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仲丹
公元前10—前7世纪间,两河流域曾出现过一个军事强国——亚述帝国,这一时期是古代亚述人最强盛的时期。亚述帝国发动了大规模的掠夺战争,一度将势力扩张到西亚大部分地区乃至埃及地区。其都城尼尼微(今伊拉克摩苏尔)是当时世界性的大都会。随着财富的增加,尼尼微的城市建筑出现了兴旺景象:宫殿廊院巍峨,神庙寺塔林立。在这些宏大建筑物内装饰着无数的雕刻和壁画。
从亚述艺术的总体情形来看,这一时期最精彩的作品是宫殿中的雕刻,尤其是浮雕。亚述浮雕的特点是在长幅画面上描绘叙事场景,既反映实际生活,也美化房屋内部。亚述人在雕刻作品中表现的是他们心目中的英雄人物和动物形象:威风凛凛的君王、所向无敌的军队、剽悍勇敢的士兵、英姿勃发的战马、气吞山河的雄狮……
人首翼牛石雕
19世纪后期,英国外交官莱亚德和法国外交官博塔在今伊拉克西北地区挖掘出几座亚述宫殿遗址。莱亚德在《尼尼微古迹》中这样描述:“我开挖了至少70个厅堂、房间和通道,其墙面几乎毫无例外镶有带雕刻的石板,上面记录着战争、胜利和亚述帝王的伟大功业。粗算下来,仅我在研究时探查的那一部分宫殿,就有近万英尺几乎两公里长的浮雕以及27个由巨大人首翼牛和翼狮组成的门廊。”他们挖出的大量雕刻现今都存放在大英博物馆和卢浮宫博物馆供人们参观,包括约10吨重的人首翼牛石雕。
如果能够穿越时光,进入亚述帝国的宫殿,首先会看到列在宫殿大门两边高约3.6米的巨大神兽“拉马苏”。“拉马苏”形象为人首、狮身、牛蹄,头顶高冠,胸前挂着精心编梳的长胡须,有一对富有威慑力的大眼睛,身后翅膀展开,器宇轩昂,令人敬畏。这些神兽还有一个独特之处,从正面看是直立的四条腿,姿态凛然;从侧面看是迈动的五条腿,中間多了一条腿,肌肉发达,血管清晰;从斜角看,第五条腿正好与四腿叉开,像是在缓慢行走。这是亚述匠人巧妙处理动静关系的一种艺术手法,其视觉效果让观者感到既自然又神奇,还能营造出一种神秘感。
这些神兽在雕刻手法上圆雕和浮雕并用,尽管雕像十分巨大,但细部却很丰富,衣裙的流苏、长袍镶边的花饰、毛发和羽毛的构图效果都显现得淋漓尽致。据说这种半人半兽门神的出现是受赫梯人(居住在今土耳其)神话的影响,认为它们是能驱除邪恶魔怪的神灵。这些立在王宫门口的神兽是王权不可侵犯的象征,当外来使节、藩臣见到它们时能够感受到亚述帝王的无上权威和自身的无比渺小,自然会心生敬畏。这种镇门神兽的形象对其他民族也有影响,后来在西亚地区十分流行,在今天伊朗境内波斯波利斯遗址中能见到同类的石雕神兽。
军事征战浮雕
亚述帝国时期,浮雕艺术渐趋完善,代表了古代两河流域艺术的最高成就。亚述是个热衷征战的尚武国家,拥有当时西亚地区最强大的军队。亚述军队分为战车兵、骑兵、弓箭兵、长矛兵等不同兵种,装备精良,还配备了撞城器具及各种攻城器械。作为对历史事实的反映,在亚述宫殿的墙壁上能见到众多描绘战争场景的浮雕。帝王在战车上检阅军队,指挥战斗,士兵在行军和渡河,还有正在冲锋的战车。这些浮雕真实记录了当时的战争情景和武器使用情况,比如在一幅攻城图中刻画了当时攻城用的撞城战车,其形状与现代的坦克相仿,有光滑的前甲、带圆顶的出口,圆顶下有瞭望孔,在战车前部还装了一根撞城槌,这辆战车撞击城墙,所到之处城墙上土制墙砖纷纷掉落。战车上还站着亚述士兵,他们张弓搭箭,紧张战斗。
攻城图中众多人物的透视关系是通过人物比例来表现的,大体遵循近大远小的透视法则。战车后面的士兵有的在射箭,有的手举盾牌抵挡敌人的箭雨;前景中站立的士兵高大魁梧,中景中的士兵跪地射箭,明显小于前景中的人,远处接近城下的士兵在与守城者短兵相接,又明显小于中景中的士兵。双方战争的场面虽然被表现在浅平的浮雕上,但由于人物比例关系的变化而表现出明显的空间感。
