包辰泽
摘 要:《日出》中所创作的陈白露形象与当时民国年间的交际花报道有着深刻的联系,可以说陈白露凝缩了民国其时多数底层交际花的悲剧要素。其时女性解放既没有坚实的社会经济基础作为依傍,也没有相对稳固的社会思想基础,使得女性在社会文化浪潮中被突兀地推出来。正因为这种思潮先行的“倒错”存在使得女性解放走向特殊时期,即交际花之风行。
关键词:交际花;现代报刊;女性解放
[中图分类号]:J8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2-2139(2020)-05--02
《日出》是曹禺继其《雷雨》出版引起震动之后,受到极大瞩目的又一部剧作。这部宛如印象派画作般的作品最初发表于巴金、靳以在上海主编的《文季月刊》,从1936年6月1日连载至9月1日。
曹禺谈到他个人的创作时曾说:“我写戏的时候,常常是在没有动笔之前就有了其中的台词。我在天津时,看到到处都是荒淫无耻的官商、流氓、妓女、烟馆,跑到上海,也是同样的黑暗。”据考曹禺曾在1934年的暑假短暂到访上海,但是9月他便返回天津市河北女子师范学院继续任教。可以确认的是,曹禺在目睹30年代繁华都市的黑暗后,陷入了迫切地希冀大声呼喝的痛苦,由此便有了1935年开始的《日出》创作。陈白露是曹禺在《日出》中所创作的一个经典的交际花形象,她优雅、妩媚、颠倒众生,是《日出》中绝对的核心人物,她的经历、举止、言语都左右着本剧的走向,笔者试图从现代报刊中寻找线索,探秘民国中各式各样的“陈白露”,并通过剧中人物陈白露与报刊中的出现的各式“交际花”的形象之交错来体察《日出》中人物摹写的独到之处。
波伏娃说:“‘高级妓女,是想标识出所有那些不仅把她们的身体,而且还把她们的全部人格当做受雇资本的女人。”[1]这是对陈白露的一个绝佳的注脚,交际花一词在20世纪20、30年代对不同阶级的女性有着不同的意义,诸如唐瑛、陆小曼之流,她们拥有殷实的家底与优渥的生活环境,对于她们来说交际以及交际花的头衔是为着自身的乐趣,她们所受的教育与人脉能让她们拥有称心如意的生活;虽然也称交际花,陈白露却有着完全不同的际遇,她租住在酒店里,整日歌舞,名流聚集于小室,看似无限风光,但她心中有着说不出的苦楚,因为她只是一位“高级妓女”。
1925年《孔雀画报》刊载悼红馆主写作的《记宁波交际花》一文,记载宁波地间“艳名鹊起”之交际花少韶。少韶身世辗转,第一次嫁人的蜜月期间,丈夫林光景便脱阳而死;之后她被聘为某商贾之侧室,不意此人又痨病死,最后少韶为商贾大妇所逐,作“堕溷之花”。少女被好事者称为“床将军”,由此可推知此宁波交际花之大概境况,但她“日则品茗于鹤陽羣英,夕则留髡乎寗興華安”,使得作者不禁发出感慨“私娼歟,抑交際花歟”的感慨。这位名为少韶的宁波女子,在生活的连番打击下,只得寻求在当时社会上为她这样的女性设置的“出路”,美其名曰“交际花”。
同样在《日出》中,陈白露向方达生交代自己的身世的语句也令人心酸:“你要问我自己是谁么?你听着:出身,书香门第,陈小姐;教育,爱华女校的高才生;履历,一阵子的社交明星,几个大慈善游艺会的主办委员……父亲死了,家里更穷了,做过电影明星,当过红舞女。怎么这么一套好身世,难道我不知道自己是谁?”[2]陈白露的出身比大多数人都要好许多,因为她受过高等教育,有着良好的家庭,但是随着家道的中落无法维持自己的生活,而不得已做舞女、做明星;她的婚姻是失败的,出于年轻的冲动,她嫁给了一个诗人,但是婚后的平淡也消磨了她的感情,最终因为幼子的死亡使得二人分道扬镳。在资本的泥淖中,陈白露没有丝毫办法挣脱,她自己也悲哀地意识到自己是被“卖给这个地方的”。陈白露就是一名“高级妓女”,她比“床将军”更优雅高贵,有着更多的自主权,但是也没有挣脱的力量。
1927年2月21日,天津《大公报》第8版曾有这样一则短文,题为《笑情室主臄谈(二)——推广营业办法》,这就是一篇引人发笑的闲谈文章,作者王景山在文中这样写道:“商场与商场的营业竞争法:因为现在的商场,越开越多,一处地方,竟有二三百个,所以根本着想须要从商场与商场竞争,为起点。……聘请当地女明星,或社会上热烈欢迎之交际花,在商场的九、十层楼,专辟裸体跳舞场,凭本场无论何滩购买之发票为入场证,按购物之多寡,分为前后座位。倘能在一日中凑满各滩上所惠顾之欤。在一元以上者,得与女明星接吻一个,余可类推。如在百元以上者,得与女明星,裸体并跳。如在千元以上者,即可变通办法。……这样一来,营业与淫业合作,效力之大,无出其右。”在这篇笑噱文章中,女明星或者交际花被看做一种可以任意亵玩的物件,作者大肆地开着交际花的玩笑,从中也可瞥见社会对交际花群体态度的一端。
