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忘记你之前

2020-03-20 03:48易欢
花火B 2020年1期

易欢

作者有话说:我在生活中一直是那种眼睁睁看着公交车就要过站也没勇气喊一声的性子,总是被动接收,不争取、不表现,所以也总是在失去。这篇故事送给你们。希望你们和我不同,去争取、去努力,只此一生啊,不妨大胆一些。

宋言,岁岁平安。

往后我们,生生不见了吧。

001

我上三年级的那年,搬了家,从山路十八弯的偏僻景点搬到了成都市区。我因为刚来,什么都不懂,地铁都不会坐,每天小心翼翼地仰着头反复在公交站站台前确定箭头的方向,生怕又坐反了方向。我还记得开学第一天的时候,我没看清站牌就被人流推上了车,公交车上的人都低着头,我望着车窗外完全陌生的景象,手足无措。

那天我端端正正地坐在最后一排,坐到了最后一站。司机停了车,拿起茶杯喝了两口茶,全然没有要继续走的意思。我慌慌忙忙地站起來,用家乡话问他:“这个车到不到实验小学啊?”

“你坐反了,那个要到对面坐,我这个是到总站的。

“你这会儿下车去那边等这路车,方向就对了。”

司机说的是成都话,我大概能听懂,我背着书包过去等,上车之后辗转了将近一个小时,才到了学校。

校门紧闭,保安坐在保安室打着盹,不远处的教学楼响起铃声。我心底咯噔了一下,不知道自己错过了几节课。

我想去麻烦保安帮我开一下门,又害怕他说迟到的学生是不准进学校的。

在门口站了十分钟,由于身高的原因,保安没看到我,我在这十分钟里想了很多,想老师会不会不听解释,想新闻上面因为旷课被开除的学生……

“你在这儿做什么?”

“不进去?站在校门口等放学?”宋言皱着眉头,身上的书包只背了单边的背带,校服也松松垮垮的,头顶的头发乱糟糟的,鸡窝一样,他的鞋却很好看,白得没有一丝的灰,条状的配色让人莫名觉得舒服。

“我……”我嗯了半天,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像我自己也不清楚,我刚刚在等什么。

“怂样。”他睨了我一眼,带着不可一世的骄傲,紧接着,我发现他从书包里摸出来一张请假条。

我感觉自己眼里闪过了一道光:“我……可以跟你一起进去吗?”

“可以啊。”

宋言在书包里摸了半天的笔,好不容易摸出来一支,竟然还没有笔帽。

我愣在原地,等到宋言看傻子一样看着我,问我叫什么,我才反应过来,他要在请假人后面填上我的名字。

“路今曼,道路的路,今天的今,曼妙的曼。”

“你几班的?”

“三年级二班。”

“嚯。”他倒吸了一口气,“你就是他们说的新来的小土妞?”

他落下我名字的最后一笔,我本来想说,曼的上面是个“曰”,他写成了“目”,不过想了想我决定闭嘴,怕被这位爷打。

顺利进了学校之后,宋言眼珠在眼眶里转了转:“我帮了你一次啊,救命恩人,你下次可得帮我。”

“怎么帮?”我下意识地攥紧了书包的背带。

“没想好呢,到时候再说。”

宋言比我高一点,导致我听他说话,感觉声音都是从天上飘下来的。校门口到教室的距离挺远,他叽叽喳喳地说得停不下来,一会儿说自己多厉害,一会儿说自己读了多少书、看了多少电影,总而言之就是在吹牛。

可是他说了一句话,让我后来记了很多年——快到教室的时候他说:“路今曼,以后我罩你,只要你听话,我绝对不让人欺负你。”

那时候我们年纪都小,说什么承诺都脱口而出,能有一时欢喜就不错了,所以哪怕最后没做到,也没人去计较。

002

在实验小学的三年里,宋言让我往东边,我从来不会说我要去西边。

只有一次我跟他发了火,是星期六的时候,他让我带着水在篮球场等他,帮他拿外套,陪他打篮球,我等得天都黑了,他都没来。

他嘟嘟囔囔地说了“对不起”之后又说我是个怂包,我气得一个星期没给他带早饭。

“路今曼!”这天放学的路上,宋言被我冷了几天,终于憋不住了,“我不就是忘了来找你吗?你看我没来,自个儿回家不就行了吗?矫情啥呢?!”

