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山拓我心

2020-03-20 10:05千澄色
花火A 2020年1期
关键词:南宫

千澄色

无艳之貌

承平五年,春分。

秦、楚胶着了两年的鹿溪之战,以秦的大获全胜告终,秦军一路高歌,凯旋了。

大军中有一女子,戴着一副猫妖面具。面具后面一双眼眸沉静如水,潋滟生波。胯下骑着一匹枣红色的骏马,紧随着南宫大将军,走在队伍最前端。红袍随着猎猎春风上下飞舞,英姿飒爽。

这一幕被仙乐坊的几个乐伎尽收眼底,其中一个叫雪嬛的啧啧称奇道:“那位红袍女将军想必就是南宫大将军的女儿南宫茴吧,南宫家的男人三代尽是忠烈武将,想不到这小小女儿也是巾帼不让须眉。”

“何止啊,这位南宫小姐三岁习武,十三岁跟着南宫大将军在军中历练,十五岁随军出征。这次鹿溪之战时,她更是冲锋在前,屡建奇功,惊才绝艳,深得皇帝嘉许。”坐在窗边的乐伎流霜进一步讲解道。

雪嬛姑娘却道:“只可惜南宫小姐脸上戴着面具,无法一睹芳容,实在是遗憾。也不知她长得是美,还是丑?”

“这就得问宁公子了。”流霜咯咯地娇笑,目光转向角落里的宁玿,“我可是听说了,宁公子自幼与南宫小姐定下娃娃亲,是她的未婚夫,恐怕没人比宁公子了解得更清楚了。”

“什么?宁公子是南宫小姐的未婚夫?”

闻言,和一群乐伎打情骂俏的宁玿缓缓抬头,扫了这两个无聊的乐伎一眼,不咸不淡道:“她天生无艳之貌,丑得人见人怕。”

南宫茴是丑,却不是天生无艳之貌,而是后天毁容。这一切,全拜宁玿所赐。

小男孩都比较顽皮,宁玿小时候也不例外。有一次,他和一群王公贵族子弟玩藤球,不知是谁把球踢到了树上,卡在两根树杈之间,下不来。

宁玿爱逞强,拍着小胸脯保证把球取下来。他当然取不下来,只能求助自幼习武的南宫茴。

可她那时不过是个六七岁的小丫头,胆小又恐高。宁玿却不管这些,只想拿回球,好在朋友面前耀武扬威,硬逼着她上树。

南宫茴爬到一丈高的时候已经泪眼婆娑,浑身打战了:“玿哥哥,我害怕。”

“茴茴不怕,你再爬高一些,差一点就夠到了。”

何止差一点。南宫茴抬头,望着那个遥不可及的藤球,只觉得一阵头晕目眩:“玿哥哥,我做不到……”

“笨死了。”宁玿握着小拳头,“你要是不帮我把球取下来,以后我就再也不跟你玩了。”

听到宁玿威胁自己,南宫茴害怕了。将军府与宁府紧挨着,他们是两小无猜的玩伴,南宫茴把宁玿看得比什么都重要,遂颤悠悠地挪动身子,硬着头皮继续往上爬。

谁知,脚下突然一滑,南宫茴猝不及防地从树上摔了下来。

她自幼随父亲习武,危急关头变换好几个身法,落地时才没有伤到筋骨。不幸的是,脸磕在了厨娘临时放在外面的火盆上,容貌尽毁。

好好一个姑娘家,毁了容以后还怎么嫁出去。南宫夫人为此不知暗地里抹了多少眼泪。宁太傅也没饶了宁玿,将他暴打一顿后,亲自跑去南宫府,给两个孩子定了娃娃亲。

宁玿大概就是从那时候开始讨厌南宫茴的吧。直到今天,南宫茴依然是他心头的一根刺,移不走,抚不平,令他无法痛快。

易容

傍晚,皇上在承明殿大摆宴席,为南宫大将军接风洗尘。

南宫茴坐在灯火通明的六角宫灯下,这次脸上虽然没有戴着面具,却蒙了一层白纱。她这副装扮是得到皇上首肯的,不算失礼。

看到宁玿进来,南宫茴立马从座位上起身,眼睛发出亮晶晶的光芒。

宁玿走到南宫茴的面前,露出他惯有的英俊而迷人的笑意:“一别两年,茴茴,你清减了不少。”

