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智、自主性与美好生活:霍克海默的美好生活研究及其启示

2020-03-20 10:00周锦章
理论导刊 2020年3期
关键词:美好生活理智自主性

摘 要:霍克海默从西方马克思主义的视角出发,阐述了美好生活的现代性悖论——理性主义逐渐成为美好生活概念的主导原则,未来只有借助理智与自主性,才能重塑美好生活之有机性、本真性和主体间性,实现真正的自乐、自在、自得和自由。在霍克海默思想的启示下,建构“中国式美好生活”,必须在中国共产党的领导下,以人民为中心,通过顶层设计,发挥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文化建设和思想道德建设的统领作用,引导人们将美好生活的追寻与中国梦、中华民族的伟大复兴和国家战略目标有机结合起来。

关键词:美好生活;理智;自主性;霍克海默

中图分类号:B089.1

文献标志码:A文章编号:1002-7408(2020)03-0093-07

基金项目:2019年教育部人文社会科学青年基金项目“暴力社会学的理论框架与核心议题研究”(19YJC840063)的阶段性成果。

作者简介:周锦章(1980-),男,福建安溪人,首都师范大学政法学院副教授,研究方向:社会学理论。

美好生活是习近平新时代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思想的核心概念之一。2012年11月,习近平在中共十八届政治局常委首次与中外记者的见面会上便开宗明义地指出“人民对美好生活的向往,就是我们的奋斗目标”[1]。随后,他在国际国内重要场合多次讲话中均将美好生活作为中国共产党治国理政的主要目标。在党的十九大报告中,“美好生活”概念多次出现,并且创造性地提出了新时代我国社会的主要矛盾已经转化为人民日益增长的美好生活需要和不平衡不充分发展之间的矛盾。这一切无不表明,美好生活不僅是人民群众对更好的教育、更稳定的工作、更满意的收入、更可靠的社会保障、更高水平的医疗卫生服务、更舒适的居住条件、更优美的环境和更丰富的精神文化生活的期盼,更是中国共产党人建设社会主义现代化强国和实现中华民族伟大复兴的中国梦的初心与历史使命,是新时代为人民服务理念的生动体现。

“美好生活”的愿景虽然令人向往,但通往美好生活之路绝非一帆风顺。数千年来,人类始终受到何为美好生活以及美好生活何为的困扰。对这些问题的分析和阐释,不仅有助于我们充分认识到实现美好生活的长期性、复杂性和艰巨性,而且能使我们少走弯路,克服现代社会固有的矛盾,构建全新的“中国式美好生活”。一直以来,西方马克思主义者都对美好生活这一议题持有浓厚的兴趣,即便很多时候这些文本并没有直接使用美好生活、幸福或福祉等概念。此外,西方马克思主义研究和社会理论的不少经典文本本身就是对“如何追寻美好生活”问题的讨论。本文试图呈现西方马克思主义的代表人物之一霍克海默(Max Horkheimer)的思想及其对上述问题的回应,即其关于美好生活的批判性思考以及生成这些观念的原因。当然,霍克海默对美好生活的界定与当下流行的看法大相径庭。尽管存在这些无法避免的问题,但每个思想家的概念都与他们对美好生活所面临的挑战的看法以及今后在社会文化层面上加以解决的方法有关。另一方面,本文还将探讨霍克海默相关理论视角下对于理解和构建新时代美好生活的启示与借鉴,并借此传递对“中国式美好生活”的思考和讨论。

一、美好生活的现代性悖论

传统上衡量一国民众之生活是否美好是建立在享乐主义哲学的基础上。在福利经济学的功利主义理论中,美好生活意味着快乐的最大化。基于边沁的“幸福最大化原则”,效用被视为满足,即当一个人寻求由经济原因带来的满足的最大化时,那么这就是他最大的幸福。这一理论假设个人将从所购买的商品和服务中获得满足感,这种满足感反映在人们愿意为这些商品和服务支付的价格上。基于这两个原则,功利主义理论进一步假设消费者行为的合理性(无论消费者做什么,都是为了实现自己利益的最大化,否则他们就不会这么做),并且他们也为此殚精竭虑(他们的目标是获得尽可能多的财富或财产)。通过以这种方式看待满足感,美好生活的概念被转化为消费行动,并且被认为可以通过消费总量即国民生产总值(GDP)加以衡量。此外,社会上还存在一种预期,即购买的东西越多,人们就越满意,这意味着经济增长将带来国家和个人福祉的增加。从历史发展进程来看,19世纪以来的现代化的确促成了人类社会日新月异的变化,人们的生活质量也在经济增长与科技进步的助推下取得了长足的进展,这一切从消费品的极大丰富、通信技术手段的进步、卫生和医疗的改善以及公民权的与日俱增方面得到印证。然而,人们的生活似乎并没有比过去几代人更加美好和幸福。毕竟并非所有人皆能从经济增长和社会进步中受益,不管是在国际还是国内,经济也远远未能达到同等发展的地步,而是成为不平等加剧的同义词,更不用说由此带来的环境破坏、法治不彰或正义缺失等社会问题。

