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强
北方人过去苦寒,缺油少食,不兴炒菜,大多乱炖。乱炖,北方人一般叫大烩菜,即把土豆、大白菜、豆腐,现在人们当然还要加黄花、葫芦条、烧猪肉、肉丸子之类,甚至糕、饼等各种食材汇集一锅,汤汤水水,咯咚咚……咯咚咚,咯咚咚……咯咚咚,慢慢熬。待到柴禾呛人的烟火气散尽,多种菜香就开始丝丝缕缕独立或混杂地散逸出来,生活的滋味也就丝丝缕缕地飘荡出来。读作家侯建臣的一些文学作品,明显能感觉他就像北方一个善于操持的家庭主妇,把那些看似乏味、单调、庸常的生活,用文字熬着熬着,就熬出了一碗碗滋润生活的甘味。这些甘味,有的是诗意的,也有的是哲理的,虽然有酸甜苦辣咸,但都是生活的真味。
无用之用
破房后面那堵粗笨残损的长城遗迹有啥用呢?没用。谁都说没用。不能喂鸡喂猪,不能种庄稼,也不能遮风挡雨。但在边墙下生长过的侯建臣偏偏有独特的发现,絮絮叨叨地写出了短篇小说《房后有堵墙》(原发《佛山文艺》,后被《小说选刊》转载),叫人从日常生活中的“没用”,窥见了支撑北方农民坚忍不拔和血脉传承的“有用”。这厨艺是不是就很高级了呢?
记得庄子在一篇文章中说过,又直又粗的木材往往都被当成椽檩栋梁使用了,反而那些虬结扭曲的废材树木因为“无用”反而存活时间很久。直到人们物质生活日益丰盈了,追求精神享受,才发现如崖柏、黑圪羚之类的东西更值得摆在书桌上,每天看着,看着,就叫人不由得有所思,有所悟。
最近全民抗“疫”,就出现了有人认为诗文书画等文艺的东西没用的论调。诗文书画当然不如口罩、防护服、捐款来得实在,有用,的确不能叫哪个病入膏肓的患者痊愈,或给予真切的保护。但说这种话的人可能真的不懂,人的精神之病才是最严重的病变。没有令人振作的文艺之药,只怕全民都会陷于迷茫、恐惧甚至死亡。中华民族的文化和文明传承,才是华夏五千年生生不息的最根本最实在最可靠的药方。
烟圈有用吗?侯建臣说,“我吐出的烟圈,就是我眼里翻动的云彩。”因此他写过很多的没有。如《干菜》,如《箩扣》等等,可又有谁能说这些没用呢?
物之所存,各有其用。
有的是眼下可用,也有的,会永远护佑我们的生存!
生活永远不乏诗意
诗意仅仅是文人雅士的专利吗?未必。《诗经》的许多“风”不是都采自各地的民歌民谣么?平淡、庸常的甚至困苦、艰辛的生活都有着诗歌滋长的土壤。诗意是每个人心头的赞赏,是每个人心头的幽怨,是每个人心头的感叹,是每个人心头的快乐,是每个人心头的痛恨……没有诗,人们的生活就没有滋味。没有滋味的生活应该不成其为人类的生活。
侯建臣无疑首先就是一个枕着诗入梦的人。请看他在小说集《走着去一个叫电影院的地方》序中的诗语:“我会把突然从脑子里闪过的念头当成一把长剑,这些东西在某一个时间段里,会叫我变成一个远古的骑士,在自己用舌头制造出来的‘嘀嗒嘀嗒的时间流逝的声音里,走进一条幽深的古道。在这条别人发现不了的古道,我会看到一些只有这个世界里才有的鸟类,或者别的什么;我会听到一朵花或者一群花的声音,它们的声音有时候就是它们的头饰。”
侯建臣還特别善于敏锐地发现别人身上长出的诗。他的散文《关关睢鸠》中的羊倌二旺,就整天生活在长着诗的圪梁梁上。放羊时,“二旺则待在沟沿沿上,脚下垫着草,头上顶着树荫,从心底的一个什么地方揪一把词儿,含了在嘴的边上,随时准备喊了出去。”喊,不是呼叫,不是嚎叫,而是唱民歌,是唱《对巴巴的圪梁梁上那是一个谁》,是唱《刮野鬼》,是唱《五哥放羊》,是唱《大青山的鸬鸬(斑鸠)》……
不止是羊倌,就是做一个风箱的木匠“二叔”,平时除了对木头、木板划线、砍锛、拉锯、舞锤、推刨,看到一边放着他做好的拉风的风箱,也作着诗:
我家的孩子爱睡懒觉……啪儿……嗒——
我家的男人喝醉了……啪儿……嗒——
我家的猫儿上树了……啪儿……嗒——
我家的猪一直哼哼……啪儿……嗒——
短篇小说《北都街的燕子叫着齐福仁的名字》(原发《鹿鸣》,选入《新华文摘》)中,主人公齐福仁至死都没赶上拆迁安置房,这时,侯建臣安排的结尾竟然是燕子在悲哀地唱诗“齐福仁,齐福仁……”
《人生必读的60首诗歌》荐者认为,诗歌“沉淀着人类灵魂深处的苦难和欢乐、幻灭和梦想、挫折和成功”。只要有心有情有意,生活就有足够的各种各样诗意。每个人都是生活的歌者,都是人生的歌者,都可能是最地道的诗人!
