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帕多奇亚“地下城”启示录

菲力

土耳其卡帕多奇亚

地球是实心的—今天的科学界普遍这样认为。这颗半径达到6300公里的星球实在太庞大了，以至于在这块名为“地球”的奶酪上，哪怕只钻几个孔洞，也足够讲一个漫长故事。

故事的地点在土耳其，这片命中注定不平凡的土地。东正教、犹太教、天主教、伊斯兰教在这里上演争夺战;赫梯人、弗里几亚人（Phrygian，讲印欧语言的海上民族）、突厥人、蒙古人，能征善战的民族来此横枪跃马。在这个连接欧亚的十字路口，不同文明像高山上的页岩，一层覆盖着一层。

但如果你只是乘着热气球飘上高空，迎着玫瑰色的霞光感叹“好美”，那么，你将永远不会翻开这部文明的史诗，也就永远不会知道，为了拥抱光明，这里的住民们曾经将根扎得有多深。

卡帕多奇亚的幸运牌

卡帕多奇亚在哪里？光是思考这一点已经令人感到困扰。每次这片土地上统治者的变更，都对疆界有新的划定。

在古希腊历史学家希罗多德的时代，这一地名曾涵盖从托罗斯山脉至黑海之间的广大地域;今天人们将这一地界界定为东西约400公里、南北约240公里的高原地带。区域内，东侧有埃尔吉耶斯火山，西侧有哈珊火山，几百万年间相继剧烈喷发，为这片土地的命运埋下了伏笔。

卡帕多奇亚的遭遇与庞贝类似，命运却截然不同。

在人们的普遍认知中，火山喷发是取人性命的天灾。历史上最著名的那场火山喷发，发生在公元79年—那不勒斯湾的维苏威火山一夜之间，将繁荣安乐的古罗马城市庞贝，埋藏在6米深的火山灰之下。卡帕多奇亚的遭遇与庞贝类似，命运却截然不同。

今天的卡帕多奇亚地区，“月球地貌”“精灵的烟囱”“火山岩洞”“山谷裂缝”“星球大战外景拍摄地”……所有声名卓著的标签，都要追溯到百万年前一次又一次的火山喷发所带来的千万吨火山灰。

首先，岩浆和岩灰冷却凝固后，形成一层厚厚的凝灰岩。凝灰岩在阳光的暴晒和风霜雨雪的侵蚀下，松软的部分剥蚀殆尽，在地上形成峡涧沟壑，在地下形成暗流岩洞。坚实的部分残留下来，形成千姿百态的岩石，有的壁立千仞，有的蜿蜒数十里;更多的则是像蘑菇、树桩、尖塔一样的石笋和石柱，在阳光下泛出赤金或灰绿色彩，也就是大名鼎鼎的“精灵的烟囱”。

1705年，旅行家保罗·卢卡斯来到这里，惊诧地发现，这里的人们在岩石里开凿居所和教堂，不是两三间，而是数以千计。返回法国后，他将卡帕多奇亚描述为“一个消失的城市的墓地”—与庞贝多么相像！

但当时的法国人无法想象，也无法相信，地球另一边存在着如此荒谬的地质构造，居然能让人在天然的“岩石金字塔”凿屋居住。即便今天，在卡帕多奇亚地区，景区人员的工作间仍然设在岩屋里，他们背靠着金色的宗教壁画，售票、贩卖旅游纪念品等;而4000年前，拜占庭时代的修道士们曾在那里诵经祈祷。

火山带给卡帕多奇亚的幸运牌，远远不止奇幻的地貌风景和得益于此的蓬勃旅游经济。对于千年之前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人们来说，火山灰沉淀的土壤是被神祝福的土地，松软多孔，洒下生命的微光。

36座精灵的地下城

1963年，在土耳其卡帕多奇亚以南约30公里处，厄梅尔·德米尔经由一条陡峭的小路，偶然发现了一个深洞。经过挖掘，人们很快明白，一个更广大深邃的地下世界正欲張口倾诉。

此后，人们在卡帕多奇亚地区共发掘出36座彼此相连的地下城，最深处可达地下几十米。其中，规模最大的凯马克里地下城和最深的代林库尤地下城之间，有一条9公里的隧道相连。

卡帕多奇亚洞窟内的壁画

洞窟内贩卖的旅游纪念品

卡帕多奇亚因火山喷吐而出的熔岩改变了周围的地形，形成“精灵的烟囱”

人们相信，公元前20世纪，是赫梯人最早发现了脚下土地柔软蓬松的特性，开凿出这些曲折地下隧道的基本格局。此后，公元5世纪、7世纪和12世纪，罗马军队、阿拉伯人和蒙古人，先后对此地的基督徒进行过多次围捕屠杀。地面的世界已然一片血红，人们只能一次次隐入地下，像蚯蚓一般，将那曲折低矮的隧道作为新的家园。

形成于百万年前的柔软火山层，慈悲地应允了这样的请求，轻易让渡出更多空间接纳无处可遁的人们。凯马克里正是在这一次次交织着希望与无望的改建中，从简陋的羊肠小道，变成一座向地下延伸8层、共有1200间石头小屋、可居住1.5万人的真正“地下城”。