在霍克海默看来,这一切皆是理性化带来的后果。理性指的是现代化的效率、前瞻性和秩序感。这是后启蒙社会的决定性因素,借此现代社会才能通过改造无序、自然、生产以及情感的理性化而更好地控制自然和自我。对于韦伯而言,理性化具有压制性,它违背了人性。这一点在韦伯的“铁笼”论以及近来阿伦特和鲍曼关于现代理性与官僚制度导致了大屠杀恶行发生的著作中体现得淋漓尽致。或许近几十年来对这一问题进行最为全面的分析是哈贝马斯关于生活世界与系统的区分。在哈贝马斯看来,人类天生不具有预知未来的能力,同时又常常心血来潮和多愁善感,而科层制和资本主义市场则为人们提供了准确性、可靠性和情感上的稳定性。

最重要的是,对于这些理论家而言,理性既非从天而降也不是人类自带的基因。从个体的角度看,理性思考并不意味着信息已经被批判性地分析,我们仍必须根据自身的逻辑做决定。当然,只有通过社会化,人们才能获得对理性之功能的理解。它在文化和历史上是具体而细微的,尽管最理性的选择可能对特定的范式或与生俱来的信息来说不言自明。这里,笔者想起了涂尔干在《社会学方法的准则》一书中的一段话:“当我尽兄弟、丈夫或公民的义务时,当我履行自己订立的契约时,我就尽到了法律和道德在我的自身和行为之外所规定的义务。即使我认为这些义务符合自己的感情,从内心承认它们是实在的,也不能使这种实在性不是客观的,因为这些义务不是我自己创造的,而是教育让我接受的。”[2]

理性行动就是按照既定的优先次序行事。就韦伯而言,即是建立在新教伦理文化价值观之上的市场资本主义原则优先。这种当务之急渗透到我们何为理性的认识之中,因此资本主义理性不再仅仅是经济学说,而成为文化学说。在马克思看来,工人阶级推翻资本主义社会之后将建立一种新型的人道主义、新的生活方式和自我认识的方式。因此,一旦资本主义烟消云散,存在的体验将会发生根本性的转变。可见,理性化的暗面是现代美好生活的对立面。

二、理智与美好生活

1944年,流亡美国的霍克海默在哥伦比亚大学的讲座中开始系统地介绍自己对理性化暗面的思考,3年后这些讲稿以《理智的消逝》(Eclipse of Reason)为名结集出版。或许是因为该书在出版近30年后才被翻译成英文,导致它常常被学界所忽视。霍克海默在《理智的消逝》一书中以沮丧的笔调描述了理智在与理性和意识形态之压迫的斗争中节节败退的事实。所谓理智,可以被视为个体驾驭周围世界的工具或思维方式。不管在任何时代,理智的思维方式都受到规范的约束,并且容易受到具体社会文化权威的影响。理智受到的主要挑战是特定思想类型的合法性来源。在霍克海默看来,启蒙运动挑战了真理的客观来源,并且同时对理智能够通过思想与世界真实性质之一致性加以界定的想法提出质疑。在启蒙运动之前,理智不是通往真理之路,因为终极真理被视为固定和不言而喻之物。如果一个人的思想符合公认的客观真理,那么它就被认为是理智的。因此,个体只期待利用理智来获得实现目标的最佳手段,而这些目标原本是根据客观真理确定的。这导致理智逐渐被归结为手段与目的的关系,尽管目的在个人或社会层面是亘古不变的。

显而易见,霍克海默并不认为个人完全具有理智性,这实际上是现代社会个体遭遇麻烦的主要来源。追求理智可以被视为运用理智解决冲突和矛盾,而不是成为完美的理智主义者。笔者认为,如果人们可以采用理智解决理性化导致的社会问题,那么美好生活的现代性悖论将迎刃而解,并由此获益良多。