南宫茴微微颔首,浅笑盈盈:“只是军中劳碌而已,现下回家便好了。”

谁能想到在战场上所向披靡,被敌军称为“玉罗刹”的女将军,私底下竟是这样一个温柔的大家闺秀,在心上人面前更是语音娇柔,柔情似水。

宁玿在她的身旁落座。

宴席开始,丝竹声声,彩袖翻飞。

席间,二人有一搭没一搭地交谈着,大多数时候都是南宫茴在问,宁玿答。

渐渐地,南宫茴发现宁玿似乎有些心不在焉,眼睛不断地瞟着那些姿色姣好的舞姬,于是,手下意识地抚了抚自己的脸,黯然神伤。

宁玿在脂粉堆里摸爬滚打惯了,怎会猜不到她的心思,见状,一把握住她的手:“茴茴,我知道当年的事是我对不起你。因为我的一时任性,害得你无法和别的姑娘一样正正常常地走在阳光下。这些年,我一直耿耿于怀。”

“玿哥哥……”

宁玿打断她的话:“所以,我希望你能给我一次补偿的机会。”他目光灼灼地凝视着南宫茴,害得她以为他要跟自己说一些“相守一生、不离不弃”之类的话,结果却是,“我花重金从郑国请来了一位十分高明的易容师,茴茴,你可愿意让他帮你易容?”

对于易容,南宫茴了解得并不多,但既然是宁玿要求的,她又怎会拒绝,于是轻轻点了个头:“我愿意。”

易容师颜清许是个十七八岁的俊秀少年,一身仙气飘飘的清冷气质,美颜如玉。看着这样一张脸,南宫茴不禁对他的专业技术有点质疑,悄悄地问宁玿:“这位小兄弟靠谱吗?”

颜清许面无表情:“老朽今天七十又八。”

南宫茴瞠目结舌。宁玿看着她那表情,不禁好笑:“别信他的,他就爱捉弄人。”

南宫茴喝下麻药,躺在短榻上渐渐沉入梦乡。

宁玿退出房间前,易容师问他想要把南宫茴易容成什么样子。

宁玿只留下四个字:“绝色美女。”

转眼到了拆纱布的日子,南宫茴惴惴不安:“玿哥哥,你说我会变成什么样子?”

“肯定是倾国倾城,艳若桃李。”

“瞎说,你就会哄我。”然而,等纱布拆下的那一刻,南宫茴彻底惊呆了。镜中的美人面如中秋之月,色若春晓之花,杏眼桃腮,冰肌玉骨,仙姿轶貌,不可方物。别说是南宫茴,便是阅女无数的宁玿亦不免瞧呆了。这银子真没白花!

“玿哥哥,这是我吗?”南宫茴摸了摸如凝脂般的肌肤,有点不敢置信。

“傻丫头,不是你,那是谁呀。”宁玿收拢心神,趁着南宫茴心情好,赶紧道,“茴茴,你现在容貌也恢复了,不仅如此,还摇身一变成了个绝世大美人,想必日后的倾慕者能从我们秦国一路排到赵国。”略微调整了下坐姿,他目光炯炯生光,“那你看,我们的婚约是不是可以取消了?”

南宫茴如遭雷劈,欢喜的表情骤然僵在脸上:“你说什么?”

宁玿面不改色:“茴茴,你知道的,我就是一个游手好闲的花花公子,我们真的不合适。我觉得我们还是做回朋友比较好。”

“原来你费尽心思把我变美就是为了甩掉我?”初始的震惊过后,南宫茴意识到宁玿的真正意图,一改柔顺的样子,一下子变得锋锐起来,“可是,玿哥哥,我不答应。”她说,“不止我不会答应,宁伯伯也不会答应。明天我就入府请宁伯伯把你加入军籍,毕竟,你不能总这样游手好闲,不是吗?!”

“南宫茴,你威胁我?”宁玿目瞪口呆,他实在想象不到,当初那个成天跟在自己屁股后面对他逆来顺受的小丫头一朝强硬起来,竟是这般难对付。

从将军府出来的时候,宁玿手心里全是汗。大片大片的春光落在他的身上,他却浑然不觉得温暖。

他居然被一个小丫头给唬住了!