初衷是为了御敌，地下城各层之间的通道口，均安置有直径1米多、厚达55～60厘米、重达200～500公斤的圆石盘，称为“锁石”。类似的装置，在中国华北地区抗战时期挖掘的地道中也很常见。如果敌人从地面发现了通道入口，侵入地下城时，只需扳动暗设的机关，石盘就会自动将洞口封住，使敌人无法继续向下深入。

但凯马克里与中国的“地道战”还是有着根本的不同。机智勇敢的中国人民对抗战胜利可是抱着必胜的决心，自由可期，“地道”不过是特殊时期的斗争手段。但卡帕多奇亚的基督徒，却在一轮轮的被屠杀中彻底丧失了期待。“地下城”的开掘，更像是一种彻底的妥协：房屋给你们、土地给你们、阳光给你们。至于“我们”，拥有呼吸，和有如呼吸一般的信仰就好。

最初，人只是想活命，呼吸即是胜利。整个地下城围绕通风井建造。通风井下沉到地下80米，为地面以下的一到八层提供充足氧气，也成为地下城居民与地面世界的唯一连接。但日子久了，生命的土壤上自然长出生机—正是这一点，让凯马克里在世界上众多古老的“地下隧道”中得到瞩目。“城”是人的聚居，也是欲望的场所。

顺着通风井往下去，地下一层是马厩，二层是教堂和洗礼池，三层是整个地下城的心脏—酿酒厂、厨房和储藏室位于这里，供应整座地下城人口的伙食。据说，为了隐蔽，当年每月只能煮食一次，为避免炊烟招摇，蒸汽烟雾通过几个小烟囱在夜里散发。但无论如何，基本生存之上，当年的地下城居民仍然期待着美酒美食，并建立了基本稳定的经济生活。

今天，来自全球各地的游客蜂拥进入地下城，抱怨着这真不是一个“游客友好型”景点。漫长曲折的隧道一次仅能容纳一人通过，多数时间还需要弯着腰或蹲着前进，这对于上了年纪或关节不够强韧的游客来说，简直遭罪。但当年生活在这里的住民们，正是蜷缩在此，躲过了至少三次浩劫—现实版的诺亚方舟如此沉重，它并不漂浮在海上，而是沉入地下。

到地下去！

卡帕多奇亚的地下世界，除了显示出人类求生适应力之强，无意中也向后世之人提示了一种地下生活的可能性。在一些特殊的历史时刻，每当人们遭受排挤、遭遇危险，几乎都会不约而同地选择去地下。地下无光，但却安全，有如母胎，是人类凭借双手和意志可达之处。

在科幻小说《流浪地球》中，当太阳系衰老膨胀，地表已经不适宜人类生存之时，刘慈欣建构了一座拟真的地下城来保存人类的希望。现实世界中，在地球另一边的墨西哥边境小城墨西卡利，每当排华风潮盛起之时，地下便成为华人庇护所。躲避沙漠的热浪，也躲避自人性深处翻涌而来的恶意，久而久之竟建成了庞大的地下唐人街。

在过去很长一段历史时光里，选择地下，即是选择隐忍。但今时不同往日。曾经，去地下是一种逃亡;今天，去地下却代表了人类不断膨胀的企图心和探索欲。

凯马克里向地下延伸8层，共有1200间石头小屋，可居住1.5万人。

位于苏联、邻近挪威国界的地区的科拉超深钻孔

倫敦在一个多世纪前，建造并投入使用了现代世界的第一个地下铁道系统。它在二战中成为城市的避难所，战争结束后又成为犯罪分子的地下据点。如今，老伦敦地铁公司希望将26个停用站点作为旅游景点重新开放，或将其中某个站点改造成优雅的圆形剧院。人们似乎一夜之间，发现了属于地下的另一重魅力，仿佛打开了一个古老的橱柜，并发现了一个新玩具。

人类关于地下最著名的一次挑战，还是苏联的三大工程之一—科拉超深钻孔。最初，人们猜测这一工程或许可以挖穿地球，为人们揭示地心的秘密。但苏联人花费10年时间，最终也只抵达了地下12公里处—地球半径的千分之二。

比较好理解的原因是，岩层硬度和地下温度不断增加，达到了连“金刚钻”也扛不住的程度。其间，在开凿到地下8000米深度时，人们发现巨大的钻石矿和金矿，不过由于开采难度太大，最终放弃。而另一个颇具魔幻色彩的传说是，当时深井中的工作人员听到了某种可怕的声音，恐惧万分，也就是著名的“俄罗斯地狱之声40秒”。不过，如今这个超深钻孔已经被封闭，真相早已不可考。

在这之后，人们不再妄想通过打穿地球，造一条从北京到纽约的地心快捷通道，但对地下空间的潜力却愈加信心满满。2011年，有墨西哥建筑师设计了一座不可思议的65层“摩地大楼”，深入地下300米。建筑师坦言，城市中心亟需改建，但没有土地，唯一的办法就是转入地下。这座倒置的金字塔形大楼将建在墨西哥城中部，在广场上开一个240米×240米的巨洞，阳光透过玻璃地板洒下，一改地下无光的逼仄环境。

到地下去！今天生存空间日益窘迫的人们和数千年前生活在卡帕多奇亚的基督教徒，做出了相似的决定。或许，几千年后的人们，也将循着隧道向深深的地下300米探头张望，发出与今人相似的感慨：地下真精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