在霍克海默看来,近代以来将理智归结为目的手段的权衡,创造了一种搁置结果评判,只采用最实际的方法达致目的的目标导向型文化。理智逐渐变成只思考哪些行动比其它行动更有效,毕竟只要行动能够令人信服地获得人们想要的结果,那么即便是最荒唐或适得其反的行为也具有理性化的色彩。然而,霍克海默的批判强调,这种理智类型最适合目标和手段可以预期的场景,借此个体可以通过考虑实现目标所需的牺牲来计算目标的代价。换言之,社会逐渐青睐的是一种与人类的信仰、欲望和道德背道而驰的理性主义。消费就是一个很好的例子:比如我们想买一台电脑,就需要权衡自己对产品的要求和经济实力,从而以一个比较合理的价格购买到心仪的产品或者换个地方继续比价。达致目的的手段是通过算计和理性化的过程推导出来的,因此一致性和前瞻性是关键。而规则则是确定的,比如一旦电脑存在故障,可以换货。因此,在仔细权衡之后,从某个正规商店以特定的价格购买某种型号电脑的举动是理智的。在这种情况下,目的手段的思考大有裨益。一旦这种工具理性被应用到生活的其他领域,如社会关系、艺术或伦理时,它就出现问题了。音乐之美便无法用这种理智来证明,个人为他或她深爱的人作出的牺牲更是如此。霍克海默提到:“理智形式化的后果是什么呢?前述提到的正义、平等、幸福和宽容等过往数个世纪被认为是理智的题中应有之义或得到理智认可的概念,全都丧失了它们的思想根源。它们仍是目的和手段,但没有任何理性的代理人会被授权对之加以评估,或将之与客观现实相联系。”[3]16

工具理性将批判性思考简化为公式化的偏好,这些偏好不足以应对情感体验的复杂性。当然,对霍克海默而言,这种形式化的理智已经开始支配现代社会了。也就是说,在一个日益理性化的现代社会中,理智的过程受到甚嚣尘上的技术官僚主义和手段——目的思考方式的左右。

虽然工具理性提供了一套个人通过运用认知层面的理智可以托付的标准和观念,但对霍克海默来说,启蒙运动并没有将个人从这种与世界的有限接触中解放出来。相反,它质疑个人追求目标的合法性。因此,现代性对美好生活的威胁在于其保持理性化以及理智与批判性思考的还原观的同时,还必须应对目标本身所感知到的合法性缺失。

霍克海默指出,作为自主批判性反思的理智正在遭受现代性规则和分类的攻击,这与韦伯的“铁笼”概念有异曲同工之处。当然,霍克海默所提到的消逝,指的是理智的形式化本身成为目的而不是持续进行的理智对话的一部分。霍克海默解释到:“机械化对于工业的发展来说确实必不可少,但如果它成为心智的特征,如果理智本身被工具化,那么它将呈现出某种物质性和盲目性,变成某种崇拜物,某种无条件的顺从而不是知性上的体验。”[3]23

虽然霍克海默拒绝将工具理性视为社会中具有明确涵义的一种建构方式,但他承认传统目标来源的衰落使现代个体更容易受到他或她所认为的理性的操控。此外,一旦考虑到决策情境时,理智和工具理性的区别更加问题重重。行动的理智程度不仅取决于实现目标的手段,还包括特定共同体的价值观和道德。个人利用理智可能是一个内在的决策过程,但它总是受制于文化和规范的条件。哈贝马斯声称所有个体都具有理智的能力,最终会试图克服这一挑战,但在提出所谓的真理之前,在共同体内进行公开讨论必不可少。

霍克海默和阿多诺在《启蒙辩证法》一书中对理性化进行了批判,他们拒绝承认现代性摧毁了客观真理的来源(如宗教)。相反,社会中制定规范标准的权威已经从宗教转向政治、经济和社会。理智存在于行动和结果的关系之中而非纯粹的个人与客体之间,美好生活的文化共识目标却日益模糊。鲍曼认为,行动的理性化是对现代社会愈演愈烈的流动性之回应。祖父辈的人生目标受到严格的界定,生活叙事通常比今天更加线性化。但对霍克海默来说,传统充斥着關于如何生活的客观事实的目标。他指出,他们保留了上帝,但上帝的恩典却不复存在[3]11。霍克海默以维护花园的整洁为例来说明行动如何因为奉行所谓的客观价值而获得更高的意义。这可以追溯到古代,那时花园是向神灵致敬之物,因此建造花园存在准客观的正当性。霍克海默提出:“我们不能认为人们在风景中的怡然自得将会一直持续下去,如果先验地确信一个人所看到的形式和颜色只是形式和颜色,那么发挥作用的所有结构就纯粹具有主观性,与意义的秩序或总体性没有任何关系,那么一切必然只是单纯的空洞无物。”[3]37

