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州故事:都市特征与文化个性

2020-03-20 03:44江冰
当代文坛 2020年2期
关键词:张欣

摘要:本文通过对张欣长篇小说《千万与春住》的文本分析,确认其书写广州故事的都市气质。在文本分析中提炼出都市特征进行阐释,试图抓取张欣都市小说的地域性,同时对《千万与春住》的文化个性加以指证。进而归纳出张欣对当代都市文学创作有所开拓的诸多方面。

关键词:张欣;都市小说;广州故事;都市特征;文化个性

2000年以后的第一个十年,张欣出版《张欣经典小说集》。1950年代出生的这一批作家开始进入人生的总结阶段。但观察其创作似乎又没有进入收获的秋天,张欣一直处于“早春张望”状态。这,似乎亦是南国气氛所定:温暖四季,四季如春。 想当年,与她一道读北京大学首届作家班的同学——恰同学少年,风华正茂——如今大多搁笔停止创作。但是,离北京遥远的这个广州城里,却有一个女作家张欣,不但没有停笔,而且始终怀着一颗好奇的心,还在打量着眼前这座广州城。1950年代出生作家的童年记忆、军营里理想主义和奋斗不息的精神,总会在他们的创作中找到岁月回声。

2010年以后,张欣基本上保持两三年一部长篇小说问世的写作速度。2013年推出的《终极底牌》,是张欣对往昔岁月的一次回望,以及中年人生的一次探究。2015年底,小长篇《狐步杀》出版。又是差不多两年,2017年张欣长篇小说《黎曼猜想》面世。商界豪门里的人性绞杀——人性幽暗处,小说家张欣投射一道光;黎曼猜想,世界数学难题,印证人间爱恨情仇如无头线团百般纠缠,无有题解。都市生活,商界豪门,直将眼前广州写得变幻风云,一如羊城初夏暴雨前奏,天空忽明忽暗,令人深陷其中;死去活来,都是剧中人,死生相搏,岂能言和?

2019年,张欣再拾金针,解读人心,又出长篇《千万与春往》,再次证明张欣实乃书写都市女性情感高手,名副其实。尤其她钟情的优秀中年职业女性:砥柱中流却又波澜不惊,镇住世俗却又清高自持。一半女强人女将军穆桂英冼夫人,一半好女子柔妻子贤母亲。 满地羊城烟火气,一腔码头江湖情。女人间怜悯爱惜瞬间由嫉妒魔化为恶,恶若浊流淌进人性田地,映衬出不一样的人生命运。还是属于广州的故事:一头连着街坊,一头连着海外;一头连着都市,一头连着人心。

读到一半稍微意外:为何纠缠拐走孩子事,渐至结尾,人心敞开,洪流滚滚,愈见控制自如,力道深厚。虽是闺蜜间战争,却是黑云压城城欲摧,金戈铁马战冰河。惊心动魄,让人拍案惊起。字里行间晃动着作家自身影子,生命体验充溢的细节,甚至超越了羊城都市之精彩喧嚣。女性诉说,动人心弦。爱恨情仇,刻骨铭心。令人击掌的金句,时常成为情感波澜起伏风向标。此时张欣犹如乐队指挥,提手黑浪排空,轻放潺潺流水——情感情绪把握到位,几近炉火纯青。女人心,海底针,唯张欣可解。

我注意到张欣在此作中的一个变化:更加注重“日常”——“《金瓶梅》和《红楼梦》里都写了许多日常,让人感到故事里面的真实与温度,以及深刻的敬畏与慈悲。那么琐碎的凡间烟火背后,是数不尽的江河日月烟波浩荡。就我个人的理解,通俗就是日常,而日常里的学问从来就没简单过,描述得恰如其分就更加不容易。相比起彪悍的英雄史诗、历史巨制和古今传奇,写好普通人的日常与命运,在文学日见庸常的今天,其中已经没有讨巧与迎和,所以,仍旧是一如既往地独自跋涉,或许是想在遮天蔽日的宏大叙事中杀出一条血路。 也就是说,镖鱼的一瞬间固然令人惊心动魄,更加让人感怀的则是几代人的默默守候。 日常和殿宇都是这个意思。”①毫无疑问,作家在努力地通过“日常”一步一步地接近都市的肌理与本质。

