理,再用西方现代的作曲技法作以加工后,产生了令人耳目一新的音调结构。这种充满着东、西文化碰撞与交融的作品,才是真正属于中国的现代音乐。就如他自己所说:
也许在当代音乐中,这是个真正的方向:人们在创作中融入了来自各民族传统文化的影响。毕竟,传统音乐是一个活生生的实体,它生长于土地、阳光或月光、水和空气以及大自然……它仍旧可以打动你的心!……任何一个民族都没有理由放弃自己的文化。
在写作中,他将中国的文化和风土人情作为创作的基石;将传统音乐中的精髓作为创作的素材,他的和声技法注重音响的色彩性,点描式的渲染使其具备了复调化的思维特点,他的复调技法又从一定程度上体现出了和声化思维,这种相互渗透、彼此影响的思维方式足以证明,现代的作曲技法,只是他用来组织音高的手段和表达情感的媒介。他认为,传统与现代并不矛盾,从声音的角度来看,找到新声音,挖掘新声音,最大限度地发挥出乐器的性能,就能跨越二者之间的鸿沟而建立融洽的关系,作品《戏》和《炫》就极为有力地说明了这点。
人们常说,郭文景对中国歌剧做出了不容小觑的贡献, 他在创作中尤其注意宣叙调的处理,由于汉语语言的发音特点和语调的特殊性,为避免写的怪腔怪调,他表示“词曲关系”的基础必须是可以读出来的,也就是说需要做到既是口语化、又具音乐化,所以在这一点上就不能生搬硬套西方宣叙调的写作方法。作品《骆驼祥子》一改中文歌剧宣叙调听起来生硬奇怪之感。作曲家并没有按照常规做法用同度音来进行重复,而是独具匠心的用了二度关系,再配合汉语的四声韵辙,用“音乐化”的方式将其唱出。
2007年创作的《诗人李白》可谓是一场李白的“内心戏”,在剧中的李白不再是那个拥有着“万丈光芒”而被人们崇拜的“诗仙”,他是一个经历坎坷、情感复杂、内心世界充满着矛盾的人。他想走仕途想做官,好不容易愿望成真却又被“赐金放还”,最后还落得一个坠入“水中月”的下场。作曲家郭文景在这部歌剧中解构了传统歌剧中本该具有的基本要素。人物关系在设计方面虚实结合,没有所谓的性格或利益冲突,也没有建立在此基础上的具有矛盾性质的人物关系网。在情节方面,用了平行式的叙述关系,跳跃性的设计思维打破了常规歌剧剧情所具有的逻辑联系。除人物关系与情节外,此剧的矛盾冲突也不同于一般歌剧,淡化了角色之间的矛盾而将焦点放置于主人公矛盾的心理状态和昔日记忆的片段。这种没有建立在坚实的情节基础上的人物矛盾,也就不能够构成传统歌剧中对冲突的处理方式。虽然作曲家一反常规,没有遵循传统歌剧的范式特征,但也正是本剧中的这种“形而上”的矛盾处理方式,构建出了一种内省的和隐性的人物关系以及“别样的”戏剧冲突。这种创新不仅让人们对歌剧有了耳目一新的感觉,更打开了歌剧创作的另一种新思维。
艺术风格既是客观的又是主观的,它是艺术家对客观世界的能动反应,也是艺术家对生活的态度和独特认识。“几年前我心中就一直隐隐的在响着一些音乐片段,有时是歌剧的形式,有时是声乐协奏曲的形式,有时是交响合唱的形式,在这些朦胧的声音中,总有一个凄厉的人声在吟唱或呼喊。喊什么?我不清楚,只是那隐隐约约、时而锐利、时而深长的声音仿佛穿过我的心灵和头颅,激起我情绪的波澜,那摆脱不了的声音催我泪下” 。在70年代的中国,几乎所有的作曲家都喜爱创作富有民族风格的作品,那些欢快而热烈的音调在西方传统和声的衬映下如涓涓细流般跳跃着,或许是出于某些政治需求而造就了如此“蓬勃向上”的文艺大环境。可是,郭文景却在各种访谈对话中,不止一次地强调“只写内心的声音”。他的早期创作深受巴托克影响,将民间素材用于音乐之中,如此来,生活经历的“所见所感”成为了他不断创作的源泉,这种不为外界所动摇的执着形成了他个性化的表现方式。他以独特的视角、用“自我化”的音乐手段表达出对外部世界的情感体验以及哲学性思考。
