荣智慧
2017年1月11日,在肯尼亚蒙巴萨,当地民众在中国承制的蒙内铁路首批内燃机车旁载歌载舞
很多经济学家承诺,只要施行以市场为导向的经济政策和法律法规,贫穷国家最终将迎来繁荣。不过,这条看似“放之四海而皆准”的法则,在非洲大陆上却未能奏效。
对非洲来说,政策不是根本问题,地理才是。热带的特别是内陆的国家,可能极难看到全球化经济催生的蓬勃市场和发达技术的那一天。
过去,“地理决定论”被认为“政治不正确”,因为它看似和种族主义有关,还破坏了国家和个人发展机会均等的观念。然而,非洲的经济地理挑战了人们习以为常的“人定胜天论”,显示了地理条件对经济发展的诸多限制。当然,我们更不希望为殖民主义开脱,它们创造的罪恶,远远大于气候、地形等自然缺陷带来的后果。
随着“一带一路”倡议的推进和《非洲大陆自由贸易区协议》的生效,拥有着大量年轻人口的非洲正在寻找经济起飞的新机会。
过去的半个世纪里,缩小“南北差距”是国际社会的目标,也催生了世界银行、联合国开发计划署、美洲开发银行等专门机构,但是,富国和穷国之间的鸿沟并未消除,反而越来越大。
经济学家Angus Maddish估算,1820年,西欧的财富是非洲的2.9倍,到1992年,这一差距是13.2倍。
一份1995年的报告,生动展示了地理因素造成的差异。报告中说,贫穷的国家具有两大地理共性:位于热带,或位于内陆。如果二者兼具,就几乎没什么前景了。
1995年的时候,热带国家的平均收入,大约相当于温带国家的1/3。在被归类为“工业国”的24个国家中,如果不算澳大利亚北部和美国夏威夷群岛的大部分,没有一个上述“工业国”位于回归线和赤道之间。
在世界上最富裕的30个经济体中,只有文莱、中国香港和新加坡位于热带。但是,前者是东南亚的石油大佬,后两者都是交通要道上的深水良港。
而且,远离海岸的国家,比沿海国家更穷,经济增长率也更低。一个距离大海超过100公里的国家,年经济增长率要比距离大海100公里之内的国家低0.6%。尼日利亚、南非和埃及,合占非洲GDP的40%以上,它们都是沿海国家。
非洲绝大部分土地都处于热带,而且内部地形分割严重,海岸线整齐平缓,缺少良港—可以说,无论是在陆权主导的古代世界,还是在海权主导的现代世界,非洲都输在了起跑线上。“热带气候”导致它的农牧业受限、创新乏力,而“地形”导致它运输困难、市场过小。
非洲沿海遍布断崖和台地,缺少平缓的、通往内陆的通道。
非洲地形圖
热带带来的具体限制因素在于,长期热量充足容易导致干旱。除了撒哈拉沙漠、卡拉哈里沙漠、纳米布沙漠之外,东非和东南非地区也常遭遇季节性干旱。热带土壤的肥力较低,结构性能差,一旦开发压力过大就会遭遇侵蚀和退化,难以恢复。热量充足还让一些传播性病害虫(如萃萃蝇、疟蚊等)易于繁衍,威胁人畜生命。
在雨季,热带雨林地区多为对流型雷阵雨,强风暴雨如家常便饭,作物很难正常生长,且暴雨前后的温差变化也会诱发病害。热带草原地区降水量由沿海向内地、高地向低地、赤道向南北的方向递减。雨季的推迟或提前、过长或过短,都会给农牧业带来致命的影响。
对于几个大陆上的人类祖先来说,最先发展的只能是农(牧)业,但是老天爷“赏不赏饭”,几乎决定了他们的未来。气候随经度变化不大,但是随纬度变化很快,所以,东西方向绵长的欧亚大陆上,气候条件非常接近,一个地区的农业创新也可以很快传播出去,从而在大范围内进化、培育出新的动植物物种。而在非洲和美洲大陆,南北狭长,气候变化迅速,新的品种“走不出去”,极大地限制了技术的发展和经济的增长。
同时,非洲的地形极大推高了交流的成本。这片“高原大陆”,东南部是海拔1000米以上的高原和台地,西北部是海拔500米以下的低高原。大陆的内部,分布着尼罗河、刚果河、尼日尔河、赞比西河等著名大河,还有它们冲刷出来的一个个盆地。
断裂地形是非洲大陆的另一特点。东非大裂谷的两侧,是十分陡峭的断层崖地貌;底部与两侧高原的相对高度,从几百米到2000多米不等。非洲沿海遍布断崖和台地,缺少平缓的、通往内陆的通道。