我不知道宋言没来是因为路上遇到车祸,又打120又陪那老人家去医院的。

我回头瞪了他一眼,没一会儿就觉得眼眶有点儿湿,过了一会儿,他可能也是意识到自己有错在先,还来吼我,破天荒地没唠叨,就安安静静地走在我旁边。

我们路过了一家小卖部,五颜六色的食品袋,包裹着各式各样的辣条。宋言突然走不动道一样拉住我,一个单音“嗯”了半天,才别扭地开口:“我请你吃辣条,你别生气了!”

我没吃过辣条,但看他那表情,好像味道还不错的样子。

万万没想到的是,那次吃了辣条,我直接食物中毒,上吐下泻,在医院挂了三天水,我妈问我是不是作业太少了一天到晚闲得没事儿干,我咬着牙,没说话。宋言晚上从家里溜出来看我,到医院的时候头发湿漉漉的,一摸外套上全是水。

他也没在意身上湿了,靠在一边问:“路今曼,你怎么样了?”

“还行,死不了。”我怕他内疚,没好气地回,心里还是怄死了。

没想到他脸皮太厚,立马嬉皮笑脸:“那你别给你妈说是我请你吃的,我爸知道得打死我。”

我张了张嘴,不知道说什么,只觉得他头顶鸡窝一样,趴在我病床边,身上还穿着睡衣,睡裤的裤脚和拖鞋上还沾了不少的泥点子。

太狼狈了,这样的人,当初到底是怎么在学校混得风生水起还说要罩着我的?

那天晚上成都下了夜雨,病房里没多的被子,我让他坐一会儿就走。过了十点,为了不打扰病人休息,走廊的主灯都关了。他说刚刚上来的时候看到就安全出口那儿冒着绿光,阴森森的,我这么怂,肯定怕黑,他就待在这儿,万一我晚上想上厕所,还能陪我走到门口。

我忽然觉得宋言也不是那么差劲。

那几年,我有时觉得这个人太自信,太有自己的想法,别人给意见他永远听不进去。有时又觉得这个人很温暖,那些旁人看不到的细枝末节,他总能观察到,再恰逢其时地出现,问你怎么了,疼不疼。

他不知道,一个人隐忍着不出声的时候其实是最疼的。

后来,学校组织毕业班出去野炊,班主任带队。

成都周边的小镇上,平日里冷冷清清的景区站满了穿着校服的人。我和宋言找了个长廊坐下来,他把家里唯一一台单反相机带出来了,一会儿拍拍花,一会儿拍拍草。

那时候,相机还是稀罕物,不少人凑到他面前比剪刀手,有的拿着糖葫芦,有的校服上还滴了烤串的油。我坐在一边背着我们俩的书包,默默地吃着薯片喝着可乐。

“宋言,你爸妈是不是给你找好学校了?”

“應该是,到时候一起啊。”

我拿起易拉罐喝了一口可乐,岔开话题:“给我看看你刚刚拍的照片。”

没想到他突然跳起来,护着相机,坐得离我八丈远。

我深深地看了他一眼,他也无所畏惧地回视我,我想可能是刚刚拍了年级上某些班花,他不好意思给旁人看,就作罢了。

我们快离开景区的时候,有个女同学神色慌张地跑过来地跟宋言说了什么。宋言听完把相机包丢给我,一眨眼就已经蹿出去。

我跟在后面跑着追了一会儿,实在是喘不上气,只能停下来走。

等我走到岸边的时候,宋言浑身都滴着水,一只湿漉漉的小猫卧在一边瑟瑟发抖,乍暖还寒时候,河水又脏又冷,宋言一边拧着外套上的水,一边冲我挑眉。

我犹豫着朝他走过去,从书包里摸出来我妈装的让我擦汗的毛巾,再没说一个字。

“路今曼。”他看我不说话,主动喊住了我,挠挠头,“对不起,我下次跟你说一声再去,绝对不随便丢下你一个人。”

大巴车慢慢驶离景区的时候,我透过车窗,看了一眼河边上那两块湿漉漉的地方,忽然想到拉在教学楼上的大红横幅。

“苟以国家生死以,岂因祸福避趋之。”

宋言如果生在那个年代,应当也是人群中最耀眼的一抹光吧。

003

初中的时候,我和宋言分开了。

他爸妈让他读私立学校,我的成绩一般般,如果要一起去,学费比我爸妈一年工资加起来还多。

我知道这个消息的时候举着电话在窗边坐着,抬头朝窗外望出去,发现家里这边的筒子楼边,不知道什么时候被人撒上了繁花的种子,小小的花朵和野草从墙壁的缝隙间生长出来,带着生命最寻常偏又最动人的美。

“没关系啊,我们分开了也能继续好好学习嘛。”我第二次经历这种离别,恍惚间,好像突然懂了“天下无不散筵席”的道理。

“路今曼!”宋言在电话那头气得跳脚,“你就不能抗争一下?”