伴随着人们的教育、工作、婚姻和退休的步伐,在被视为线性进步的生活叙事里,类似的正当性必不可少。理性叙事需要权威与合法性,才能发挥其作为责任之来源的作用。尽管现代个体已经摆脱了教条主义与迷信,但正当性缺乏实际来源却造成了许多新的问题。霍克海默解释说:“在风景中穿行不再是必不可少,因此作为行人体验的风景概念变得毫无意义且随心所欲。景观全部蜕化为人造风景。”[3]37-38

如果意义是通过个人与社会的关系加以建构的,那么一旦社会结构僵化,将意义与经验联系起来的任务就简单多了。行为与社会语境的联结一目了然且容易理解,即便它并不理智。鲍曼关于矛盾性与偶然性的论述在这里大有助益,因为现代社会中的个人的目标正日益被预先包装,从而使它们更具前瞻性,有效地确保它们不会导致任何有意义的满足形式。

霍克海默和阿多诺认为,现代社会中理智的沦陷是对自主性的合法形式和美好生活的一种威胁。通过质疑理智的客观来源,启蒙和批判性思想并没有在社会中占据主导地位。相反,理智的形式化即工具理性被用来证明各种权威的行动和意图的正当性。工具理性的运用从根本上与个人的利益背道而驰,但却得到资本主义权威青睐和支持。通过将生活的复杂性折合成个人试图实现的一系列消费目标,工具理性为不合逻辑的行为提供了正当性。霍克海默指出,追求物质商品在某種程度上已经取代了宗教曾经充当的角色,但其本身却没有任何价值涵义[3]40。因此,理智并没有在现代性中绽放,却沾染了与启蒙运动试图消灭的客观理性类似的武断。马尔库塞将此归结为不断强化的消费主义霸权成为意义的来源。另一方面,鲍曼则指出,个体对美好生活的追求逐渐被即时满足所取代,而消费或许是能够持续提供意料之中的满足感的现代生活的唯一面向。从物质的角度看,人们为得到它支付价格,其本身没有什么是必不可少。这与人们从亲密关系中获得的满足感截然不同,例如,为了保护挚爱必须做出牺牲,尽管这看起来不公平或违背个人本能的意愿。同时,霍克海默仍将对理智的评价视作一种强有力的拒斥新自由主义价值观(即某种为了自身的手段——目标理性的特定知识形式优先)的利器。

至于现代社会的人们为什么越来越不快乐,似乎有必要指出,现代社会中的个体并不比前几代人更加理智,他们只是深受有效目标之不确定性的困扰。当下人们的担忧主要有两方面:个人必须找到合理的目标以及实现目标的合理方式。这就是鲍曼所说的,当代人的麻烦与目标有关,而不是手段的局限性。可见现代社会的美好生活关键在于设定和实现目标,无论是物质、知识、浪漫或其它层面,美好生活就是设定目标并实现它们。这听起来似乎过于简单,但在现代社会中并非易如反掌。当下人们的目标如此缺乏前瞻性和可靠性,以客观形式归结为目标的意义也备受质疑。因此,个体不仅需要决定目标以及实现目标的计划,他或她还必须处理可能存在目标的无意义感和满足感缺失的问题。

三、自主性与美好生活

霍克海默认为,现代理性是一种压迫性体系,它削弱了个体的自主性且强化了特定的知识模式。从伦理、文化和经济的角度看,现代社会的理性化已经支配了绝大多数意义建构和合法性的正当路径。因此,个体的祛魅使之觉得独一无二也只是平平无奇,美丽绝伦变得模糊不定,而意义深远则成了了无生趣。这就是各种分裂与分离的结果:自我脱离社会,自我抛弃理智,甚至自我与自我发生决裂。每个问题对美好生活而言皆非同小可。这使人联想到弗洛伊德在《文明及其不满》一书中得出的结论,即自我与自然的分离以及无法避免的自我分离是现代社会困境的根源。霍克海默说:“所有存在领域都完全转变成了手段的领域,导致本应该使用它们的主体的完结。这造成了现代工业社会的虚无主义。试图提升自我的主体化最终亲手埋葬了自己。”[3]64