然而,他忘了,这个小丫头不仅仅是他的跟屁虫,还是有着玉罗刹之名、在战场上令敌人闻风丧胆的女将军。

铁血红颜

若给宁玿一次重来的机会,他绝对不会在三天前对南宫茴说出什么解除婚约的胡话。要是不说,他现在也就不会遭这份罪了。

军营里的生活极其有规律,鸡鸣则起,在外面训练一天,日落之后方可回营帐休息。累倒还在其次,最让宁玿受不了的是一到晚上这营帐里冲天而起的酸臭汗味。但他的同伴好像都闻不到,自如地谈笑、饮酒。久而久之,宁玿也闻不到了,和他们打成一片,真的是“入鲍鱼之肆,久闻而不知其臭”。

谷雨这日,雍城下了一天一夜的雨,将士们不用出去训練,躲在营帐里玩骰子的玩骰子,睡觉的睡觉。宁玿耐不住寂寞,叫来几个平日里相好的兄弟,撺掇他们去仙乐坊听曲。

仙乐坊的曲乐在雍城那是出了名的,几个人被他说得心思活络,将军规抛到了脑后。

这一夜,他们玩得十分尽兴,听完曲还去酒肆狂歌痛饮,等酒醒,才发现已经是第二天清晨了,于是慌慌张张地赶回军营。负责训练他们的刘校尉在营帐里等了多时,看见他们衣衫不整地跑回来,还带着满身酒气,炮筒脾气的他当时就炸了,上去一人抽了一鞭。

宁玿酒劲未散,被一鞭子抽在脸上,全身血液冲上了头顶,当即回敬刘校尉一拳。

此事惊动了南宫茴,她戴着惯常的那副猫妖面具来到他们营帐,一身红褐色紧身劲装,头发高高束起一个马尾,尽显利落英姿。

这还是宁玿到军营以来第一次见到她。与平常相处时比较,她完全变了一个人,周身散发着不怒自威的强者气场,凛然而不可侵犯。

听刘校尉讲完事情的经过后,她锋利的眼神扫过宁玿他们这一小撮人:“谁带的头?”

“我。”宁玿上前一步。

“带头触犯军规,殴打上级,罚你五十军棍,没意见吧?”

“没意见。”

“很好,将宁玿带下去,重打五十军棍,剩下的人每人三十军棍。”

“喂,南宫茴,你有没有搞错。是我带他们出去的,要罚,罚我一个,放了他们。”

在罗刹军中,除了南宫大将军,还没有人敢直呼南宫茴的姓名。听到宁玿喊出这三个字,其他人纷纷愣在原地,拿眼睛偷觑着南宫茴。

南宫茴的脸被面具遮着,不辨喜怒,唯有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透过面具射出犀利的光,令宁玿的身体没有来由地一颤。

“既然不想连累他们,就不该带头触犯军规。都愣着干什么,还不把人带下去,该打的军棍,一棍也不许少!”

五十军棍挨下来,宁玿不出意料地被打了个屁股开花,躺在床上直哼哼。

他那几个同伴挨了三十军棍,伤势比他轻,勉强还能走动,被拉去校场观看别人训练。偌大的营帐里,剩下他一个人,想要喝杯水都够不到。

忽然,一股浓郁的鸡汤香味飘入鼻子里,宁玿悲哀地想,他这是被打得多惨啊,都出幻觉了。不想,下一秒南宫茴就端着一锅鸡汤走到了他的床前。

她换了一身齐胸襦裙,脸上没戴面具,身上的凌厉锋芒也消失了,整个人显得既温柔又可亲:“疼坏了吧,我特意给你炖了鸡汤,还放了止疼的丹参、白芷。”

宁玿心想:疼不都是拜你所赐吗。但他不敢说出口,哼了两声,道:“赶紧把鸡汤倒出来给我喝两口,都快饿死了。”

“鸡汤太烫了,还入不了口,等我给你涂完药吧,到时候汤也该凉一些了。”

“什么?你要给我涂药?”宁玿想也不想地拒绝,“我不要!我拒绝!”