那是我和宋言上初中前的最后一次通话,不过好在那个时代,QQ已经流行起来。宋言死乞白赖地把我带到网吧,让我申请一个号码,加他为好友。

“加了有什么用啊,我又没有手机。”

“加了我就能一直找到你了。”

我当时觉得他在说歪理,还有什么能比电话号码更方便快捷地找到一个人,后来过了很久,我才意识到,宋言说的一直,是“长长久久”的意思。

那家网吧是他亲戚开的,他亲戚念着我们刚考完试,给我们开了一个雅间,说是下不为例。

那天晚上我陪他在网吧待了很久,我在视频网站上看老电影,没多久后困意像潮水一样涌过来。等我迷迷糊糊地醒过来,发现宋言正一本正经地盯着我的屏幕。

电影画面里,男主角的外公正温柔地望着月色,缓缓开口:“我们中有些人到最后终会沦为平庸浅薄,金玉其外,而败絮其中。可不经意间的某一天,你会遇到一个彩虹般绚丽的人,从此以后,其他人就不过是匆匆浮云。”

彩虹般绚丽的人。

我觉得心脏被什么重重地撞了一下,宋言的目光也从屏幕移到我脸上。

电脑主机的风扇呼呼地转着,门外是通宵打游戏的少年慷慨激昂地喊着“上啊!上!”,我听到我的心跳,宋言的呼吸,借着屏幕的蓝光,我甚至能看清宋言弯弯的睫毛。

“你看什么?”我躲开他的眼神,我怕我装得风轻云淡,背地里红透了的脸轻而易举就会被他看穿。

“彩虹里好像没有黑色。”

我瞪大眼睛,张了张嘴,半天没发出来声音,等到他偏头看自己的屏幕,我才咬牙切齿地喊:“宋、言!”

我在高原上晒了那么多年,脸黑了一点是我错吗?!

004

分开的时间里宋言送我不少礼物,逢年过节,总免不了来显摆显摆得了限量款的玩具,去了些远得不能再远的地方,寒暑假带我出去大吃几顿。然而最让我感动的,却是他高二寄给我的照片。

一个用木盒装着的照片集,最上面的这一层木板上,还粘了一朵手工干花。

从六年级到高二,不知道什么时候,他把我留在了他的镜头中。

春游出去蜷着腿坐在长廊边喝可乐,夏天穿着短袖校服拿着涂料刷刷黑板报,秋天拿着扫帚扫落叶,冬天裹着大棉服在肯德基写作业,假期坐在海盗船上扶着把手尖叫,连放假我一个人坐在教室里写作业的都有……

初中三年加高中三年,六年的时间,时代的巨变推着我们朝前走。我总能从共同好友嘴里听说些宋言的消息,无非是冬天出去放扑着软垫的猫窝,夏天去墙角放些干净的水碗,秋天跟着那些环境保护主义者登山捡垃圾,春天忙前忙后地宣传禁带火种进山……

他从来没停下过自己的脚步,没想到的是他的这一路上,一直都有我。

报志愿前,宋言约我出去逛春熙路。

我家原来住的筒子楼拆迁了,我爸妈在二环左右按揭买了套环境好些的房子,因为我家楼下就是地铁站,所以我去得很快。

我忽然想起来刚来成都的时候,我盯着地铁每节车厢上那些自动开合的门都会惶恐,还是宋言带着我,我每回抓着他的衣角,他都嘁一声,然后清清嗓子道:“抓稳了啊 。”

刷卡进站,我还有些紧张,我和宋言因为备战高考,已经很久没见了。

我穿着墨绿色的裙子,把扎了多年的马尾辫放下来,框架眼镜换成了隐形,这个暑假瘦了很多,为了来见他,昨晚上还敷了一张面膜。

宋言比我想象中高了很多,他现在应该有一米八三,脱去校服,整个人的衣架子属性就显露了出来,再加上他气质好,走在春熙路即使被拖去街拍都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这天他只穿了件基本款白色T恤和宽松的黑色中裤,脚上是双除了一道白勾什么都看不到的黑色拖鞋,站在地铁站出口,抱着两杯奶茶在那儿等我。

“哟,路今曼,穿裙子了。”

我瞪了他一眼,顺手接过他递过来的奶茶,半糖的中杯牛奶三兄弟,他从来没买错过。

“逛春熙路干吗?”