随着现代人对控制的渴望,现代性以自我保护的名义缓解了个体的危险。霍克海默的“缺乏自我的自我保护”的观念在此处大有助益,即目的之有效性及其本身的退化,导致自由之有效性的崩溃。当然,霍克海默的讨论表明,这里存在更高层面上的无目的性。客观真理的来源从宗教变成消费文化的虚假预言,导致人们放弃客观意义,甚至在某种程度上放弃了自我。现代性所发生的变化与启蒙运动的叙事并不一致。因此,霍克海默认为理智已不再是个人拥有之物,而是人们必须追求的东西。

对马克斯·霍克海默而言,理智是在理性文化范畴中生成自主性的唯一希望。作为一种常识逻辑,理智在理想的情况下应该回应个人的当务之急。虽然理智是一种技能,但如果它想被有效地利用就必须不断加以实践。在霍克海默看来,正是因为理智,个体才能独善其身而不受某些知识理论的支配,比如在宗教或原教旨主义思想的攻势下应付自如。理智使个体根据是非逻辑独立做出决定。由此可见,理智与理性关键的区别在于:理性可以被理解为通过社会化(通常以限制或压迫的形式)赋予主体的一套逻辑原则,而理智则是个体批判性地参与周围世界的能力。这是一种对循循善诱和操控保持警惕的方法。一旦明确二者的区别,那种将理性和理智交替使用的做法便站不住脚了,尤其是在情感和社会生活的语境下更是如此。

一个人可能在某个特定的时刻感到生活如此美好,同时他或她亦知道社会环境实际上对美好生活的持续不利,甚至他或她可能很容易受到其他群体羞辱或贬低。总而言之,二级情感可以削弱或否定幸福或快乐等首属情感。在这种情况下,难以想象人们能够持续感到美好生活或幸福。同样,一个人在品尝一杯美酒时可能会感到幸福满满,但是当朋友指责他或她酗酒时,这种美好生活的合法性就会受到威胁。有鉴于此,个体应该运用理智来评估个人情感(如幸福感和愉悦感)与社会条件之间的张力,并因此自主决定如何感知这些情感和体验。

表面上看,现代社会中诸如美好生活或幸福等情感似乎越来越理性化。现代理性与当下美好生活的定义、问题和解决方法息息相关。关于美好生活的大众读物认为,个体正在以最快的速度追求最为便捷的通往美好生活之路。这是有道理的,现代社会所谓美好生活的任务就是在工具理性的协助下提高追求幸福的效率。所以人们常常扪心自问:我的美好生活是理性的吗?一旦将主流文化的逻辑运用到这一评价中,在韦伯、哈贝马斯或鲍曼看来,人们就可能响应资本主义自由市场的号召行事。由此,美好生活的目标就是追求财富、生产力和效率。人们日思夜想的是怎样才能以最小的代价获得最大的幸福,这种叙事在当今社会司空见惯,人们对以最快的方式解决复杂问题趋之若鹜。

然而,鲍曼在《液态之爱》一书中警告我们,不要将自由市场的理性化引入个人和情感的决策中。他认为,我们越来越频繁地根据市场理性来评价人际关系,个体无不希望借此以最小的牺牲获得最大的结果,以致于将连贯性和前瞻性置于荣誉感与归属感之上。他通过分析现代社会关系的困扰在于它们被消费而不是被生产来说明这一点。鲍曼的主旨是,意味深长和亲密关系在某种程度上是通过更宏大的目标来界定的。例如,想要收获美好的爱情就需要个体做出一定程度的牺牲,虽然这并非理性之举。这就是现代社会美好生活问题的症结所在。

霍克海默认为,在个人对于美好生活的评判中,工具理性的作用十分有限。理性话语不能等同于幸福、满意和满足的逻辑。唯有理智才是美好生活的重要组成部分。首先,理智对于形成和维持人的真正的自主性起着至关重要的作用。这一理论源自康德,经过霍克海默的发展,近来又被阿克塞尔·霍耐特(Axel Honneth)发扬光大。其次,自由运用理智是区分普通人和公民的决定性因素。这一理论源自康德对启蒙的定义,即启蒙是公民利用自己的理智,通过对话和交谈参与公共政治和社会事务。运用理智使个体与共同体紧密联结在一起,此时他不仅仅是劳动者,而且也是能够丰富和质疑普世知识体系的道德能动者。最后,理智使个体能够明确地意識到社会的某些方面可能会对他或她的幸福感或满足感构成威胁,并从容应对。