非洲海岸线不够曲折,也没什么半岛。西非部分地区有一些沿海潟湖、沙嘴,但不成气候。除了几内亚湾,非洲大陆没有边缘海(如中国的黄海、东海、南海),也没有内海(红海是陆间海),也就没多少天然良港。而且,高原和断裂地形造成河流入海时水流湍急,阻碍了航运。
德班港位于南非东海岸、印度洋西南侧,是南非最大的集装箱港
一项研究发现,向1公里外的陆地运输货物,和向7公里外的海域运输货物,成本一样多。海上运输特别适合发展中国家—进出口那些又大又重的工业产品。因此,缺乏方便的出海通道,往往意味着“没资格”进入全球市场。
另外,内陆运输还意味着“跨境”。即使贸易发生在发达国家之间,仅越过美加边境,就相当于增加了4000公里至1.6万公里的运输成本。从巴尔的摩向科特迪瓦运送一个标准集装箱,费用约为3000美元;要把同一个集装箱运往中非共和国,费用就成了1.3万美元。
非洲很早就有了自己的内部贸易体系,耕作农业族群、畜牧族群、采集渔猎族群和手工制造族群之间互通有无。这些族群之间,不一定存在明确的分野,一个地区的居民可能会从事好几种生产活动。在西非,撒哈拉沙漠和萨赫勒地区的牧人用牲畜和南方的族群交换粮食,也从后者那里获得柯拉果和蜂蜜。同时,牧人也充当中间商,将北非和地中海世界的商品转卖给南方人。
内部流转的诸多商品,有些最初就来自外部世界,有些最终流向外部世界。尼罗河中上游地区,很早就与埃及和地中海东部地区有贸易联系;西非很早就通过撒哈拉商道,与北非和欧洲做买卖。热带地区的黄金、象牙、奴隶、木材、柯拉果,在相当漫长的时间里一直流入北非、西亚和欧洲,并换取这些地区的纺织品、器皿、武器、书籍和装饰品。
东非沿海是印度洋贸易体系的重要组成部分,来自阿拉伯半岛、波斯、印度的商人络绎不绝。有些商人在这里定居繁衍,扎下根据地,持续向内陆推进,把东南非的内陆地区纳入印度洋贸易体系。
在非洲的传统贸易里,黄金和盐是举足轻重的硬通货—在西非的贸易中体现得尤为明显。西非黄金产地的黄金,有的通过传统商道运往北非,有的则运往“黄金海岸”和利比里亚的沿海。一部分黄金以金粉、金块的形式贮藏在竹筒里,或用布包裹收藏,或用陶罐盛装埋入地下,一旦进入流通,也被运往各地。在西非当地,黄金可以购买盐、柯拉果、白长袍、奴隶、牲畜和谷物。
来自坦噶尼喀的姆西里,在加丹加高原建立了一个大规模的贸易帝国。
盐有时比黄金更受青睐。来自撒哈拉沙漠的岩盐,经廷巴克图、杰内等城市,销往整个萨赫勒和热带草原地区;来自西非沿海的盐,则销往其他内陆。
随着贸易量增加,涌现出了一批充满“地域性”的商人。在西非,奴隶出身的贾贾控制了尼日尔河三角洲的棕榈生产地带,占据了三角洲地区连接内地与沿海的河道,使欧洲商人长期受到压制—直到瓜分非洲时期,欧洲人还没找到什么下手机会。
在东非,米兰博(Mirambo)将尼扬姆维齐人组织在一起,既控制贸易活动,又占据通商要道,还收取“过路税”。来自坦噶尼喀的姆西里,在加丹加高原建立了一个大规模的贸易帝国,成为沟通桑给巴尔和本格拉(安哥拉港市,濒大西洋)的中间站,也是中部非洲通往莫桑比克的葡萄牙人商站、马拉维湖的阿拉伯人商站的枢纽。
可以看出,非洲的传统对外贸易据点,主要集中在西部和东部的三角洲、湖泊和矿物产地,且货物的流向是西亚、北非和地中海。欧洲人大规模进入非洲后,才形成了以黑人奴隶为商品的大西洋国际贸易体系,又将西非面向北非的贸易吸引回西部沿海;在东非,阿拉伯商人和斯瓦希里商人展开了激烈竞争。
非洲坦桑尼亚西部的盐田
不过,殖民活动的根本性影响,是将非洲纳入了不平等的国际交换体系。从那以后,非洲的对外贸易“取决于欧洲人准备买什么和卖什么”。
