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黑暗都市的解剖

2020-03-23 13:35裴旖旎
戏剧之家 2020年6期

裴旖旎

【摘 要】以纯情浪漫风格著称的日本导演岩井俊二在《燕尾蝶》中放弃了延续纯情路线,转而加入了大量残酷血腥的现实性成分。但由于贯穿岩井作品始终的浪漫情怀,使这部影片虽从现实生活中摄取素材,却又不限于现实,而是将高于生活的艺术构思融入作品,使故事的虚构性与题材的现实性有机结合在一起,令影片既不游离于时代的关注热点,又不乏超越现实的梦幻和神秘。本文试图从《燕尾蝶》开放性的拍摄视角和影像上的残酷美学特征出发,指出影片不囿于传统日本影片的表现内容,而是在日本背景设置下开放性地安排不同国籍、不同种族的角色,使用各种语言的独特表现手法,探讨影片的开放性特征:一方面构架于日本社会形态之上,依然具有日本传统风格;另一方面,多元化的情节和角色也使影片的意旨具有了一定的普泛意义。

【关键词】燕尾蝶;开放性视角;现代感拍摄;残酷美学

中图分类号:J905文献标志码:A              文章编号:1007-0125(2020)06-0064-02

一、开放性的普泛关注

岩井俊二在《燕尾蝶》中假设了一个安置在日本的社会背景——“圆都”。在“圆都”里充斥着为了金钱而离乡背井、抛弃国籍的边缘人。他们的生活卑贱,多半是妓女、杀手、吸毒者和孤儿,既不被正统日本人和日本社会所接受,也无法回到自己的祖国,像无根的浮萍一般在恶劣混乱的生活环境中依靠混杂的语言来交流,从事着低微或违法的勾当,被统称为“圆盗”。但他们并不是岩井批判和指责的对象,相反却以与正统相悖的眼光来看待和关怀他们,寻找他们追逐金钱的真正动机——为了梦想。这是生存的梦想,是迫切求得合法正当的体面生活的梦想,是渴望得到身份认同的生存的梦想。这些边缘人的痛苦与绝望,挣扎与抗争,正由于“圆都”背景的虚构性而具有了普泛意义。这些失去家乡、失去祖国、失去根的边缘人,并不仅限于日本,在世界的每个角落都可能存在流落异乡的“圆都”人。他们在充满种族歧视与暴力的恶劣环境中艰难生存,为了得到社会的认可不择手段地追逐金钱,却在疯狂中迷失了自己,无法找到真正的幸福,陪伴他们的只有畸形、扭曲的生活。

影片不但展示了“圆都”人无根无尊严的生活境遇,还向观众呈现了这样一种人的生存困境:“圆都”乐团的成员虽然都是西方血统,具有西方人的容貌,但却生于日本,长于日本,甚至不会说自己祖国的语言。如果说“圆盗”还有自己祖国的语言可以说,还有自己的家乡可以怀念,那么这些生长在日本的西方人更可谓无家可归的“异乡人”。

事实上,影片中展示的边缘人群并不局限于日本社会,导演所意欲揭示所有处于这种境遇的人的生存困境和心理状态。因此,影片打破了日本社会形态的局限,摆脱了日本影片情节内容的束缚,具有了一种开放性的普泛视角,发人深思,予人警醒。

二、富有现代感的拍摄手法

岩井俊二通过电影语言各种表现手法展现出影片内容上的开放性,同时令影片在形式上也极具现代感。《燕尾蝶》通篇运用不稳定的晃动镜头进行拍摄,这一表现方式在影片开头就显示出应有的效果,以空气中弥漫的紧张气氛奠定了全剧的基调,营造出混乱躁动的氛围。

影片初始,以快速切换的俯瞰大全景镜头展示了东京港的工业城市景象,不但采用了黑白色怀旧的色调,并且运用晃动镜头以及歪斜的角度来展示画面,伴随英文解说和偶尔出现英日文混杂的不规则字幕,预示着这是一个混乱嘈杂的社会环境,时刻潜伏着躁动不安的情绪。这一背景渲染与宁静内敛的传统日本风格完全相悖,展现出具有开放意义的现代特征。

