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扬
摘要:“成都模式”立足于中国现代巴蜀作家独特的现代体验,它所着眼的问题具有高度典型性与开放性。作为一种“方法”,它不仅释放了“地方与人”的话语空间,而且其内蕴的研究理路更能够启发、类比其他形态各异的“地方模式”,有助于研究者更全面地把握现代文学发生发展的历史图景与知识分子的精神世界。
关键词:成都模式;文学研究;方法论;地方视野
在处理中国现代文学经验的过程中,“地方性”常常被置于区域文学、都市文学、乡土文学、文学地理学等议题下得到释放。诚然,“地方”能够辐射文学题材、审美风格、民族形式等层面,由此一定程度地拓展文学史的疆域,但是基于“影响-被影响”的研究思路,在研究京派、海派、浙东文人、东北作家群等以地域命名的作家群时,现有的研究框架仍可能阻碍对作家与“地方”之间动态关系的认识。与其说“地方”成为不言自明的地理空间,毋宁说既有的研究视角和方法遮蔽了其中内蕴的丰富性与复杂性。文学研究的历史化趋势已在研究界达成共识,在将更为宽广的社会历史视野纳入考察范围的同时,微观的历史细节也将成为我们重新揭开文学史图景的试金石。在此前提下,如何处理地方历史、作家生命体验与文学表达之间的关系,重新从本土经验出发,检视板结的文学史结论,以及现代中国知识分子的精神面貌,成为了一个亟待解决却充满挑战性的问题。
一 地方视野与“成都模式”的提出
“成都模式”的提出,与解决上述问题息息相关。首先,成都作为巴蜀的文化中心,为作家提供了别样的体验。“成都模式”正是以成都及其周边地区为对象区域,着眼于此区域内文学现象、知识分子品格在现代文学和思想整体格局中的独特性;其次,“成都模式”着眼之处具有高度典型性与开放性,提出了下列问题:如何在将“成都”视为一种“模式”的同时却不囿于此,继而将其作为一种具有范式意义的“方法”?如何从地域性维度重新审视中国现代文学的发生与发展规律?如何将“地方”还原为“地方”本身,以之处理那些无法为同质化、平面化的文学史叙述所容纳的历史经验?
事实上,假如将地方视野引入现代文学发生之初的历史图谱,看似清晰可辨的道路遍布着分叉小径。无论是李劼人早期白话小说对通俗资源的借鉴,还是叶伯和、吴芳吉等人诗歌中的古典质素,都呈现出雅俗交织、中西混杂的面貌。这意味着,对于许多巴蜀作家而言,他们的文学活动无法直接纳入以“一校一刊”为主导的现代文学发生学阐释框架①,更无法确切地归入某种思潮流派;无论是“冲击-反映”模式还是中与西、传统与现代等二元阐释模型似乎都失去了效力。有学者注意到,长期以来,对“五四”的谈论都集中在北京、上海等大城市的“运动”,形成了以北京、上海为文化生产与传播中心向外辐射的阐释格局。②在这种阐释格局之外,尚有一种观察取向亦从空间出发,但尤其强调边缘和地方特色,这一点易为人忽视。比如梁启超就主张,要想理解“中国”这一整体,应“一地一地分开来研究”。在评价蜀地文化的“滯重”时,梁氏注意到:“蜀为天府之国,而僻处内地,开化较后于中原,顾气腴厚而沈雄。数千年来,往往一时代学风之所播,蜀之受影响者稍晚,而结果或有意优于他地,地理之感化使然也。”③梁启超准确地把握住了近代以来蜀地的独特人文气象——虽风气晚开却保留住了沉郁之风。但此类观察未得到充分重视,在新/旧对立的价值评判标准下,上述复合性元素之间互相渗透的现象很容易遭到简化,归结为西方文化、中心文化汇入传统文化和地方性文化时遭遇了顿挫或艰难的蜕变,或者巴蜀地区在接受新思潮时留下了“传统”的“遗物”。若沿用这种评价方式,很容易忽略该地区的“土风”“遗传”与时代风潮之间的互动与博弈关系。