“玿哥哥是在生茴茴的气吗?还是说,玿哥哥害羞了?”

南宫茴把药膏拿出来,一一摆在一张矮凳上:“如果是后者,玿哥哥大可不必在意,军中本无男女之防,以前还是个普通士卒的时候,碰上军医忙不过来,我也常常上前帮忙。”

“这么说,你看过很多男人的身体了?”

“玿哥哥吃醋了?”

“你想多了。”

看在鸡汤的分上,宁玿最后还是妥协了。南宫茴手法轻柔,药膏上身后凉丝丝,一点儿也不疼。

渐渐地,宁玿发现,不戴面具的时候,南宫茴就是他熟识的那个温柔似白兔的邻家妹妹,一旦戴上面具,她就是杀伐果决的铁血玫瑰。

宁玿永远记得承平七年的中秋。

为期两年的训练结束了,秋季大点兵。南宫茴站在点将台上,甲胄鲜明,身后的红袍随风猎猎翻飞,气势非凡,宛如上古女战神。

出征

夜幕降临,灯火参差,这是一天中仙乐坊生意最好的时候。

宁玿难得有了三天休沐,照例来到二楼西侧最里的一间厢房中,独自饮了一壶桂花酒后,雪嬛姑娘仍迟迟未至。

他叫来坊主询问情况,方知雪嬛姑娘给一位客人弹琴去了。

宁玿不免有点恼,但仍耐着性子摆摆手:“雪嬛没空,流霜也行。”

“流霜也没空。”坊主小心赔着笑脸。

“那就叫素卿、玉容来。”

“素卿、玉容也没空,她们几个呀,都在陪一位姓惠的公子。”

这次宁玿彻底恼火了,这个惠公子什么来头,叫那么多乐伎给他弹琴,长了八只耳朵不成。不顾坊主的阻拦,他执意闯进了那位惠公子的包厢。这是哪座山头上的神,他偏要会一会。

然而,推开门的那一刹,他彻底傻眼了。

仙乐飘飘的房间里,惠公子眉目清爽,玉树临风,雌雄莫辨的阴柔面容,不失英气。一身月白色长衫穿在她的身上更衬得霞姿月韵、举世无双,不是南宫茴,又是谁。

宁玿黑着一张脸,不顾众女错愕的目光,大力拽过南宫茴的手腕,硬是把她扯走了。到了楼下人烟稀少处,他方才一把甩开:“你一个姑娘家跑到那种地方去做什么?”

“我一个姑娘家怎么了,战场都能去,乐坊反倒不能去了?”

宁玿双拳紧握,脸色铁青。南宫茴知道他这回是真的动气了,不由得放柔了语调:“其实,我就是想去看看你喜欢的姑娘都是什么样子,她们真的都很可爱,曲子弹得好听,性格也温柔。让我不禁想,如果我变成她们那个样子,你会不会稍稍喜欢我一点点。”

宁玿的怒火瞬间平息了,心像被什么狠狠地捏了一下。这个傻姑娘,明明那么出色,为什么非要爱得这么卑微。他们两个,无论怎么看,也是他配不上她呀。

不知该怎样安慰,宁玿磕磕绊绊道:“你……你也很可爱呀,你会杀人。”

南宫茴被他逗笑了:“玿哥哥这是在取笑我吗?”

“没有。我是认真的。”宁玿难得正色,“正是有你们在战场上披荆斩棘,杀敌无数,护佑了大秦边境的和平,才有了雍城夜夜笙歌的輝煌。所以,我的茴茴才是可爱的女子。”

说到“我的茴茴”四个字时,宁玿的语气里透露着难言的骄傲。南宫茴心里一暖,拉起他的手:“时辰还早,玿哥哥陪我散散步吧。”

宁玿难得和颜悦色:“好。”

……

承平七年十月,楚国卷土重来,于秦、楚交界之地鹿溪再次掀起犯边之役。大将军南宫权临危受命,带领十万罗刹军出征鹿溪。

十万大军中,南宫茴统领三万骑兵先行,至鹿溪,扎营于大兴山下。

搭完帐篷,宁玿被安排了捡柴的任务。他正要进林子,南宫茴骑马来到他的身前:“一起吧,正好带你熟悉熟悉鹿溪的地形。”

他们一路策马到了鹿溪。沿着溪畔走的时候,南宫茴告诉宁玿:“秦、楚就是以这条溪为界的,鹿溪以南是我们秦国的疆土,以北是楚国的。”

南宫茴说话的工夫,宁玿拾了一堆柴火,用麻绳捆成一捆:“话说回来,这溪为什么叫鹿溪,是有很多鹿吗?”