除了理智与理性的区别之外,霍克海默还在书中暗示了作为愉悦的美好生活与作为成就感的美好生活之间的不同。这类似于美好生活概念中的幸福感与满足感的区别。前述喝酒的例子在某种程度上涉及的是幸福感而不是满足感,美酒是愉悦的源泉,但它并不能使我怡然自得。也就是说,人们在值得高兴的事情而不是决心成为某种道德个体的追索中寻找幸福感。而满足感可以被视为一种与社会的正向关系,即油然而生的骄傲感、归属感、尊重感和美德,它不是单纯的愉悦。获得满足感并不意味着个体不再经历冲突,而是意味着他们能够在冲突中安之若素。这不是为了幸福而消除悲伤,而是在一个意义丰富的社会叙事中体验人生的起起伏伏。人们都有逃离冲突的冲动,并且在不同伦理或政治观的指导下再生产本已支离破碎的系统。因此,满足不是麻木或妥协,迫使个体逃避冲突,而是发展个体公开参与话语建构的能力。无论如何,幸福感和满足感有助于我们达成美好生活的愿景,尽管两者都无法自给自足。但在理智和自主性概念的协助下,我们可以得出结论,工具理性将愉悦感置于成就感之上,因为愉悦感比成就感更有价值,且愉悦感更容易获得且速度更快;而理智则强调美好生活是一项集体而不是个人工程。因此,当前人们对美好生活之所以感兴趣,可能不仅仅在于美好生活本身。表面上看,现代社会的美好生活似乎没有尽头,更确切地说,它缺乏满足感,这正是理智能够发挥作用,引导我们通过自主性摆脱现代科层制的理性化及其情感后果的地方。

因此,我们迫切需要区分两组关键的概念:理性、理智和幸福感、满足感。总之,试图通过理性的决定来寻找幸福感或满足感注定会失败,尽管它确实已深入人心。同时,理智在美好生活的满足感中扮演着关键的角色,因为它在一定程度上涉及对社会经验的自我认识,并且秉承探索集体福祉的使命感。

四、启示

综上所述,霍克海默从西方马克思主义的视角出发探究美好生活的现代性悖论,他一针见血地指出,现代社会中意义与合法性面临的困境使美好生活如镜中花水中月,而这一切源于工具理性的宰制。透过这一视角,我们逐渐看清为什么自近代以来,理性主义逐渐成为美好生活概念的主导原则。由于人们通往美好生活之路上更加注重欲望、利益、实惠和效率,致使日常生活日益被市场交换和技术理性入侵,蜕变成一个个冰冷冷的算计和消费世界。理智的迷失使人们丧失对美好生活本真面目的渴盼和追求,而理性则依靠控制意义的生成和变换支配了生活世界的运转。人们在沉沦中盲目机械地追求所谓个体的幸福,而无视国家和社会的福祉。如何破除上述困境创造真正的“美好生活”呢?霍克海默的研究并没有明确的答案,但他从更高层次界定的理智和自主性为通往美好生活之路指明了方向。正如霍克海默所言,理智和自主性不仅仅是用来追求目标的工具,更是一个不断评估且重塑美好生活之有机性、本真性和主体间性的认识过程。在此基础上,才能真正实现所谓的“自乐、自在、自得和自由”。

随着中国特色社会主义进入新时代,实现“中国式美好生活”对于中国共产党及未来中国的发展具有重大的意义。在我们努力摸索和积极耕耘的同时,霍克海默聚焦现代性问题、具有犀利的历史穿透力和丰富理论增长点的研究对我们有何启发呢?如何在洞悉理智、自主性与美好生活之关系的启迪下为实现美好生活提供现实路径呢?