西非区域内部贸易发达,对外贸易开展得也很早,在非洲属于“赢家”。这里既有黄金、食盐等贵重商品,也有木薯、鱼干等日常食物,还有蜂蜜、树胶、棕榈等采集品,以及布匹、铁器等手工制品。长期和欧洲人开展贸易,西非逐渐兴起了一个商业阶层,作为欧洲贸易公司的代理人,经营大宗进口商品,在沿海设立商业机构。这一阶层凭借取得的经济地位,开始要求相应的政治权利,从而影响了西非的历史进程。
19世纪后期,西非兴起了“泛非主义”—这既是非洲大陆的民族主义思想,也是一种一体化的社会运动。到20世纪20年代时,一批泛非主义组织,如英属西非大会、英属西非大学、西非报业联盟、英属西非合作社协会、西非学联等,不断涌现。
随着第二次世界大战的结束,民族独立运动蓬勃发展。1960年“非洲年”之后,大批非洲国家独立,尖锐的矛盾也随之爆发:加纳、几内亚、马里等国形成了“卡萨布兰卡集团”,想搞大陆集中性的计划经济;一些法国前殖民地、尼日利亚、埃塞俄比亚、利比里亚等国,在“布拉柴维尔集团”基础上形成了“蒙罗维亚集团”,想搞松散联邦,以自愿为基础合作。
于是,推动什么样的一体化、如何推动一体化,成了一直困扰非洲大陆的终极难题。
非洲在世界贸易中的份额一直较低,且因为占非洲出口总额3/4的原材料的价格变化大,贸易额也会大幅起落。2018年,非洲的出口额为4973亿美元,比2014年下降了7.4%,仅占世界出口总额的2.6%,远不及大洋洲的出口份额。
从1910年开始,非洲就有最早的关税同盟—南部非洲关税同盟,此后又有十多个区域经济组织产生,签署了30多个贸易协定,但大陆内部的贸易情况还是不太乐观。
2018年3月,非洲44个国家签署了《非洲大陆自由贸易区协议》
內陆国家希望和沿海国家“结对子”,找到一条通向海洋的路,共同使用贸易路线和港口设施。但是,沿海国家经常会设置行政障碍(海关程序)和物理障碍(路障),令内陆国家背上了更高的转运成本,有时还会被双重征税。另外,花样繁多的“一体化组织”,有些方面可以互补,有些方面则是“相悖”,“多重会员”的身份甚至会带来更多的麻烦。
非洲一直期待扩大大陆的内部贸易。联合国非洲经济委员会的研究表明,非洲国家进行内部贸易时,会交换更多的制成品、知识产权,创造更多的价值。实践中,内部出口在非洲出口总额中的比例,已经从1995年的10%左右,增加到2017年的17%左右,但是,与欧洲(69%)、亚洲(59%)和北美(31%)相比,差距还很大。
2018年3月,非洲44个国家签署了《非洲大陆自由贸易区协议》,该协议承诺各国取消90%的商品关税,逐步放开贸易壁垒。2019年5月,该协议正式生效,同年7月启动时,签约国已增加到54国(非盟55国中除了厄立特里亚,都被包括在内)。
非洲的对外贸易也发生了结构性的变化。过去,欧洲是非洲最大的贸易往来对象,其次是亚洲和北美。但由于2008年之后金融危机和欧债危机的影响,欧洲对非洲商品的需求下降,而亚洲国家开始重视对非洲市场的开发,使非洲的贸易地理向亚洲倾斜。
截至2018年,中国已经连续十年成为非洲第一大贸易伙伴国。2018年中非贸易额达到2042亿美元,同比增长20%。华为和中兴已经在30多个非洲国家建立了40多个第三代电信网络。康佳集团在埃及建了一家工厂以服务区域市场。传音手机占非洲手机销售量的30%,远远领先于第二名三星。
除了信息产业基础设施,中国也在非洲投资了不少交通设施。一个例子是,中国资助了肯尼亚首都内罗毕和港口城市蒙巴萨之间的“马达拉卡快线”,它属于“一带一路”倡议的一部分。该铁路有望最终将内陆的南苏丹、刚果民主共和国东部、卢旺达、布隆迪和埃塞俄比亚连接起来。只要拿起地图,就知道这条铁路将花费不菲—过去的上千年里,东非高原、埃塞俄比亚高原都难以和沿海地区轻松衔接,因为高度落差太大、地形过于复杂。
在非洲的贸易,并不意味着零和博弈。非洲有着累积的基础设施难题,而中国需要非洲的自然资源和销售市场。利用新的机会,制定经济多元化、包容性的“游戏规则”,对非洲而言意义重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