恩格斯曾说“除细节的真实外,还要真实地再现典型环境中的典型人物。”郭文景闲来没事时,总是喜欢把自己关在屋里读书写文,或是细品几本好书,亦或是慢琢几段文字。在大学中他是作曲系的“四大才子”之一,犀利而不乏细腻的文学情结使他的创作不少都与文学有关,在这些作品题材的选择上,要么是他喜欢的诗人、要么是他喜欢的作家、再要么就是他喜欢的作品或精神思想,好像凡是他喜欢的,他就想写下来。他用敏锐的观察力和感知力来关注生活,将那些或好或坏、或颂扬或批判的社会现象,都融于他的创作之中,对人生的感知成为他笔下的创作素材。歌剧《狂人日记》、《骆驼祥子》,看上去都是反映“小人物”的生活,而实则是在声讨一个时代,小人物心有不甘却又无可奈何的心理,被他刻画的惟妙惟肖。“狂人”的恣意和癫狂,是对封建礼教的不满和怨念;“祥子”从奋斗到失败,自甘堕落的悲剧人生是对特殊时代的无奈。
就是这样,郭文景用他对生活的凝视和感悟来进行创作,正如他自己所說:
“艺术家最高的境界应该是表达本真,而不是表达你的出生地或者表达你所在地域化的一个符号。表达真实是良知。我是要表达生活让我感受到的东西。”
坚持不懈地写作,高质量的作品,郭文景对当代中国音乐的发展起到了巨大的作用。《纽约时报》称他是“唯一未曾在海外长期居住而建立了国际声望的中国作曲家”,他不仅是国际著名的意大利出版社CASA RICORDI—BMG成立近200年来签约的首位亚洲作曲家,也是人民音乐出版社的第一位签约作曲家。仅2019年,郭文景专场音乐会分别在天津、青岛和四川上演了四场之多,而多年来其作品在全国乃至世界的上演更是数不胜数,阿姆斯特丹、巴黎、格拉斯哥、柏林、美国、北京、上海、苏州、杭州……他用音乐响彻世界。
2019年6月15日,纪录片《内心风景》在上海电影节上映,这是由荷兰导演弗兰克·舍费尔(Frank Scheffer)耗时七年为郭文景川剧作品《思凡》的创作过程所拍摄的纪录片。片中小尼姑追求人性解放的思凡之心,也许正是郭文景多年来不被禁锢、冲破束缚、不断创新的“思凡”之心。是他选择了音乐,还是音乐选择了他?不如用《你别无选择》中的话来回答,“很多时候,生活道路不是个人选择的,而是无形的手推着,所谓灵感和天分也是如此,一切命中注定。”
2020年,将是郭文景在中央音乐学院任教的第三十年。在这30年中,他始终“站的稳”舞台,更“站得住”讲台,直到去年,他才卸下了执掌十三载的作曲系主任一职,但即便如此,只负责创作和教学的郭老师也并没有比以前轻松,2019至2020学年,其学生数量更是创下了他执教以来之最。历届学生屡屡在国内、国际的作曲比赛中获奖,其中不乏有许多已经成长为我国年轻一代作曲家。自2013年起,在郭老师的发起下,中央音乐学院作曲系推出了“中国室内歌剧推动计划”,此计划秉持着“促进中国歌剧事业发展,使年轻作曲家获得实践机会”的宗旨,每年面向学院作曲系在读本科生和研究生征集室内歌剧作品,并评选出六部优秀作品进行展演,迄今为止已连续七年共推出40余部优秀的室内歌剧作品。每每看到学生的歌剧登上舞台时,台下笑的最灿烂、最可劲儿鼓掌的一定是这位“看起来有点凶,其实也不然”的郭老师。
注释:
①笔者于2016年10月在郭文景老师家采访录音.
②王次炤《中央音乐学院作曲77级》中央音乐学院出版社,2007,271页.
③刘索拉《你别无选择》作家出版社,1986.
④王次炤《中央音乐学院作曲77级》中央音乐学院出版社,2007,263页.
⑤笔者于2020年2月与郭文景老师电话采访.
⑥狄德罗:德尼·狄德罗(1713-1784)法国启蒙思想家、唯物主义哲学家、作家,百科全书派的代表人物.
⑦郭文景《噪音》人民音乐出版社,2009.
⑧杨冬霞《专访郭文景:文化反思的音乐历程》[DB/OL] 2008.4.13.
⑨李丽娜:《郭文景音乐创作中的文化追求》[D],沈阳音乐学院,2012.
⑩转引自高文厚《郭文景(下)——一幅作曲家的肖像》,中央音乐学院学报,2003.
赵培文:《我写我内心听到的声音——记青年作曲家郭文景》,音乐爱好者,1987.
国家社科基金艺术学青年项目“中国当代音乐作品的复调思维与形态研究”阶段成果,项目编号2019CD01615
丛密雨 南京航空航天大学艺术学院讲师,中央音乐学院在站博士后,上海音乐学院作曲理论博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