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继荣
年轻的时候,公公跋扈,婆婆温良谦恭。如今儿孙满堂,角色也反转了,婆婆口齿伶俐,锋芒毕露,公公反倒事事赔着小心,要看婆婆面色行事,真是好笑。
婆婆召集全家,说打算做个手术。她患有子宫肌瘤,3个月一查,不胜其烦,打算手术切除。
公公正给花盆换土,扎煞着两只泥手走来,频频回望阳台,随时准备回去侍弄花草。老公在网上下着半截儿棋,人虽走过来,却还摸着头想招。公公笑嘻嘻地敷衍:“医生都说了,你那个瘤子不大,可做可不做,何必切切缝缝,弄坏血肉之躯。”老公赶紧随声附和,并朝我丢了一个眼风。我没有接,老老实实地说:“切了也好,去去疑心,整个人都明亮起来。”
公公欲再辩,婆婆微笑,指住他:“你好歹下次别生病,不然,要茶无茶,要汤无汤,饿得你两眼冒青烟。”公公吓得立刻敬礼,擦一擦手上的泥,出门去联系医院。退休后,公公大大小小做过3次手术,全靠婆婆贴身服侍,如今才红光满面,健步如飞,两百斤的花盆也抱得动。
高老爷饶命
若干年来,婆婆劳苦功高,这一家大小,谁不欠她的恩情。我拉著老公,商量到时候怎么请假,怎么护理。婆婆性子急,已经开始收拾住院的物品,她顺手扭开播放机,小小的匣子,立刻声音豁亮地唱道:“高老爷来在牧虎关,偶遇娃娃将某盘……”
老公纳罕,低声向我嘀咕,说老太太年轻时,喜欢苏三秦香莲王宝钏,苦情戏听得泪涟涟,满足得不得了。如今老了老了,竟爱上了诸葛亮窦尔敦张飞,现在还听起了《牧虎关》,真正转了性。婆婆耳朵灵,抓起身边的痒痒挠,口中唱道:“这就是你老爷结勒结葛勒葛打将的钢鞭,要过儿的牧虎关……”她边唱边作势抽将过来,老公作揖,喊高老爷饶命,我笑得跌在沙发上。
公公回来了,喜眉笑眼,说事情办得顺遂,妇科那边刚好有床位,医生说,明天就可以去做术前检查。婆婆忽然沉默,她茫然地半跪在衣橱前,欲言又止。我知她恐慌,连忙搂脖子拍背,说:“不怕不怕。”老公啧啧地咂嘴,说我肉麻,又批评婆婆恁地娇气,刚刚还闹着要手术,现在又吓得坐地上,简直是女中懦夫。
他逞口舌之快,越说越毒,我与婆婆同时发力,将这厮按倒在地,拖出房间,并告知不许他吃午饭。老公又装出可怜腔,大喊高老爷饶命。
手术前一晚,我老老实实地带着洗漱用具,打算7天衣不解带,侍奉汤药,以报婆婆这些年的关照之恩。婆婆才不领情,她挥手轰我,似轰一只小雀儿:“去去,你弱不禁风的,不要你。”她指派精力充沛的公公留下贴身服侍,叫我们快快回去休息,公公笑眯眯地应承了。我听婶婶说过,年轻的时候,公公跋扈,婆婆温良谦恭。如今儿孙满堂,角色也反转了,婆婆口齿伶俐,锋芒毕露,公公反倒事事赔着小心,要看婆婆面色行事,真是好笑。
老公不服,梗着脖子,想为老父争辩几句。婆婆洞悉儿子心扉,靠在床头,眨巴着眼睛说:“儿呀,你要真孝顺,不如自己留下来陪妈,别拿我老实巴交的儿媳妇做顺水人情。”老公大窘:“您刚还嫌我笨手笨脚……”婆婆似笑非笑地点头:“好说好说,你要是真心留下,母不嫌子笨,我耐下性子教就是了。”病友们皆笑,老公臊着了,拉着我讪讪退出。走廊上,老公半笑半恼:“真要命,我妈这个人,脾气越来越古怪。”
偏心的高老爷
住院期间,公公跑上跑下,办理诸项事宜,我于心不忍,要代劳。婆婆拉着我,叫我吃小柜子上的草莓与樱桃。我扭捏着不肯,身为小辈,理应勤谨,跷脚坐着吃病人的东西,那怎么好意思呢。婆婆聪敏,笑模笑样地解劝道:“你爸这个人,你又不是不知道,平时游泳健身起劲儿得很,动不动去体育场玩单杠大回环,疯起来还要去爬喜马拉雅山,他有的是力气,叫他跑。”公公抹抹一头的汗,只能苦笑。