张欣关于《千万与春住》的“日常”让我联想到两个问题:都市特征与文化个性。两者彼此相关,但又有不同侧面的强调。张欣写广州前后40年,从改革开放到21世纪第二个十年,几乎与这个城市同步成长。广州是一座什么样的城市呢?一线大都市、财富、时尚、人口、机会、生意、美食、花城——标签很多,但特征却一下难以抓住。我出版过一本随笔集《这座城,把所有人变成广州人》,其中有一个比喻:北京帝都,把外国人变成中国人;上海魔都,把中国人变成外国人;广州商都,把所有人变成广州人。广州就是一个不动声色改变人的城市,波澜不惊、温水煮青蛙;务实、低调、包容,你可以活成自己的模样,生活给予你最大的选择空间;日常街坊,美食遍地,没有四季,没有寒冷;淡然、淡定,“任你风吹雨打,我自闲庭信步”。当然,都市版图又有各种小区域小气候。比如老城新城:荔湾越秀、西关小姐、东山少爷、十三行、番禺——都是老城往事;天河琶洲、萝岗开发区(誉为“开罗人”)、南沙新区,广交会、珠江新城——均为新城故事。关于这一点,广州民间已然说法:“有钱住西关,有权住东山,无钱无权住河南”;“宁要河北一张床,不要河南一间房”。即使一座城也有“区域鄙视链”。

张欣都市小说的镜头大多在新城,老城深入不多,都市在急速扩张,新生活在不断出现,其中包含一种“速度”,张欣小说充分体现。她是对广州贴得最紧的小说家。《千万与春住》一如既往,主要写新城。从本土文化角度看,张欣作品粤语味道不浓,并非老城街坊气息。这与她的外地人身份有关。我注意到新作两个女主角:纳蜜与夏语冰。前者是广州本地人,从小在广州长大;后者是外来的军区司令的女儿。故事主线就在这对闺蜜之间展开。就都市特征角度看,我看到两大人群:本地人与外地人。广州这座既古老又现代的城市,一个很大特点,自古就是大码头,五湖四海,八面来风,外来流动人口多,移民迁徙人口多。新中国成立伊始,大军进城;改革开放,人才南下,都是大批人口进入的时期。所以,广州多有“老客家”和“新客家”的叫法。而后来者要在广州扎根定居,一般需要更多的政治文化经济“资本”,需要一种借助其他力量的强势。因此,这也给我们阐释张欣作品的都市不同人群提供了新的角度与途径。强势之下,有无反弹?客家本土,有无冲突?具体到作品,闺蜜之间由嫉妒而恨的个人行为有无更深一层的文化解释?答案显然,阐释空间极大。可惜这个角度目前不被重视,倘若与上海王安忆近作《考工记》比较,或许会找到启示。《考工记》选择的主角“西厢四小开”就是地道上海人。②上海城市形成历史远在广州之下,但王安忆为何这样选择?而張欣却始终没有选择完全本土的角色?可以深究。

至于文化个性,既然我们认同都市对居住人的影响,广东地域文化个性肯定会有不同程度的渗透和进入。比如《千万与春住》纳蜜的经商才能,比如语冰的海外国内来去自如。恰如学者对广州人广东人的个性概括的三字经:“搵、捱、叹”③这些个性也是打开广州故事角色独特文化精神与文化心理的密码与钥匙。包括张欣本人在笔下人物之间的惠誉褒扬:作家的判断标准是什么?喜恶标准是什么?什么是字面上的表态?什么是无意识的流露?显然存在不同文化价值观的冲突与差异,还有我们极易忽视的灰色地带,或者表述为“过渡地带”。小说、文学、艺术就是这样在有意与不经意间完成了对大时代下个体小人物的成长描述,或许只是微波轻澜,甚至几圈涟漪。张欣《千万与春住》保持了这种“轻描述”,再次凸显了广州女性都市写作的独一份风格与价值。

抽象的概括性的理论话语,常常无法涵盖和准确描述千变万化的现实状态,但学者长期的考察与思考却能够给予我们理论启示。法国艺术史批评家丹纳《艺术哲学》提出所谓“三大支柱”研究艺术史,即种族、地域、时代。用此理论观察属于每个城市的都市小说,可以打通历史、种族、文化、艺术、地域、社会、环境、氛围、时代、心理、民风、民俗之间的隔膜,尽量从整体去把握一个地域的文化。比较丹纳《艺术哲学》的经典地位, 爱德华·萨义德在《文化与帝国主义》里提出的“对位法”的“对位研究”的方式却颇有争议,但我认为依然有其价值:文化属性之构成不是由于它的本质特性,而是要把它作为一个有对位形式的整体。萨义德把这种对位性的二元关系作为研究的“大框架体系”,通过考察“我”与“他”的相互塑造、相互建构的关系,来认识他们的文化身份。简言之,不管作品有多少叹息眼泪多少爱恨情仇,只要你写都市,就不可避免地触及都市特征与文化个性。这也是一只看不见的手。