在喧嚣拥挤的“Yen Town Club”里,不仅有时而晃动、时而戛然静止的特写镜头,有多机位、多角度快速剪切下呈现的嘈杂景象,还有不时高度旋转的镜头,夸张的面部特写,再配以节奏强烈的轻摇滚,呈现眩晕感和混乱感。酒吧里拥挤的人群,纷乱的灯光,喧闹的音乐通过动态镜头得以展示,“圆都”人群浮躁空虚的精神状态也展露无遗。岩井利用纷乱混杂的场景暗示了“圆都乐团”成员们梦想实现的狂欢心态,预示着在纷乱的浮华和喧闹背后,恶运正在慢慢临近。由晃动画面和多角度剪辑呈现出的“鸦片街”景象,在低沉压抑的音乐中令人不寒而栗:脏乱、污浊的狭窄过道;不时发出的凄厉惨叫;毒瘾发作而失去理智的瘾君子;面目扭曲的吸毒者以及横陈于过道中的死尸……这一切恐怖的景象都是从晃动的镜头中得以呈现,通过凤蝶的视角表现出混乱污浊的真实面目——这就是“圆都”人的生活。

凤蝶在医生的引导下逐渐进入回忆的片段里,晃动的镜头配以黄绿色调巧妙地描绘了凤蝶不堪回首的童年记忆——关于蝴蝶的记忆。在她努力回忆的初始,影片运用了与开头相似的处理方式,即用倒置的画面,摇移的镜头,不同的色调以及快速剪接在一起的闪回,将各种景物罗列在一起,穿梭于现实与回忆之中,象征了杂乱,断裂和一幕幕转瞬即逝的回忆片段。在这里,影片采取回忆与现实不断交替的方式,并用两种不同的色调加以区分——柔和的红黄色代表平静的现实,不协调的黄绿色调则代表了痛苦的童年回忆。这两个时空的拍摄也运用了对比手法:静止镜头用来表现现实中平静的讲述,而回忆则采用大幅度的晃动镜头表现起伏不定的心绪。由此而引出了幼年凤蝶丝毫没有乐趣的童年,以及她过早被残酷的现实生活剥夺了童真的悲惨境遇:在本应自由无虑的童年,却只能被反锁在浴室里独自玩耍。那只碰巧飞进来的蝴蝶引起了她的童心,也带给她快乐的希望。这只蝴蝶实际上承载了凤蝶的天真和梦想,它是自由自在和美好生活的象征。然而在愈来愈顿挫急促的音乐节奏中,在晃动旋转的镜头中,蝴蝶被夹死在猛然关闭的窗缝里,一切骤然静止,一切轰然毁灭。在随后又缓缓响起的音乐声中,一片残缺的翅膀轻轻落在凤蝶胸前,象征她失去了爱、失去了梦幻、失去了幸福的童年。回到现实当中,那一片残缺翅膀已被完整的蝴蝶紋身代替——成年的凤蝶终于可以告别痛苦的童年回忆,重新燃起对生活的希望。

除了运用得当的动态镜头手法,岩井俊二在表现男主人公飞鸿的命运时,还巧妙地将情节后置,使飞鸿这个平凡卑贱的“圆都”人在他生命的最后一刻达到了高潮。飞鸿莫名其妙从警局被放走,在狂喜奔跑时被不经意回首的景象吸引,迟迟不能挪动脚步。影片在这里使用的是俯角度拍摄,按照常理在表现了飞鸿的反应之后,应当马上剪接飞鸿看到的事物,以此交代剧情。但出乎意料的是,岩井却直接切到下一个情节中去了。也许观众就此忽略,并不在意这一情节的缺失,但在飞鸿被警察毒打,在狱中呻吟时,他驻足而立的一幕随着其回忆再次上演。这一次,缺失的镜头得以出现:那是伴随着《My Way》的旋律缓缓上升的一支广告牌,上面的图像是固力果胸前的蝴蝶。那蝴蝶慢慢上升,好像飞起来一般,带着“圆都”乐团的字样在空中飘荡,是飞鸿这些“圆都”人梦想的实现,是人生的全部希望,也是他们得到身份认同的标志。期盼的梦想就在眼前,它那么近,仿佛触手可及,而又那样飘忽不定,像梦一样朦胧,紧紧吸引着飞鸿,令他沉浸于其中不能自拔。在生命的最后时刻,飞鸿在脑海中不断循环着这一场景,伴随着给他希望和欢乐,也带给他痛苦和死亡的《My Way》,是他执着于梦想的真实显现。这时观众会恍然发现,岩井将第一次出现的情节作为了一个铺垫和伏笔来处理:第一次情节的缺失使第二次的补缺更能引起观众的注意,给予受众更强的震撼。这种“隐而不发”的悲情美其实正是岩井俊二电影风格的延续,它不但是人物的绝唱,也是全剧的高潮。