近代以来,以构建现代民族国家为逻辑起点的文学史叙述模式占据了主流位置。在这一前提下,“地方”往往在文学史家的“后见之明”中遭到剪裁,或成为佐证性、点缀性的边角材料,这一现象根植于“国家/地方”的二元对立式思维框架和等级划分。然而事实却比这一框架所揭示的道理复杂得多。新时期以来,以省份命名的文学史层出不穷,显示了研究界从地域文化的视野“重写文学史”的努力,但是这些成果多着眼于表层的现象描述,且较少离开宏大叙事的主线。“地方”究竟在什么层面上与中国社会的现代转型发生互动,并参与了知识分子的精神新变,仍值得作为“问题”不断追问。
人类学研究曾提出“地方性知识”这一概念,它“不仅指地方、时间、阶级与各种问题而言,而且指情调而言——事情发生经过自有地方特性并与当地人对事物之想像能力相联系”④。“地方性知识”着重呈现它们的形成情境与过程,彰显了人与地方互动过程中二者的主体性,它亦提示研究者应致力于达到一种深度介入研究对象的“深描”效果。地方与地方之间提供的知识与经验十分殊异,无法互相取代;就现代中国知识分子而言,对外部世界的感受,接受新思想、新思潮的情况也随地区的流转各有参差。
在融入现代文学整体格局的过程中,身处西南内陆的知识分子虽无法感同身受于京沪等文化“中心”的氛围,却拥有独树一帜的现代性体验。以吴芳吉独创“白屋诗体”为例,该诗体雅言与方言俗语并行不悖,其诗歌语言与艺术资源均迥异于胡适的白话诗,带有综合古典诗歌传统、严肃的社会关照、地方俚俗色彩和知识分子趣味的意图。究其原因,一方面,人离不开地域文化环境的熏染,上述做法体现了诗人在遭遇西学冲击后,在西方与地方双重视野的关照下,创造性地转化巴蜀诗学传统的结果。另一方面,随着新文化运动的深化与落潮,对于这一诗体的坚持也是其纠偏新诗之弊的自觉选择。吴芳吉对以报刊为阵地的“新文化运动”抱持着根本性的怀疑态度,他的《谈诗人》一文在谈及胡适的白话诗时,更是流露出对其偏狭的不满:“所谓白话、文言、律诗、自由诗Free Verses等,不过是传情达意的一种方法,并不是诗的程度。美的程度,只为一处。至于方法,则不必拘于一格。今新诗旧诗之故意互相排斥,都是所见不广”。⑤
清末以来,“蜀学”之义变动不居,总体上仍愈发趋于学派意义上的地域认同。⑥吴芳吉“白屋诗体”成分之“杂”是他吸收蜀学之广博气魄的结果,成为区隔于白话诗主潮的标志性特征。1927年吴芳吉与刘咸炘共同负笈于成都大学,二人意气相投,均着意于促进蜀学传统的现代转化。直至绝笔之作《巴人歌》,吴芳吉仍写道:“巴人自古擅歌词,我亦巴人爱竹枝。巴渝虽俚有深意,巴水东流无尽时。”足见诗体建设与蜀人身份建构之关联。刘咸炘曾将蜀学特征以一“大”字概之:“统观蜀学,大在文史”⑦;不仅如此,蜀地的学风也构成了他个人学术体认的重要参考,个人志趣与地方学风的张力可见一斑:“蜀中学者,多秉山分阻险之气,能深不能广,弊则穿凿而不通达。吾则反之,专门不足,大方有余,殆平原之性欤?”⑧另外,刘咸炘别具一格的思想资源,又使其与梁启超开启的新史学传统区隔开来,将其史学视野拓展至对地方民风、土风、方志的探察,与彼时以“国”为基础治史的做法拉开了距离。倘若基于进化的标准予以评价,刘咸炘对趋新和国史的警惕或可被指斥为“落后”之表现。但是,“五四”前后的蜀学学派以国学兴盛为荣,不仅补充了新文化运动中“反传统”的面相;而且,以廖平为代表的蜀地学人也为证明儒家学说的合法性,为其注入西学成分,可见所谓“地方”的学统也非铁板一块,而是与时代风潮保持着同步性。这亦提醒我们,在1920年代“整理国故”运动大规模发生之先,已有地方学人深耕于此。至此,“地方”亦步亦趋追随“中心”之习见遭到了挑战,如果进一步思考,那么在交错复杂的历史河道面前,主流与支流之间是否可以直接等同于支配与被支配的关系?是否可以直接挪用评判主流的话语来评判地方的文学与历史经验?