《千万与春住》让我欣慰处还有:再无《终极底牌》对某种献身之期待;再无《狐步杀》对案件推演之依赖。直指人心,剖析人性;再无《不在梅边在柳边》之绝望与冷酷。真情漫漫或可融化冰山,年轻一代或许较父辈有更大胸襟,墨色如磐却有黎明晨曦显现。短短数年,几部长篇,张欣亦在一步一步走向更宏阔之境界。《千万与春住》结尾于希望:“若到江南赶上春,千万和春住”——宋朝王观的一句诗,作家张欣的一颗心。

百感交集与错综复杂的表达与描述之后,我们把话题再拉回都市文学代表作家的张欣,就张欣近四十年的小说创作以及整个当代文学的现状看,张欣作品具有可贵的文学史意义。结合以上张欣近作分析,以及对于作家都市题材创作的追溯,我们可以自信地确认作家张欣的“广州故事”至少体现出以下特点:第一,作品视点明显:正面描写都市,注重凡人日常,引入都市时尚,尤其是表现都市年轻女性对时尚的天然喜爱,感官享受开放,注重日常生活气息,漾溢生命活力;第二,台港都市文化影响显而易见,张欣即被誉为“大陆琼瑶”“广州亦舒”,但又有广州大都市独一无二气息;第三,以张欣的广州故事多以女性为主角——也许女性天生的感性以及人性光芒,在意识形态刚从集体走向个人的历史趋势中先行苏醒——因此构成对于内地文学的观念冲击。具体体现于三个观照:个人情感世界,个人幸福感,乃至个人价值之肯定;第四,张欣亦是文坛长青树,30多年紧扣广州都市,都市变化构成创作动力,与大都市一道成长,被誉为“最会写广州的小说家”;第五,20世纪80-90年代,张欣小说成为“文化北伐”一部分,内地人通过她的作品了解世界背景下的香港,都市氛围中的广州,无疑是一種新城市文明自南向北的文化传播,意义非凡而深远;第六,张欣小说首次集中推出了中国内地“都市白领女性”群体形象,并由此衍生出当代文学史上一系列新人物,呈现出文学作品前所未有的新的社会结构与新的人际关系;第七,张欣是被当代文学史低估的作家,我们将其定位于“中国大陆新时期都市文学先锋作家”;第八,乡土文学为主流的背景下,张欣20世纪90年代先行一步的都市文学未能得到足够的重视,甚至在当代文学史中“缺席”④。

简而言之,张欣的“广州故事”写作,至少在时间的提前、空间的独立、作品人物的新意、描写生活的新鲜、都市观念全方位的新颖与活跃、不断变化的都市探索等等方面均有“先行一步”和“头啖汤”的文学气象。张欣可贵处还在于始终将镜头对准广州,无论是20世纪的小说,还是近年来的长篇小说,她的都市题材不变,人物在都市,而且集中在广州这座城,爱恨情仇俱在羊城。因此,广州大都市小街坊的气质与个性也浸染着作家。作为当代最早找到城市感觉的作家之一,张欣的坚持构成她的特色,也是她的文学先锋性所在。这既是张欣对当代文学史的一个特殊贡献,也是她的小说创作的文学史意义。

注释:

①参见张欣:《千万与春住》,《自序·日常即殿宇》,花城出版社2019版。

②江冰:《<考工记>:暗藏文学家写史的一颗雄心》,《书城》2019年第5期。

③参见聂莉:《以美学,致生活》,载《乡音韵里话湘粤》,花城出版社2019版。

④江冰:《论广东女性写作的文学史意义》,《天津师范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6年第3期。

(作者单位:广东财经大学、广州都市文学与都市文化研究基地。本文为2017年度广州市哲学社会科学发展“十三五”规划委托课题“文学史视野下的广州都市文学——张欣研究专辑”阶段性成果;同时受到广州都市文学与都市文化研究基地的资助)

责任编辑:刘小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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