“大兴山中的确有很多鹿,它们经常来这条溪中饮水,因此,这溪又叫鹿饮溪。可惜近年来战事频繁,鹿溪很少能看见鹿了。”

说话间,从大军扎营的方向突然传来一声轰然巨响,如雷霆爆裂,南宫茴暗道不妙,叫上宁玿,赶紧打马回营。

爆炸的地方有七处,一触而发,不给人反应的机会,一瞬间就被炸成了碎片。南宫茴与宁玿二人赶回去时,营地一片狼藉,上百名士兵躺在地上呻吟,状况惨不忍睹。

南宫茴一边指挥士兵救治伤患,一边叫来刘校尉询问爆炸的原因。

刘校尉也像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只说那火药一下子就炸了,像是事先就埋好的。南宫茴只好先安排人在营地一寸寸地排查,看看还有没有残余的火药。

怀着种种疑惑回到军帐中,南宫茴意外地发现案上的笔砚被人动过,原本雪白洁净的高丽纸上多了一行墨迹:赫连奎敬上。

独眼皇子

赫连奎其人,阴险狡诈,行事乖张,既是深得楚国皇帝器重的皇子,又是南宫茴在战场上不可忽视的劲敌。

两年前那场鹿溪之战,南宫茴射瞎了赫连奎一只眼睛。战场上再次相逢,赫连奎的左眼上不出意外地戴着眼罩。饶是如此,他仍有心情嘲讽南宫茴:“我的见面礼,南宫将军觉得可还行?”

“如果是对我射瞎你一只眼睛的还礼的话,当然行得很。”

赫连奎皮笑肉不笑:“南宫将军还是这么牙尖嘴利,厉害得叫人害怕。”

“既然害怕,不如就此退兵。”

“退了兵哪还有机会瞻仰南宫将军的巾帼英姿,看招!”言罢,赫连奎猛然对南宫茴发起进攻,一杆银枪横扫而来。

南宫茴正要还击,宁玿策马奔到她的身前,以一柄红缨枪挡下了赫连奎的攻势。

赫连奎始终以一种奇怪的眼神看着南宫茴,南宫茴可能还不觉得什么,但是出入惯了风月场所的宁玿一眼就看出来了,那眼神里藏着的是浓浓的欲望,让他分外不快。

他偏过头,冲南宫茴道:“这个人交给我,你去帮刘校尉。”

南宫茴错愕须臾,旋即掉转马头。

一个小兵居然命令得了将军,赫连奎一眼看穿了宁玿的身份:“你就是她那个不学无术的未婚夫吧。”

他啧啧两声:“还真是与她不般配。”