与其他地区艺术品只是粗略表现战争不同,亚述人会详尽地描绘战争的各种细节。如亚述国王那西帕尔二世的浮雕,就不厌其详记载了这位君王的赫赫战功。其中一块浮雕表现亚述战车在战场上驰骋,一群敌军弓箭手在逃跑中匆匆还击,弓箭手发达的腿部肌肉表现得特别夸张,小腿肌肉几乎凸显在画面上。另一幅有关亚述军队攻占城池的浮雕描绘了这样的情景:城墙上的军队奋力保卫城市,弓箭手在紧张射箭;城下的亚述军队隔着护城河张弓搭箭,射向城头;城头守军有的已经中箭,落下城来;掉到护城河中的敌兵潜水逃跑,从他们游泳的姿势中透出情急之下的仓皇感;一人已经中箭,另两个游泳的士兵在匆忙给洑水用的兽皮口袋充气,细节的真实程度令人惊叹。
国王辛那赫里布统治时曾镇压巴勒斯坦及巴比伦各地的叛乱,有一块浮雕刻画了他在攻占巴勒斯坦后检视犹太俘虏的场面:王家花园里,辛那赫里布坐在高高的雕花宝座上,身后的侍从高举伞盖,他的周围是绿茵茵的草坪,一队亚述士兵押着被俘的犹太国王来到他面前。犹太王把手中的箭交给辛那赫里布,以表示臣服,辛那赫里布接过箭,表示宽恕了犹太人。这幅画面虽小,但却产生了似乎空间广大的视觉效果,在有限的空间里展示浩大的觐见场面和亚述军队的威严。虽然亚述王的身体比例与士兵一样大,而且位置也不在画面中央,但由于艺术家的巧妙构思,通过蜿蜒觐见队伍的走向很自然地将人们关注的目光引到了这位亚述国王身上。
猎狮图
亚述人不仅在浮雕中重点描绘战争图景,也同样热爱表现猎狮活动惊心动魄的场面。狩猎是尼尼微宫殿浮雕中最集中也是最精彩的艺术主题。平时狩猎,战时打仗,是亚述国王的两大要务。狮子是凶猛的野兽,猎狮更能反映国王的勇悍。
众多宫殿浮雕都描绘了亚述国王猎杀狮子的场景,或在射箭,或用长矛刺击,画面中的狮子或奋力反击,或困兽犹斗,或气息奄奄。比如在一块浮雕中,一头雄狮张牙舞爪地扑向国王的战车,前爪已搭到战车的轴上,国王毫不畏惧,奋力拼杀;前方战马飞奔,铁蹄踏过地上的死狮,马肚子下还有一头受伤的狮子,虽已身中数箭,但威风不减,仍在噬咬一个不幸倒地的士兵。整个场面描绘得惊心动魄,人和动物的关系十分紧密,受伤狮子的凶猛表情刻画得惟妙惟肖,反映出艺术家对动物观察细致,研究透彻。画面还通过刻画骏马紧贴头皮的耳朵来体现画它们对狮子的畏惧。
在另一塊浮雕中,国王亚述巴尼拔身披甲胄,骑在马上带领武士面对着一头被箭射中后又返身猛扑的雄狮,国王的长矛正向狮头刺去。此时在国王身后有一头中箭受伤的狮子正怒目而视,张牙舞爪地向后面一匹无骑手的马背扑去,前爪已搭在马背上,情势十分紧张。亚述艺术家注意用自然主义的细节处理手法刻画人与动物,强化其戏剧性的冲突。雄狮的中箭与狩猎者的勇猛,构成了一对强烈的矛盾,从而显示出亚述国王的勇敢和威武,以达到创作的目的。
公元前7世纪时亚述宫殿的浮雕在内容上没有多少变化,但在技艺上已达到高峰,写实倾向大大加强。比如一幅描绘狮子垂死之时的浮雕是这一时期的艺术杰作:狮子身中数箭,它的后腿无力把后半截身子抬起,而强壮的前爪仍极其有力,挣扎着想让全身站起来,它昂首怒吼,发出悲鸣,形象动人。如果没有对狩猎生活的切身体验,看不到狮子在被击中时所表现的神态,不去现场细致观察,要想表现出如此生动的画面是很难做到的。从垂死狮子的腿上暴露出的紧张肌腱,再从狮子猛吼时的脖子形状,可以看到艺术家对生活观察的敏锐和圆熟的造型手法。试着从受伤狮子的动作去设想,似乎给人这样的印象:当时它是先误入事先埋设的陷阱,然后又中了数箭,于是产生了殊死的挣扎力量,发出垂死的吼声,但这一切已无济于事。由此可以看出亚述艺术注重细部刻画的执意追求,表现出了一种解剖学的精确性,其动态强烈,肌肉强健,无论是人,还是动物,都充满了生命力,明显区别于周边国家雕刻作品那种抽象、概括和简练的风格。
浮雕是亚述艺术中最有成就的领域。对战争场面的直露描绘,不惜精心渲染凶残的细节,是这些作品的特点,也是亚述帝王热衷表现的题材。现代艺术家曾这样评价亚述艺术:“到处都是杀戮的场面。杀人,杀动物,这种艺术看多了连我们自己也要跟着堕落!”这种描绘暴力和血腥的作品,从艺术史的角度考量,似乎可以在20世纪毕加索的画作《格尔尼卡》中看到些影子,不过两者在创作观念上却有着肯定暴力和否定暴力的不同。
(作者为南京大学历史学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