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去采访扫雷英雄杜富国,是新京报16 周年社庆的一个选题。长期以来,我一直做的是法治报道,写人物报道是个新鲜的事情。
采访前,我最担心的问题不是稿子怎么写,而是我应该怎么去向他提问、和他交流。众所周知,杜富国在扫雷中失去了双眼双手,①采访中难免要问到关于他伤痛的情况,特别怕提问方式会伤害到他。而见到杜富国之后,我马上意识到,这会是一篇出色的报道,因为他的真实与真诚,足以让报道活起来。
离开雷场,来到医院,杜富国从英雄变成病人,从保卫者变成被照顾的人,他是不习惯的,他更适应的方式,依然是战士,是一种坚强的存在方式。
和他见面的时候,已经是2019 年10 月底,距离他负伤有一年的时间。经过康复训练,他已经基本可以生活自理。
采访之前,我做了大量的功课,把与杜富国相关的报道都看了一遍,包括文字与视频记录。内容很全面,这也让我陷入一个困境,那就是再写杜富国,应该怎么写?
重复已有报道是没有意义的,这时候,编辑提醒我,用自己的眼睛去看、耳朵去听,记录他的真实的、细节可感的生活。寥寥数语,让我一下子有了新思路。
杜富国已经回答过所有的问题了,关于扫雷、关于负伤、关于荣誉,我应该去呈现他现在的生活状态,这也是读者关心的内容。这就有了稿子的呈现方式,那就是写他一天的细节生活,穿插过往经历。他在生活中是一个强者,早上6 点半准时起床,自己穿衣服洗漱的状态,非常打动我。
“衣服在睡前就摆放在固定位置,他挪到T恤的位置,先用鼻子蹭衣服,分辨正反面,有的衣服靠商标或者裤带分辨,碰到前后一样的,战友就在正面别上个浅蓝色的小熊挂件,方便杜富国分辨。
分清正反后,杜富国用牙齿咬起衣服一端,伸胳膊,头钻进去,左右摇晃两下就穿好了上衣。
失去双手,他正慢慢熟练新的洗漱方式,用仅剩一截的右胳膊夹住牙刷,把牙膏从挤压盒里挤出,牙膏总是沾不到牙刷上,他试了好几次才成功。洗脸、擦脸、刮胡子,如今他都能用残臂熟练完成。”
平实的呈现方式,正如眼前他细碎的日常,是真实动人的。
打伤疤针的时候,我在一边看着忍不住掉眼泪。整整60 针,需要医生用力,才能扎进他身上硬硬的凸出的伤疤。那种疼痛是无法掩盖的,他嘴巴张到最大,眼睛紧闭,脸憋得发红,忍着不让自己喊出来,半截小臂忍不住翘起,肚子因剧痛吸气而狠狠瘪下去,露出根根分明的肋骨。
打完针,剩下大部分时间,杜富国会做康复训练,我都在一边观察。康复师指导他做平板支撑,每分钟一组,他把双脚改成单脚撑地,康复师笑着问,“富国,自己增加难度喽。”他迫不及待地想让自己变得更好,在反重力跑台,一跑就是三公里、五公里,汗水打湿衣服。
这一切都令人动容,我希望通过一天的生活轨迹,把杜富国坚强的、真实的一面呈现给读者。
杜富国是个情感细腻的人,他特别会照顾人,体现在很多细节。
比如吃饭的时候,因为他耳朵受伤,只咀嚼就听不到声音。他会嚼得很快,吃完一些就停下来,竖着耳朵,听听饭桌上战友们在说什么,不时问一句“你们吃饱了吗?”调整自己吃饭的速度。去采访他的那天早上,他专程带我去吃了医院附近的一家重庆小面。提前问,你吃不吃辣,然后按照口味把好几种面细细介绍给我听。
在医院的日子,杜富国收到各地战友寄过来的好吃的。他都会拿出来,跟大家分享。每逢有人来,他都要嘱咐泡上一壶老家的茶,湄潭翠芽。他跟那里的医生、护士,也相处温馨。他喜欢玩护士台上的一把黑色旋转椅,自己坐在上面转来转去。有位姓余的护士组长,护士们叫她“余老大”,被他起了绰号“鲨鱼妹”,因为“管着两层楼,很厉害”,余护士长最近瘦了不少,他给人家的绰号也随机应变,成了“金鱼妹”。这也和他给战友们的印象一样,他带的工具最齐全,是个“雷场小马达”,特别爱帮助人。
采访中,有时候不知道怎么开口、问他的伤情,他会主动笑嘻嘻回答。胳膊藏在空空的袖管里,一甩一甩的,像个可爱的弟弟。
这些都被我一一写进稿子里,英雄的日常,也是普通人的日常。
接触过几天,想写的稿子已经在脑海了。抛开那些宏大的、关于责任与担当的概念讲述,用细节去讲故事。比如,做扫雷兵时候杜富国的心路历程。“你为什么要当兵呢”,这是一个好回答、但没内容的问题。那意味着是一种热情、一种责任、一种出路。能够吃得了苦、经得住危险考验,这个杜富国是鲜明的,但如何表现?用干巴巴的讲述呈现他的热情、信仰,是没办法抵达人心的,也是对他想法的辜负。他当扫雷兵的日子怎么过的?苦不苦,怎么苦中作乐?用这些生活化的细节去写,经历辛苦,就是他的责任;选择苦中作乐,就是他的热爱。
一个合格的记者,应该是一个出色的翻译角色。让采访对象的形象抵达读者的视野,并不是靠完全的直接转述,而是我们知道用什么样的细节与故事,去传达这种真实的形象。
在真实的几天相处之后,在选择合适的讲述方式之后,采访稿很顺利地写完了。《扫雷英雄杜富国受伤后这一年》这篇稿子在新京报的微信公众号“剥洋葱”上刊发后,阅读量近5万,许多读者留言说,杜富国是“真正的英雄”,“希望人民永远记住他,希望共和国永远记住他!”而我仍时不时会想起他来,那么可爱的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