二 “地方与人”问题的再延伸
“成都模式”对拓宽中国现代文学的研究视野,释放“地方与人”的话语空间,具有十分重要的意义。在此基础上引入“地方机制”,以期在日益僵化的“现代性”理论模型之外,开掘“地方现代性”中蕴含的丰富资源。具体而言,“成都模式”的理论模型并不局限于发掘现代文学史上川籍作家的独异性体验,其之所以构成一种“方法”或研究范式,还在于它回归了“地方”本源,“眼光向下”地重新结构历史,微观地把握近代以来中国社会变革的基本规律,并以此辐射地方知识人的精神史。文学研究者一般能充分自觉于“人”这一对象主体,但是在认知装置上,“地方”作为认识“人”的中介还未得到充分发掘。这里标出叶伯和和康白情两位诗人,是为了简要考察“地方”作为一种活的传统,也作为一个人与生俱来的标记,如何渗透进他们表情达意的方式,又如何影响了他们处理历史与现实的态度。
将胡适的白话诗指认为有“开山”之功,这实际上是历史当事人与研究者共同简化新诗发生史的结果。若将视线聚焦到地方,川籍诗人的精神世界与胡适等“中心知识分子”相异,极大地“破坏”了这条线索。胡适他们常借游戏诗打“笔墨官司”,自此走上了做白话诗的道路。⑨对照之下,内地诗人同一时期面对新诗的犹疑与寂寞,不同于中心城市知识分子的姿态,消解了胡适以个人逸事简化历史线索的轻松口吻。比如,叶伯和的《诗歌集》长期湮没在《尝试集》的盛名之下,却仅比胡适的大作出版迟了两个月。叶伯和称自己是在胡适“诗体解放”主张的影响下彻底走上白话诗创作道路的,在这之前囿于旧诗的格律,还未“畅所欲言”。实际情况却是,早在胡适的“游戏诗”出现之前,叶伯和已开始思考白话诗的可能性,并启用白话“做了些白描的歌,拿来试一试”⑩。叶伯和摒弃格律和整齐句式的努力早已体现在1914-1916年间的诗歌创作中。《念经的木鱼》11诗句长短参差,还以“剥——剥——剥剥——剥”模拟敲木鱼的声音,回环着一种莫可名状的寂寞情绪。这首诗含蓄精美,在艺术品格上明显超越了同时期的白话诗,那么,值得追问的是,明明早于胡适突破旧诗藩篱且艺术成就颇高,叶伯和又为何自甘人后呢?其中两个原因不可忽视,其一,民初的成都受西方冲击程度不及北京及沿海城市,白话诗只在小范围内传播,未能成风12;其二,叶伯和地方诗人的身份令他始终需要借助主流话语来寻求“社会上升”,这表现在,他不仅将自己的诗歌附会于胡适的白话诗理论上,而且以《诗歌集》封底“不禁转载”四字,表达了参与主流对话的迫切心態。
在进行人物研究时,研究者往往受材料和眼光所限,聚焦于人物生平的“耀眼期”,对于一个完整的人而言,无形中造成了一种割裂感。在“五四”及其后的知识分子身上,“地方”或隐或显地体现在他们的思想与行动中,地域性是思想的底色,也是思想与现实接轨的“中转站”。譬如,青年毛泽东1920年发起湖南自治运动,便是以湘学之实践精神来反拨“五四”学院派文化启蒙的结果。13川籍青年王光祈、曾琦、康白情、李璜等人在五四运动中头角峥嵘,他们参与创建的少年中国学会绝非一个纯然的文化或知识群体,而具有强烈的党团意识和实践色彩,这不得不引发我们的思考,除了地缘的纽带,巴蜀人文传统究竟在什么层面作用于他们的思想与文学创作?已有论者注意到,巴蜀文化本身就是移民文化,近代中西文明碰撞之际,更是从中滋生出自我否定精神。巴金、李劼人、沙汀、艾芜等作家均创造性地转化了巴蜀的移民传统,“较多地抛弃了传统移民文化‘故土神圣观念,又以自我批判的方式强化了移民对异域文化的大胆接受”14。这种创造性转化也体现在“少年中国学会”的川籍青年身上,他们告别夔门后,在北京、上海等地接受高等教育,或者留学海外,回国后积极投身新文化运动。但是,巴蜀的“地方性知识”在他们身上的印迹和程度深浅不一,“成都模式”不仅能启发我们发现上述这类人物处于暗影区的一面,而且有助于突破同质化的“地方”概念,从而进一步发现“人”与地方的互动关系。