1931年《五仙漫话》第九期刊载隐锋的《纪一个交际花》。故事记载了他面见一位交际花刘姑娘的经过。刘姑娘二九年华,并未婚配,芳名未详,只知旁人皆以交际花刘姑娘称之。在朋友萧君的宴席上,刘姑娘恰巧在座,这位刘姑娘“落落大方,无娇羞态,酒酣耳热之余,议论风生,狂态毕呈,而剪水双眸,撩人欲醉,其时席间皆泥造,唯姑娘为水造,以之点染筵间,益形生色”。盖是萧君设宴,特地请刘姑娘来酬酢宾客,以尽宴席之欢。后文提及萧君与刘姑娘夜宿云云,故此作者慨叹:“不佞深叹迩来女德堕落,而所谓交际花者,不过流莺式之变相。”这篇短文直接揭示了交际花如同流莺般的本质,其所依傍都是自身在酒场欢乐场依托男性所传扬出来的名声;若有恩客,那便与之同游,希冀得以有所依靠,女性之飘零可见一斑。
1937年《时代生活》第5卷第6期刊载的《陶希圣独到的见解》為城市中交际花的生成机制作了明确解释,该文开头就提到:“譬如我们中国近数十年来女学的昌明,到今日我们所看到的显著的成绩是大量的交际花及摩登少奶奶之产生。陶先生认为这是半殖民地封建资本主义的社会上必有的产物,正同炫耀在百货公司柜台窗里的商品一样。由女学生而交际花而少奶奶,这根本是三位一体,一种商品所必由的制造过程。”据陶先生所说,资产阶级对于女性有着天然的要求,第一类便是对于女性的“鉴赏”与“玩弄”,这两种需求之前一般在妓女身上得到满足,但是女学的昌明使得女学生大量地走上了时代的前沿,女学生的身份能“百分之二百”地满足社会对女性的欲望。刊物中举了这样两个例子:上海有专门培养跳舞材料的女校;许多学校都有专门选举女学生作皇后登在画报上以及宣传做漂亮女傧相的女学生。这种风气在无形之中使得女学生们在社交场合中把自己塑造成适合环境的艺术品:她们都会跳舞、开车、弹钢琴,种种技能不一而足。女学生们也懂得规划自己的未来道路,她们非买办官僚们的公子少爷不结交,早早地为自己打点好人生之后的步骤。女学生只是一个毛坯,而交际花就是女学生将自己精心打扮之后所成为的艺术品,这个养成的过程符合男性的鉴赏的乐趣。交际花的生活是梦幻的,对于女学生而言成为交际花或许便意味着与达官贵人的结交,意味着丰足生活的开始。
交际花中偶有脱身成为少奶奶的,但这也是陶先生所指出的连贯的女性生产步骤。成为少奶奶之后,交际花们便跳入了另一个牢笼,这是资产阶级对女性的第二类要求“占有”和“役使”。“五四”虽一展新局面——女性从压抑她们数千年的封建牢笼中跳脱出来,但这种自由却使这些进步女性获得独立自主的虚假幻象,一旦她们进入婚姻,依旧逃离不了被禁锢的圈套,该文中虚拟了少奶奶们的语气说问道:“为什么结婚以后他的心肠变了?”其实很容易理解,经历了对女学生到交际花的鉴赏与追逐,具备主导地位的阶层因其独占心理自然就想把弱势阶层完全地占为己有,但在“占有”完成的同时,主导方自然也失去了在追逐中所体验的乐趣,整日的欣赏也就丧失了趣味。男性对交际花的追求会出现这种情况,甚至《日出》中的顾八奶奶与其面首胡四也是这样一种情况,不难想象在顾八奶奶对胡四没有亲爱之情后,胡四会走向怎样的结局。占有与被占有,同样也是人类社会亘古的话题。
陈白露清醒地看到了自己的结局,“她的眼明媚动人,举动机警,一种嘲讽的笑总挂在嘴角上”,她的“神色不时地露出倦怠和厌恶”,确实陈白露“爱生活,她也厌恶生活”,“生活对于她是一连串的桎梏”。她曾试着和一个在她眼中像梦幻般的男人一起逃出去,最终,却又“回到自己丑恶的生活圈子里”,无从选择。诚然,不论是陈白露对物质的极度渴求,还是数见于报端的各种交际花的华服嘉食,对于交际花最切实的仍是足以支持她们生活的物资,是“最奢贵的化妆品”与“消费品”,如此交际花们才可能没有“一丝的愁容”与“半点的滞笨”。
在曹禺眼中,他已经看到了女性解放的不完全性——依附男性以寻求自我并非“五四”所谋求的女性独立的真意。从上文中,种种报刊的报道已经能够说明女性并未在社会上寻求到自身的出路,刊物中偶留名讳的少韶、刘小姐,新闻中常见的知名交际花徐徐、衣雪艳,或求荫蔽或求名声,或求阿堵或求生存,无不蹒跚前行。从根源上来说,30年代的女性解放既没有坚实的社会经济基础作为依傍,也没有相对稳固的社会思想基础,使得女性在社会文化浪潮中被突兀地推出来。正因为有此种思潮先行的“倒错”存在,女性解放就生发成为特殊时期的境况——交际花,回顾历史,其飘零命运业已是定局。
注释:
[1]西蒙娜·德·波伏娃:《第二性》,中国书籍出版社,2004,第517页。
[2]曹禺:《日出》,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94年,第19页。
参考文献:
[1]曹禺:《日出》,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4年版。
[2]西蒙娜·德·波伏娃:《第二性》,中国书籍出版社,2004年版。
[3]曹禺:《曹禺全集》,河北:花山文艺出版社,1995年版。
[4]李小江:《觉醒中的困惑——早期现代女作家与莎菲女士》,《文艺评论》1986年第0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