类似的极具现代感的电影表现手法渗透于影片的各个场景中,成为影片成功不可或缺的重要因素。其中动态的跟拍镜头和对时间空间的交叉剪辑使影片呈现出与梦境无限接近的观感,十分接近麦茨提出的“半梦状态”理论。在《想象的能指》中,麦茨把电影称为“半梦状态的幻想、想象的状态、想象的能指”[1],以精神分析为模式,解释了电影机制主体观看过程和主体创作过程中的心理学。运用这种动态的拍摄手段,充分体现了岩井积极参与叙事的创作态度,他试图通过这种方式来表达自己对创作对象的主观理解和寄予其上的情感。

三、温情与残酷的融合体

岩井俊二的影像风格历来以纯情浪漫著称。然而在《燕尾蝶》中,与纯情紧紧相随的却是极其血腥的暴力场面。一般意义上来说,纯情与暴力,温情与残酷属于截然不同的风格,很少能在一部影片中都得到淋漓尽致的体现,但是岩井俊二往往糅合得十分巧妙。

固力果在“青空”聚会(“圆都”人的聚会)时清唱着甜美的《南海姑娘》,周围不论是做着卑微低贱生计的穷苦人,还是心狠手辣的杀手,冷酷无情的违法者,在这一刻,都安静地聆听这美妙的歌唱,仿佛心灵都受到了净化,回到了生命纯净的初始。飞鸿、固力果和凤蝶等人在一起愉快劳作的温馨场面,配以纯情欢快的乐曲,让人捕捉到“圆都”人难得的轻松美好时刻,那一刻的幸福与最终的悲惨命运则加倍令人心痛惋惜。这种温情与残酷并存的独特风格使《燕尾蝶》带给人复杂的观看感受和体验,并充分调动观众与影片的交流,让他们在强烈的对比中体验、感受、补缺和思考。

与温情相对,残酷的场景在影片中充满了暴力的气息。无论是枪战还是肉搏,都呈现给观众血淋淋的感官体验,令人难以接受。这些场景推究其存在原因,不仅是影片内容本身的需要,也是与日本民族传统的“菊花”与“刀”精神相符。露丝·本尼狄克特在《菊与刀——日本文化面面观》中提到:“日本人生性既好斗又和善,既尚武又爱美,既蛮横又有礼,既顽固又能适应,既驯顺又恼怒于被人推来推去……”[2]在《燕尾蝶》中,这种极端化的双重性格得到了淋漓尽致的体现。这也从侧面证明,岩井的影片虽然打破了诸多传统表现内容和方式,但仍带有浓厚的日本传统色彩和民族特征。

四、结语

《燕尾蝶》因其多元化和开放性的特征在日本电影中独树一帜,它特有的仿佛油画构图的远景画面,以及时而色彩斑驳,时而又昏暗灰黄的色调处理都配合着故事情节的推展,使观众的遐想自由地穿越于影片构筑的现实与非现实的世界之间,既思索日本与世界的关系,又考量日本传统文化与社会体系的得与失,并在思考的同时尽情地品味影像的艺术性。影片用充满现代感的表现方式毫不留情地对“圆都”众生态进行了解剖,不仅仅为观众呈现出触目惊心的场面,更多的则是引起观众对这黑暗都市的观照与思考。

参考文献:

[1](法)克里斯蒂安·麦茨 著.王志敏 译.想象的能指——精神分析与电影[M].中国广播电视出版社,2006:89.

[2](美)露丝·本尼狄克特 著.北塔 譯.菊与刀——日本文化面面观[M].上海三联书店,2007: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