“般不般配轮不到你说。”宁玿拿起长枪刺过去,直取要害,赫连奎身形一挫,躲开致命一击,与她打到一处。

自这场战争打起来,秦、楚两军交战不下二十场,这二十场的每一场,宁玿都追着赫连奎打,不知道的,还以为他们有什么深仇大恨。

到了第二十一场,两军交战正酣,天空突然乌云密布,下起暴雨来。

这场雨来得又急又猛,大军都被冲散了,南宫茴看到宁玿追着赫连奎进了深山,带着弓箭追了过去。

追上他们时,两个人打得难分难解。暴雨中视线模糊不清,血水混着雨水流下来,转瞬又被冲得一干二净。

兵器沉重得挥不起来,被不约而同地舍弃,他们开始展开贴身肉搏。

他们像猛兽一样厮打,宁玿被赫连奎打倒在地。赫连奎捡起地上的银枪,欲刺宁玿的咽喉,南宫茴的羽箭破雨而来,一箭贯穿了赫连奎的手臂。

第二箭又穿了他的肩胛骨。

赫连奎在疼昏过去前,看到南宫茴向他这边跑来,脸上的猫妖面具在暴雨中掉落,露出一张倾国倾城的脸。

暴雨很快停了,山里涨了大水,一时之间很难出山,南宫茴与宁玿便拖着赫连奎找了一个山洞暂时休憩。

南宫茴用树皮搓了绳子把赫连奎五花大绑后扔在了山洞最里面,她和宁玿则守在洞口。

月亮恹恹地爬上山头,月光洒下来,照着宁玿惨白惨白的脸。南宫茴看着他满身的伤痕,出去找了些止痛的草药捣碎了为他敷上。

看着她认真地为他敷药的模样,宁玿忽然道:“我不明白,天下好男儿那么多,你干吗偏要喜欢我?”

南宫茴也不抬头:“你也是好男儿啊。”

“胡说,我以前那么差劲……”

“不对,我认识的宁玿从来不是表面上那般不学无术、游戏花丛之辈。”南宫茴这时抬起头,直视着宁玿的眼睛,“你这样自暴自弃,是因为心怀着对宁琲的愧疚。”

宁琲是宁家庶子。与自幼便聪明过人、八岁熟读经史的哥哥宁玿不同,他生性愚笨,文不成,武不就,不得宁太傅青睐。他的母亲为讨宁太傅的关心,天天逼着他背书,打骂他是常有的事。

宁琲动辄得咎,每天活得战战兢兢,夜夜点灯熬油地背书,直到有天清晨,丫鬟发现他猝死在房里。他死的时候手里还紧紧地抓着一本《左传》。

那一年,宁玿只有十四岁。自此以后,他像变了一个人,天天出去鬼混,成了雍城有名的纨绔公子哥。宁太傅一心想他考取状元的美梦也破碎了。

南宫茴语声幽幽:“同你一起长大的我,深知你从来就不是没心没肺,差劲到不可救药的人。你只是在用这种方式麻痹自己,纾解着对宁琲的愧疚。就像我毁了容后,你就疏远我一样,你不是嫌弃我丑,也不是为强加于你的婚事为恼恨,你只是对我怀有愧疚,不敢面对我而已。”

“玿哥哥,你是个善良的人,这一点,我很清楚,这也是我一直喜欢你的原因。”

宁玿的眼睛里染了一层雾气,他嘴唇上下蠕动着,不等开口,角落里传来赫连奎的一声嗤笑:“真是感人肺腑啊,哈哈。”

“看来你还是伤得不够重。”刚刚还含情脉脉的女将军走上前来,握住赫连奎肩胛骨上的羽箭狠狠地拧了两下,企图从对方脸上看到痛苦,不想赫连奎完全不觉得痛苦。

“变态。”

看到赫连奎脸上愉悦的表情后,南宫茴低低地骂了一句。

困雀出笼

洪水退去后,南宫茴与宁玿带着赫连奎回到营地。有了这个人质,楚军投鼠忌器,再没有打上来。

不久后,楚帝递上降书,愿意割地求和。朝中大臣为是战还是和而争论不休,秦帝左右为难,命令南宫将军将赫连奎带回宫中,容后再议。

岂料赫连奎进宫后,竟巧舌如簧地说服了秦帝,除此之外,他不惜以十座城池为聘,娶皇室之女,缔结两国之好。

秦帝欣然接受,从他的十五个女儿中挑选了秉性柔顺的娴都公主作为和亲公主。

承平八年十二月初八是娴都公主离宫之日,南宫茴受命护卫公主前往楚国。赫连奎则先行回了国都,准备婚礼事宜。

打马走在积雪如玉的郊野上,宁玿感叹道:“想不到我们在战场上浴血奋战了那么多时日,却换来这么个结局。”

南宫茴当然明白他指的是和亲的事,自古以来都是败者献上金银美女向胜者求和,秦国恰好反了过来,虽然多了十座城池,但到底让人意难平。

回头望了一眼公主的座驾,南宫茴淡然道:“可总归不用打仗了不是吗,这些年来,秦、楚两国争战不断,不知有多少百姓因此家破人亡,现在终于结束了,于国于民都是好事一桩。”

