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一晗
西雅图所在的华盛顿州,是美国前期新冠疫情的“震中”。全美的第一例确诊病例在该州,全美前期的死亡病例也多数集中在该州,截至3月20日该州死亡病例数仍占全美32%。总部在该州的微软、亚马逊和星巴克,也都有在西雅图的员工确诊。
从西雅图这个疫区窗口,能看到美国社会对待疫情的一些思路,无论好坏,值得记录。
1月8日,我从西雅图飞往北京,从北京再到苏州、上海、香港、深圳。在年前拜访股东和投资人是我们的惯例,历年都没有变过。忽然有人在微信群里发来消息,说武汉有非典了,又很快被莫名删掉,或是被官方辟谣。
当时也不知道是哪根筋搭错了,突然脑子里转了一下—想起来17年前的2003年1月,饭桌上碰到一个熟人从广州来北京出差,他自嘲是来逃难的,说有种特别厉害的肺炎传染病,死了人了。大家酒足饭饱之际拿他开涮,誰都没当回事,直到两个多月后,我们都知道我们错了。
万一呢?1月17日我从深圳回到北京,第一件事就是在京东上订了50个N95口罩,买了一堆消毒湿巾留给父母。心里总是带着一种戏谑的感觉,觉得这次不会是真的,但有备无患。
接下来的事情,大家都已经经历过了。
1月23日,按原订机票,搭乘达美航空的班机返回西雅图。这时候,飞机上已经有一半人戴了口罩。降落之后,美国海关不让人下飞机,听空乘说,飞机起飞后CBP(美国海关和边境保护局)查出来有个人是武汉来的,要他单独下来否则不放人。直到这个人被CBP工作人员接走了,其他乘客才被允许下飞机。
原来就在几天前,西雅图北侧的斯诺霍米什郡,查出了全美第一例确诊病例,患者正是从武汉探亲回来的。当时,埃弗里特市的医院不仅使用了瑞德西韦,还使用了机器人帮助隔离。
但总的来说,此时西雅图的氛围还是风平浪静。即使在华人的社交媒体上,大家的关注点也都放在中国国内疫情上。瑞德西韦和机器人,让大家对美国的医疗能力有极大的信心;连续多日只有一例确诊,疑似者检测结果都为阴性,也让人放松了警惕。
谁能想到,早期疑似检测都为阴性的原因,竟然是美国疾控中心(CDC)除了“至尊公主”号邮轮之外,只允许测试中国来的已经有症状的人。
在早期对待突发的疫情方面,我们真的是生活在一个地球村,国与国之间并没有什么区别。
美国人像神经质一样坚决不戴口罩,还总觉得戴口罩的人都有病。众人最推崇的Costco在西雅图Issaquah的总部店,出现的第一例歧视,就是负责试吃的店员辱骂戴口罩的华人小孩。这种奇怪的歧视,在美国教育中根深蒂固。
美国人不戴口罩,其实是常识教育出了问题。美国有很多常识教育都是没有科学依据的—为了简单省事,对小孩从小就灌输一些特别简单粗暴的概念,比如说只有生病的人才戴口罩。不仅仅是疫情下他们不认为应该戴口罩,就连亚洲文化里面,戴口罩防花粉防雾霾这种常见且非常有效的现象,也会让他们感到惊奇。这完全不能用科学素养来解释。
实际上,并没有任何研究证明在瘟疫期间戴口罩是无效的。戴口罩不仅仅是自身防护问题,也是一个社会现象—很大程度上,群体的心理变化会影响到个体的行为,只有个体行为都开始变化后,群防群控才谈得上有效。
在微博上,当你每天要用复制粘贴的方法回答20~30次西雅图还没有被国民警卫队包围封城,就应该知道什么东西不对劲了。
102年前,被错误命名的“西班牙流感”袭击了华盛顿州,造成约5000人死亡。西雅图人民当时的防疫措施,主要是要求市民在公共场所必须戴医用外科口罩,公共场所必须通风,和现在一样关闭学校、教堂和各类演出。全州各城市都推出了类似禁令。最终,华盛顿州是全美抗击疫情效果最好的州之一,仅次于南边的俄勒冈。
在疫苗行业高速发展之后,很多传染病开始绝迹。如今在欧美国家,戴口罩反而成了一件奇怪的事情。越来越多的媒体宣传,也误导了人的思想,让人觉得戴口罩就是有病—不戴口罩只洗手才是正确做法。
疫情刚开始的时候,CDC和媒体对民众的宣传,都把新冠肺炎当作流感看待,有意无意忽视了流感有疫苗、有治疗对策,而相对来说,此前整个医学界都对新冠肺炎没有切实认知和有效的治疗手段。这个败笔,或许最终会导致更庞大的感染人口。
而今天,我们竟然可笑到要争论戴口罩是否有效。经历过SARS的中国人都明白,你的最后一道防线,也许就是这张薄薄的口罩。欧美已经太长时间没有经历过真正的瘟疫,WHO(世卫组织)甚至提出“无足够证据表明戴口罩有效”,这种立场已经让人无话可说。
这也导致了美国联邦应急储备的口罩严重不足。最开始,联邦储备据说是有3000万只口罩,但隶属于国土安全部的联邦紧急事务管理局(FEMA),竟然跑到西雅图疫区来抢我们合作的建筑公司订的3M“工业用N95口罩”,然后把货转移到首都DC去,这种操作看得人目瞪口呆。
到了疫情中期阶段,部分白人也意识到口罩是有效的保护自己的做法,但这时候基本已经无法再买到口罩了,进入了“全民裸奔”时代。