首先,必须坚持在中国共产党的领导下,以人民为中心,加强对“中国式美好生活”的顶层设计。作为将马克思主义理论作为指导思想的政党,中国共产党在坚守历史唯物主义基本原则和立场的过程中,不仅对世界无产阶级追寻美好生活树立了中国榜样,开辟了富有中国特色的美好生活之路,而且在漫长的历史发展进程中逐渐形成的革命决心、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的宗旨以及实事求是的作风,为未来实现“中国式美好生活”提供了有力支撑。近年来,以习近平同志为核心的党中央对如何实现美好生活做了全方位多层次的规划:在政治上,“依法保障全体公民享有广泛的权利,保障公民的人身权、财产权、基本政治权利等各项权利不受侵犯,保证公民的经济、文化、社会等各方面权利得到落实,努力维护最广大人民根本利益,保障人民群众对美好生活的向往和追求”[4];在民生上,“顺应人民群众对美好生活的向往,坚持以人民为中心的发展思想,以保障和改善民生为重点,发展各项社会事业,加大收入分配调节力度,打赢脱贫攻坚战,保证人民平等参与、平等发展权利,使改革发展成果更多更公平惠及全体人民”[5];在文化上,“满足人民过上美好生活的新期待,必须提供丰富的精神食粮”[6];在生态环境方面,“要建设天蓝、地绿、水清的美丽中国,让老百姓在宜居的环境中享受生活,切实感受到经济发展带来的生态效益”[7]。总的说来,就是使全体人民在共建共享的发展中有更多获得感、幸福感和安全感。这实际上从理智的角度为“中国式美好生活”的目标指明了具体的实现路径。

其次,个体在追寻美好生活的过程中,必须将个人奋斗与“两个一百年”的奋斗目标和实现中华民族伟大复兴的中国梦,以及全面建成小康社会、基本实现社会主义现代化和建成社会主义现代化强国这三大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新时代战略目标紧密联系起来。从党对各阶段目标所设定的具体内容来看,全面建成小康社会目标中有“人民生活更加殷实”,基本实现社会主义现代化目标中有“人民生活更为宽裕”,建成社会主义现代化强国目标中有“人民将享有更加幸福安康的生活”。可见,国家发展民族复兴与人民的美好生活具有内在的一致性。习近平曾提到:“中国梦是人民的梦,必须同中国人民对美好生活的向往结合起来才能取得成功。”[8]在这个共同体的发展和复兴过程中,人们对美好生活的需要也得以满足和升华。为实现民族的伟大复兴而奋斗,就是创造自己的美好生活。将个人对美好生活的创造有机地融汇于民族的伟大复兴之中,实现国家、社会和个人价值的统一,是中国人民实现美好生活的基本路径[9]。同时,“国家富强,民族复兴,最终要体现在千千万万个家庭都幸福美满上,体现在亿万人民生活不断改善上。千家万户都好,国家才能好,民族才能好。”[10]反过来,人们在追寻个体的美好生活时,其实也是为国家富强和民族复兴贡献自己的力量。中国人民实现美好生活之日,也是中华民族屹立于世界民族之林之时。

最后,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和文化建设是构建“中国式美好生活”的立足点,理想信念是“中国式美好生活”的灵魂,思想道德是“中国式美好生活”的着力点。习近平指出:“核心价值观,其实就是一种德,既是个人的德,也是一种大德,就是国家的德、社会的德。”[11]168“我们倡导的富强、民主、文明、和谐,自由、平等、公正、法治,爱国、敬业、诚信、友善的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寄托着各族人民对美好生活的向往。”[11]181要广泛开展社会主义理想信念教育,批判将美好生活等同于功名利禄和享乐主义的错误观念,从自主性的角度倡导通过艰苦奋斗的劳动创造属于自己的美好生活。习近平指出,必须牢固树立劳动最光荣、劳动最崇高、劳动最伟大、劳动最美丽的观念,让全体人民进一步焕发劳动热情、释放创造潜能,通过劳动创造更加美好的生活[12]。同时,持续开展爱国主义、集体主义和社会主义教育,凸显美好生活的精神文化内涵,弘扬民族精神和时代特色,深化中国梦和新时代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思想的宣传教育,通过实施公民道德建设工程,推进社会公德、职业道德、家庭美德和个人品德的提升,以良好的社会生态引导人们发挥自主性,树立正确的美好生活观。

参考文献:

[1] 中央文献研究室.十八大以来重要文献选编(上)[G].北京:中央文献出版社, 2014∶7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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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习近平谈治国理政(第 2 卷)[M].北京:外文出版社, 2017∶345 .

[11]习近平谈治国理政[M].北京:外文出版社, 2014.

[12]习近平.在同全国劳动模范代表座谈时的讲话[N].人民日报, 2013-04-29(01).

【责任编辑:雨 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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