生活中蕴藏着无穷的哲理
五千多年来,中华民族虽屡经战乱甚至多次亡国,但中华文明之光迄今延续,未曾熄灭。但很多文明并不是以知识、文化的方式传承,而是百姓日用而不自知的言传身教。因此,连伟大的思想家、教育家、哲学家孔子都说,“闻道求诸野”,他认为百姓的生活中蕴含着无限的人生哲理。
侯建臣笔下的奶奶就是一个偶有哲思闪现的文盲。她传教过这样一句话:“要想做个好人,三条路走中间一条”。也许是家风之故,侯建臣也善于思索并不时暗示一些哲理。他在散文《清明是一条河》中说,“在沉默的村庄天空的下面,每个人都是一个秘密,每一条巷子都是一个秘密。或者,每一个人和每一个巷子的秘密里都隐藏着许多秘密。”他在散文《草秸垛》中说,“村庄一直在酝酿着高潮,田野一直在酝酿着高潮,天空一直在酝酿着高潮……当高潮到来的时候,也就是结束的时候。”他在散文《一个人站在山头之上》中说,“一个人可以高过一个山头,但高不过所有的山头;一个人能够攀越许多大山,但有一座山很难攀越,那座山的名字叫‘传统”。他在散文《荣誉证书》中这样说,“无法全部带走的痛,有时候是决绝的,有时候却包含着无奈”。等等。
哲理是宇宙人生的根本原理和智慧,是先贤和智者总结出的人生道理。每个人都会有思索,虽然深浅不同;每个人都会有总结,虽然全面或不全面,但我们的生活中时时处处都会闪现着哲理的微芒。只不过,有的人善于说出来;有的人却把哲理的念头有意或无意地掐灭了。
当然,侯建臣对这些哲理的揭示或暗示,其实并不是刻意地要宣教什么,或展示什么,或者要打扮什么,而是真心地仔细地把繁杂庸俗的日常生活一点点撕开来,叫读者自己去品。
纯真最美好
侯建臣作品大多是从山村、底层的生活选取一些人物或生活的片段,边走边哼,似乎很随意。但正是这种张开纯真眼睛的自然而然的随意摄取,就使作品具有了清纯、畅然而诱人的意象。即使是一些令人揪心的情节,也总是用蒙太奇式的手法,抹去生活最尖厉而黯淡的一面,用文字的光亮给读者以心头的阵阵暖意。
《瓜棚上面的月亮》就是写贫瘠困顿年代孩子们偷瓜的情节。大眼睛的“四爷爷”为集体种瓜,也看瓜,难免就被少不更事、为图口食而急不可耐的孩子们觊觎。因为很难得逞,孩子们就马面他眼睛像“笸箩”像“揽筐”,并报复作为同伴的“我”,甚至挖陷阱谋害“四爷爷”。但谁都想不到,被陷阱致腿瘸的“四爷爷”在西瓜熟了的时候,却乘夜请“小祸害们”大快朵颐!“那一刻,我们真是觉得当时天上的月亮才像四爷爷的眼睛呢!”
而在他的小说《拾掇》中,一位老母亲在距离过年很早就开始一丝不苟的收拾家。一点点清理家里院里的角角落落,刷房、糊仰层、擦玻璃……这一切的清爽干净整洁只因为她做了个梦,两年前在矿井下工亡的儿子将要回来……这样的情节真是到叫人驚心动魄,叫人唏嘘不已。
侯建臣的小说《暖娘》则是塑造了一位住在长城下的淳朴的老母亲。当一个电影剧组住到独自生活的老母亲家里后,她殷勤地收拾上房,擦玻璃,晒被子,洗炊具,压粉,炸油饼,炒鸡蛋……她把剧组的人当亲人,把一个年轻女演员当女儿,赤心热待,恨不得拿出一切最好的东西招待她们。当她探视剧组时,剧组正在拍摄一个邪恶的男人欺负弱小的女孩,她的正义感油然而生,不顾一切保护女孩。剧组离开要给她留下了一些钱,但老人说啥也不收;发现导演把钱压在了油布下,她捣着小脚追出门,嘴里直叨叨“这成啥了,这成啥了”……
作为文学“厨师”,侯建臣具有小说、散文、诗歌、寓言等“全下山”厨艺。他虽然转易多材,似乎在信手“乱炖”,但一直不缺乏最真诚的心意;他虽然表面幽默寡言,但骨子里更多悲悯、同情以及对美好的留恋和追求;他喜欢诗,无非是要把寡淡甚至艰涩的生活一点点撕开来,叫人看到最纯真的幽幽跃动的情感。但最后,侯建臣要说的也许是,每个人都是后人的一种穿着小说、散文或诗歌衣裳的多彩寓言,每个寓言都装着一个或者几个别人可能不注意的可以慢慢品味的人生哲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