靠人不如靠己,这在出国混的海外华人中间都是共识。但是,对于西雅图地区大量的新华人来说,就不像老华人有那种帮会的纽带,平时拉个微信群搞搞活动还行,到真出大问题的时候,组织工作就非常难,尤其是在群体性焦虑时,什么奇怪的事情都有。
此前,在对优待特定种族的AA法案投票中,华盛顿州华人能够组织起来,把民主党的手段打败,已经是在全美都非常罕见的能够拧成一股绳的新华人胜利。
2月底,离我以前住的房子大概两百米的Evergreen医院,出现了第一例死亡,死者是柯克兰生命护理(Kirkland Life Care)中心的居民。随后,这个中心接连死亡了第二例、第三例……这家老年中心原有120个住户,已经有29人确诊死亡,11人死亡未测试,也就是说1/4~1/3的死亡率。
柯克兰这家中心有一些特殊,它属于急症看护(acute care)类型,通常是已有基础病、进行治疗后正在恢复期的老人住的,风险非常高,即使没有传染病每个月也有3~7人死亡。但无论如何,全美最初所有的死亡案例都在这里了。
随着疫情的扩散,周边的老人院都出现了确诊病例,逐渐演变为各学校、各公司有人感染……武汉所发生过的事情,看似要在西雅图重演。
不少奸商前期囤积了大量防护物资,以5~10倍的价格对外出售。洗手液已经被称为液体黄金,至于口罩甚至连医护人员都不给配发。我们开始组织面向华人的平价防护物资分发,能從各种渠道拿到的可靠的货并不多,但还是希望尽量帮助在疫区中心的华人们。
外卖平台在这段时间迅猛发展,一“窗”难求(deliver window,送货时间窗口)。而当在Costco囤货的人们把所有的厕纸买光,你只能哭笑不得。恐慌和病毒一样,不分种族。
很多人选择“跑毒”,通过不同渠道辗转回国。到处都是焦虑,每一天人的精神都在紧绷。
这对关注国内疫情的华人们,产生了极大的压力。人们开始讨论怎样囤一到两个月的食物和必需品,怎样看家护院,是否可以在歹徒入侵时开枪。每天有无数的人来咨询,希望知道真实情况。
任何风吹草动的消息,都变成了人们恐慌的源头。微信群里的消息越来越离谱,火药味越来越浓。本地校友群里,平时都是翩翩君子,这时候各种对骂引战,“诚朴雄伟、励学敦行”几个字,完全被忘在了脑后。
在微博上,当你每天要用复制粘贴的方法回答20~30次西雅图还没有被国民警卫队包围封城,就应该知道什么东西不对劲了。
那是对美国政府掌控局面的能力的不信任。
“我们要相信政府!”这话听着耳熟,但这是很多美国华人群里的群友们在说要相信美国政府。
其实移民到美国来,最基本的并不是相信政府,而是相信宪法。在美国的立国准则里,“相信政府”这句话就更不存在了,第二修正案直接把公民持枪作为防止政府权力膨胀的准则之一。美国是一个联邦制国家,并不存在中国人通常意义上的大政府,我更愿意用“散装美国”来比喻这个联邦。
如果不是地处西雅图的华盛顿大学自己违背CDC要求,私自对流感样本进行了测试,恐怕发现社区传染病例还要至少推后两周。
很多人可能意识不到的是,我们虽然开玩笑说“散装江苏”,其实对比江苏和美国的话,美国才是货真价实的散装。美国的联邦体制从上到下都是分离的,不仅是选举分离,连联邦、州、郡(County)、市等各级政府之间,也没有实质上的人事管辖权,全都是各管一摊。实际执行起来,完全靠美国近一两百年的磨合形成的各种规章制度,还有约定俗成的文化习惯。
这种体制在平时有优越性,但在灾难动员方面,甚至是简单的数据互通方面,糟糕得一塌糊涂。瘟疫打破了平时各自为政的局面,无论是从下至上还是从上至下,都出现了大量互相矛盾的做法。这次最明显的就是CDC绝对权威下的迟缓和无能+救灾体系的完全分离割裂。
在从第一例确诊开始的一个多月的时间内,美国各级政府竟然都没有拿出一个有效的解决方案,而CDC阻止全美医疗系统对没有中国旅行史的病例进行检测,就更令人无法理解了。如果不是地处西雅图的华盛顿大学自己违背CDC要求,私自对流感样本进行了测试,恐怕发现社区传染病例还要至少推后两周。
这让人想起武汉方面早期对华南海鲜市场的接触史要求—明明中国已经争取了那么多时间,美国竟然能把错的作业全照抄下来,可见“报喜不报忧”是各国官场通病。而特朗普的不可预测,又放大了这个问题的存在感。
在“全民动员”做起来之后,各种政策需要执行下去,起到成效,估计还要一到两个月的时间。在这个阶段,联邦政府的有效性是相当弱的,只能通过金融手段进行刺激,大水漫灌不可避免,而不少行业如果不注水,可能很快就会崩盘。
2020年将会是很多人和很多企业的Gap Year(休假年,常指中学毕业后上大学前所休的一年假期,用于实习或旅游)。在这种情况下,特朗普无疑会把更多的锅甩在病毒上,尽一切可能确保连任。“Chinese Virus”这个词不是第一次听到,也不会是最后一次,而中美之间的骂战也不会就此终止。在未来的散装美国里,华人依然面临着极大挑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