康白情对待新、旧诗的暧昧态度与地域认同有何关系?是否反过来影响了其政治身份的建构?1922年3月,康白情以诗集《草儿》“一鸣惊人”(废名语),实际上,他的新诗创作集中于1919-1920年,此前此后均无意于白话新诗。《草儿》初版时收两附录,其一名为《味草蔗》,收录康白情1916年赴京读书以来创作的59首旧体诗,其二题为《新诗短论》,着重从理论上回答了何谓新诗。1924年7月《草儿》修正三版更名为《草儿在前集》,删去两附录,其中旧体诗另刊于《河上集》“以端体制”。15长期以来,康白情的旧体诗湮没在他新诗的光辉之下,其实二者在语言、意象取用、格调之间相互渗透,为彼此提供了资源。他的旧体诗文白夹杂,虽四、五、七言皆备,却突破了平仄押韵,又不乏对人生与时事的关照,如1918年1月所作《断句》:“溅我黄儿千斗血,染红世界自由花!”16短短两句诗中流露出对世界大同的热望。另一方面,在脱离旧诗的外壳后,即便用“真真正正的白话”17写出的《送慕韩往巴黎》,仍在“说话”的口吻中夹杂着“细雨沾尘”之类的古意;他笔下的“少年中国”想象,更直接脱胎于黄河水中提取出来的古典意象与豪迈气魄。18
巴蜀诗学传统至近代不衰,汪国垣在评价近代蜀中诗派时说:“惟蜀中诗派,自有其渊源可寻,广雅、湘绮虽启迪之,蜀人未能尽弃其所学而学之也。”19康白情对旧体诗的迷恋可追溯至幼年在蜀中接受的文学启蒙,“幼耽诗教”,“情意所荡,偶宣吟讽,掌运古今,比传六义,时动境易,自成格调”20。对康白情而言,将诗教传统渗透进新诗的结果,是1919-1920年之际在川籍青年中间,以写景送别诗赋予新诗以“群”的“旧”功能。211922年“康白情”更名“康洪章”22走向革命之后,通过分开出版将新旧诗彻底区隔开来。对比《草儿》《草儿在前集》和《河上集》的篇目,删新诗与增旧诗齐头并进,足见康白情对新诗的谨慎。这种谨慎不仅是艺术层面的,也关乎个人情感气质,它象征着收束新诗人的情感冲动23,恪守政治家的清规戒律。24诗歌是康白情抒情的载体,而非他标榜身份的工具。他无意于“新诗人”的头衔,因此作新诗的热忱虽已熄灭,却无法抹去诗教传统留下的印迹。这些旧体诗记录了康白情在新文学园地之外的复杂心情,尤其是初涉政坛时的心灵轨迹。在新文化的出版语境里,《河上集》传达了他将旧体诗经典化的努力,也赋予了“旧”诗“新”功能。
三 局部与整体的张力
认知装置的变化能够进一步推动研究方法的更新。将“成都”与“模式”两个词语打散来看待,二者均不属于抽象静态的概念,而是分别指向“地理空间”和“方法论”要素,由此得以敞开和不断生产。也就是说,“成都模式”这一研究方法中内蕴的理路亦能够启发、类比其他形态各异的“地方模式”。如果不同的“地方模式”之间相互激荡起来,便提供了一种深入思考中国现代文学与地方社会、政治、经济、文化关系的可能性,并跳出“中国中心”“西方中心”等话语的支配,探究地方性与整体性之间的张力。
当然,在这一话题下论及现代中国的许多具体问题,都不得不兼顾“地方”本身所具有的层级性,它有时并不直接作用于作家本身,而是与国家、民族、革命等历史主线碰撞之后,产生了不同程度的融合与龃龉。上述叶伯和融入新文化圈的心愿随着新文化运动在全国范围内的兴起,很快便得以实现,地方诗人与诗歌传统也借风势汇入了国家层面的“五四”。因为远离文化中心,叶伯和的诗反而未受过多熏染,保留了古典诗歌的特质,譬如他在《诗歌集》中将“歌类”的新诗单独辟出,以此强调诗歌节奏的重要性。叶伯和的这一举动并非有意“复古”,而是关注“诗”与“歌”关系的现代转型,如何以诗歌的音乐美表现现代人的心境。这一尝试在初期白话诗中独树一帜,其《心乐篇》中的四首很快被叶绍钧主编的《诗》转载。25值得一提的是,1922年,叶伯和主编的文学刊物《草堂》与文学研究会会刊《诗》一同登上历史舞台,前者创刊于成都,影响力虽不及后者26,却保留了相当的地方色彩,并引起了新文学倡导者的注意。周作人在《讀草堂》一文中提到,地方文学的力量不可小觑。因此他寄希望于积蓄地方的能量,光大国民的未来。27周作人的愿景不久后在巴金身上得到了实现。早年巴金以“佩竿”为笔名,在《草堂》《孤吟》等成都文学刊物上发表小诗,这成为日后他打开新文学大门的钥匙。后来他以成都公馆为背景的小说虽在主旨上超越了一时一地,诉诸对中国社会和文化的整体反思,却难与早年地方文学力量的扶植与地方经验的积淀脱离关系。