宁玿不知在想些什么,视线没有着落似的在半空中飘着,突然纵马出列,上半身倾斜出去,于奔驰中摘下一枝崖壁上的红梅。

待回到队伍,宁玿把红梅送到南宫茴的手中,用微微有些颤抖的声音对她说:“等护送完公主回来,我们就成亲吧。”

南宫茴等这句话等了十三年,从强迫他入军的那一刻起,她就步步为谋,只为把他培养成一个令她满意的夫君。比起被动地被爱,她更喜欢主动出击,让心仪的男子爱上自己。

南宫茴来不及回应,地面忽然传来轰隆隆的震动声,没等他们明白是怎么一回事,左侧山头的雪就像白浪一样奔涌而来。

……

宁玿醒来第一件事就是找南宫茴。他记得他们遇上了雪崩,所有人马还没来得及反应就被大雪吞噬了。

他在宫殿里乱跑,大叫着南宫茴的名字,赫连奎的及时出现制止了他的疯癫举动:“哟,醒啦,我还以为你会睡上一辈子呢。”

宁玿抓住赫连奎的衣领:“茴茴呢?你把茴茴藏到哪里去了?”

“我可没藏她,她就在偏殿,只是你见到后未必会欢喜。”宁玿转身飞奔而去,没有看到赫连奎眼底那狡黠的笑意。

偏殿最里面的房间里的确有位女子。她披散着长发,坐在地上摆弄着木偶,宁玿一点点向她靠近,她察觉有人靠近,投来疑惑的目光。

“茴茴……”

宁玿这一声“茴茴”非但没有换来女子的热情回应,反倒让她像受惊的白兔似的跳起,挥舞着手臂乱喊:“鬼呀,有鬼……”

宁玿莫名其妙,上前一步抓住南宫茴的肩膀:“茴茴,是我呀,你的玿哥哥!”

南宮茴却只是乱喊乱叫,丝毫听不进宁玿的话,甚至还用木偶打他。

赫连奎倚在门边道:“我说过,你见了她未必会欢喜。”

宁玿怔怔地问:“她怎么了?”

“她被奔腾而下的大雪扑倒的时候,头磕到了石头,导致神志失常,管所有不认识的人都叫鬼。”

南宫茴趁着宁玿松懈,挣脱了他,带着木偶跑到别处玩了。

宁玿垂落双臂,好半晌才想起来问:“公主和其他人怎么样了?”

“这次雪崩只是小规模的,你们被埋得不深,加上接亲的队伍及时赶到,公主除了受些惊吓,无甚大碍。其他人也只是受了些小伤。”

“所以,只有茴茴是这样吗……”

宁玿痛心不已,在城中遍寻名医术士来为南宫茴诊治,来了十几个均没瞧出个所以然,直到一个茅山道士的出现。

那茅山道士看了南宫茴几眼,旋即把宁玿叫了出来。

宁玿抱着一丝希望问:“道长可瞧出病因了?”

“病因没瞧出来,倒是有一个故事要讲给公子听。”那道士一把摘了脸上的人皮面具,露出一张俊美无俦的脸,竟是阔别已久的颜清许。

尽欢颜

正月十五是赫连奎与娴都公主的大喜之日。在他们拜堂之际,宁玿与南宫茴已经策马奔驰在了回雍城的官道上。

赫连奎的目标一直是南宫茴,她战场上的英姿令他痴迷。他假意求取公主,实则早做好了安排。

他串通娴都公主,趁着南宫茴伤后昏迷对换了她们的脸孔,再唆使娴都公主装疯卖傻欺骗宁玿。

颜清许就是被请来换脸的易容师。他在易容时留了一手,没真的动刀,而是以人皮面具代替。

大婚那日,得知真相的宁玿神不知、鬼不觉地将两人调换了回来,与真正的南宫茴远走高飞。

走在细雪纷飞的古道上,南宫茴畅快道:“赫连奎发现新娘是娴都公主后估计鼻子都气歪了。”

宁玿嗔怪道:“你还有心思笑,你知不知道我差点就失去你了。”

“可我还是好开心。”南宫茴催马靠近宁玿的马,“因为失而复得,因为囚笼得脱。”因为飞雪漫天有你并辔同行。

编辑/猫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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