婆婆朝我下令:“你安心坐着,平时教书老站着,还得不停说话,赶紧多吃点儿水果,咽炎好得快。”我唯唯诺诺,只是笑。过了一会儿,老公来了,婆婆完全两样面孔,不断要茶要水,将儿子支使得团团转,他只有借着抽烟,方可到走廊喘口气儿。父子天天盼望高老爷早日出院,恢复从前的贤良淑德,不再作威作福。
我打算回家煮锅鸡汤送来,婆婆阻止了,说:“医院的食堂什么没有,我正吃得上瘾。炎天暑热的,叫儿媳妇倒两路车,往返10多站,只为弄一碗汤,我这当婆婆的心是冰碴做的吗?”众人皆笑,查房的医生两手揣在白大褂里,郑重地问婆婆还有未婚儿子否,他自称家有娇女,待字闺中。
出院后的婆婆,并没有低调行事,她胖胖地歪在沙发上,威风不减,仍将家中男丁使唤得溜溜转。我被婆婆按在沙发上,陪她看综艺节目。厨房里,公公系着花围裙煮饭,一时来问要放几杯米,一时来问菜搁几勺盐,70岁的学徒,诚惶诚恐,不像在做饭,倒像在做重大科学实验。卫生间里动静颇大,像进了强盗贼,老公在洗衣物,弄得哐啷啷乱响,不知撞翻了什么。
沙发很软,综艺节目很好笑,可我笑不出,像坐在刺猬背上,眼睛小贼般四下溜着,想跑去做事。婆婆喝止我,说:“那两个懒骨头,早该给他们松松皮,教书的人颈椎都不好,你去开动按摩椅,好好享受。”我苦着脸遵命。老公晾好衣服,刚想趁空去杀一盘棋,婆婆又毫不客气地命他去擦地。
老公偷偷摸摸抱怨,说妈妈糊涂了,当他是丫鬟,整天躬身控背,洗洗涮涮。婆婆“噗嗤”一声笑出来,说:“现在不需要男丁挑泥开山,也无须为妇孺挡子弹,做点儿家务,是分内之事,怎么就成丫鬟了?”
高老爷,您万福万寿
虽说不习惯被偏爱,但我亦是知冷暖的人,与亲妈通话,免不了稍稍透露隐情。她大惊:“哎呀,你这个傻孩子,婆婆疼你,你越发要勤谨恭顺,不能就这样顺水推舟,嗑着瓜子当起大小姐来。”我去请求婆婆,允许我做点事。婆婆叹口气:“我早就想治治这两个大懒虫了,一直没机会,这次我趁病发威,让你夹在当中难做人,实在委屈你了。”不知为何,我鼻子发酸,只觉得这些话比从自己肺腑里掏出来的还恳切。
婆婆努一努嘴,悄声说:“那父子两个,虽说心眼儿不坏,大事上头有担当,但滑头得很,嫌家事琐碎,一味躲懒。再加上当年有长辈护持,他们更觉得理所当然。”婆婆微笑,说自己当年体健如牛,才应付得过。儿媳妇身体如此单薄,工作又不轻松,蜡烛两头烧,不是过日子的长久之法,得让儿子快点儿动起来。
我扭过脸,不说话。窗台上,有盆杜鹃开了,攒三聚五,粉光脂艳。我听见时光的足,踏过花瓣,去了又来。公公高声招呼大家吃饭,我赶紧起身,却发现老公早已摆好碗筷,得意地冲我笑。我连忙夸赞他,他吹起口哨,意兴洋洋,仿佛只有12岁。
婆婆说自己身体没大碍,慢慢将息就成,嘱咐我们各忙各事,不必殷勤探望。我确实忙,要准备赛教,还要搞个讲座,压力颇大。好在老公成熟了许多,不再是甩手大爷,什么家务都肯做。而且,近日学会许多新鲜菜式,动不动露一手绝活儿。我时间宽裕,准备充分,再加上精神饱满,居然得了大奖。
众人皆喜,刚好周末是婆婆生日,相约一并庆祝。我们采买洗烧,配合默契,大家动手,真是其乐融融。我给婆婆敬酒,万分感慨,一时不知从何说起。老公救场,笑嘻嘻替我说:“高老爷,祝您万福万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