文学研究的“地方化”转向本质上是从微观、边缘的视角介入文学现象,但不仅仅为了还原某时某地的文学活动,其目的是将其纳入更为广阔的历史时空,发现其中的发生与变化机制。如前所述,“成都模式”以地域空间为线索重新审视现代中国的文学与思想,超越了先进/落后、传统/现代等简单的二分法。这一研究方法力图使聚焦点在“在地”与“整体”之间收放自如,极大程度上拒绝了带有迷惑性的“历史现场”,也在“重写文学史”的延长线上拒绝流于空泛。试举一例,研究者在论及晚清通俗小说时,常常将其视为“被压抑的现代性”28。这类观点原本致力于发掘晚清现代性的多种源头,问题在于,因过于强调精英/通俗之间的价值判断,反而“压抑”了晚清以来真正混杂的现代性资源。这种被遮蔽的状态或许可以通过“成都模式”得到一定程度的救正。通过梳理地方文献能够发现,在鲁迅1918年发表《狂人日记》之前,李劼人已发表了《游园会》《儿时影》《夹坝》《盗窃》《做人难》《强盗真诠》等白话短篇小说。这不仅让我们重新反思白话小说的源头与资源,也关涉着印刷文化所带来的现代性张力;不仅体现了小说形式的变革与作家现实感受的变化相关,也体现了作家平衡读者趣味与现代体验的努力。李劼人对小说语言、叙述结构的探索与他审视、批判四川社会现实相同步。以护国战争时期四川社会为背景的《续做人难》为例,小说序言以说书人的口吻取得读者的信任,正文却引入第一人称限制性叙述视角,与序言之间形成了张力,而这种张力和距离感正是小说产生反讽效果的重要原因。而李劼人小说的创作和接受过程也表明,作家身处的“地方”不是绝对透明的,而是一个被诸多力量争夺的产物,其内部的冲突正蕴蓄着现代文学发生、发展的动力。彼时四川知识人对“庄雅”与“诙谐”的看法颇具启示意义,刊载《儿时影》《夹坝》的《娱闲录》表面看来是一个迎合市民阅读趣味的通俗文艺刊物,却以严肃的现实思考为根柢。这也提示我们,在民初成都的文化空气中,“庄雅”“诙谐”之间泾渭不甚分明,庄雅之思亦可借助滑稽之言曲折地表达。29因此,若将现代白话小说的发生放在雅俗之辨这一视域中,那么通俗小说不单毋须以一种“被压抑”的面目寻觅合法性,而且背后关涉着更为重要的文学表达方式和知识人的文化态度问题。
李劼人早期的小说,吴芳吉、叶伯和等人的诗歌在文学史中无处安放的“尴尬”处境,恰恰是为其寻找合理历史位置的突破口与出发点。任何一个社会的发展都不是按照进化论的模型进行设计,因此一旦跳脱出“辉格党式的历史阐释”30的逻辑便会发现,李劼人等作家的现代性体验生发自地方文化传统与新思潮的碰撞之间,也以此丰富甚至修正着我们对现代文学发生发展形态的看法。“成都模式”看似是对中国现代文学研究视野“在野”式的补充,其目的实际在于更全面地把握现代文学的“整体”。诚然,这一研究范式的提出取决于研究者对现实的反思,如何在全球化的今天叩问“地方”的经验,这对研究者自身的知识结构、认知框架和现实批判能力都提出了更高的要求。
注释:
①陈方竞:《多重对话:中国新文学的发生》,人民文学出版社2003年版,第98-129页。
②李怡:《地方性文学报刊之于现代文学的史料价值》,《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2010年第1期。
③梁启超:《呼吁四川教育界》,见梁启超著、夏晓虹辑:《<饮冰室合集>集外文》(上册),北京大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198页。
④[美]克利福德·吉尔兹:《地方性知识——阐释人类学论文集》,王海龙、张家瑄译,中央编译出版社2000年版,第273页。
⑤吴芳吉:《谈诗人》,《新人》1920年第1卷第4期。
⑥王东杰:《国中的“异乡”:近代四川的文化、社会与地方认同》,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16年版,第104页。
⑦刘咸炘:《蜀学论》,《刘咸炘诗文集》,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0年版,第5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