“逛街吃饭,然后买买买。”

“我怕我被轰出来。”我把自己从头到脚看了一遍,目光落在奶茶杯子上,“不然你进去逛,我在门口等你。”

宋言不懂,我这种从里到外都散发着和那儿格格不入的气质的人,人家戴着白手套为我开门向我鞠躬,我都恨不得当场九十度鞠躬还回去。

“说什么呢?”

我没想到我和宋言这么久没见,相处模式竟然是一点儿没变。我们出来的这天不知道赶上什么黄道吉日,春熙路人山人海,一会儿腿边撞个小孩儿,一会儿再被人推一把,宋言皱着眉头,居然一把拉着我进了地铁站。

拉这个动作就更奇妙了,他没拽我的衣服,没有扯我的袖子,而是牵起了我的手。

宋言仗着自己长得高看得远,护着我在人流里走,那片方寸之地好像突然之间只有我和他。我本来以为是我们太熟了,所以宋言心里已经没什么男女之别了,没想到的是上了地铁后,他还抓着我没放。

“那个……”我动了动被他捏着的手指,忽然被他握得更紧。

“干吗?”宋言低头,我甚至能看清他黑色眼眸中自己的影子。

“我手出汗了。”我把头埋下来,埋得深深的,双颊在一瞬间烧起来,不用摸都知道我耳根儿都是烫的。

也因为低了头,所以我错过了看宋言的表情。他牵着我的那只手终于松开,一时间,我觉得我们两个人都长长地呼了一口气。

“我们现在去哪儿?”

“339电视塔。”

在成都待了这么多年,我当然知道那儿是成都的标志性建筑。“去那儿干吗?”

宋言瞥了我一眼,好像很不耐烦我问那么多。“去了就知道了,问什么问。”

我们到的时候是傍晚,日落西山,整座城市都沐浴在金光之中,天是灰色的,盖着大朵的云,有光从云中冲出,罩在不远处的楼宇之间。

没想到宋言骨子里有文青气质,居然带我来看日落。

339电视塔顶楼有一家旋转餐厅,他看了日落就说肚子饿,一步路不想多走,我们在旋转餐厅找了个靠窗的位子。

“路今曼。”宋言看我放着海鲜大餐不吃,而是抱着可乐喝,恨铁不成钢地喊了我一声。

我把头偏向落地窗外,假装听不见。

很快,我听到宋言的叹息,身边所有的声音都退去了,只有“怦怦怦”的声响,在我耳边炸开。

“着火了?”我下意识地闭上眼睛,试探着睁开一只。

没想到宋言已经走到不远处的钢琴前坐下,琴声流淌在餐厅间,吸引了不少人的目光。

最后他走到我面前,不在意地耸了耸肩,耳后仿佛染了胭脂,我听到他清了一下嗓子,说:“路今曼,日落,烟花,城市的万家灯火,我觉得你应该都挺喜欢。我没当过别人男朋友,你先试试。”

“不行再换?”我挑眉,笑意已经荡漾在了眼底。

“就这一家,不退不换。”

005

录取通知书到学校的那天,宋言一早就等在了我家楼下。

我折腾了半天才冲下楼,他已经可以自然而然地牵起我的手。

他陪我去学校拿录取通知书,老师夸了许久,说天道酬勤,所有的努力都是值得的。

我拿着录取通知书站在学校大门前留影,宋言问摄影师要了相机,说他给我拍,保证拍得好看。

我和他在操场走了几圈,日光正盛,风吹得道路两旁的大树沙沙地响。

“有没有很怀念?”宋言忽然问我。

“怀念什么,怀念黄冈还是《五年高考 三年模拟》?”我觉得这个话题太无聊了,沒想到回头看到他炯炯有神的目光。

“我以前周末经常过来,就站在这儿,看你在你们教室写作业。”

我说不出话来,我这个人嘴笨,感动都放在心里了。

“那你怎么不进来?教室除了我也没几个人。”

“那时候觉得,迟早会见的,不想打扰你学习。”

我踮脚帮他理了一下立起来的衣领,终于有勇气抬头看他:“那你的感觉还挺正确。”

宋言说要帮我庆祝庆祝,他买了蛋糕,最后找了一家火锅店,把这家店的每一个菜都点了一遍。我觉得太浪费了,但是看着他乐呵呵的样子,我实在是不忍心扫他的兴。

我们从火锅店里出来的时候是九点半,成都的晚上很热闹,顺着玉林路散步,抬头还能看见星星。

这天晚上,宋言第一次跟我聊起来他的理想。

他说他喜欢军装,制服胸前的勋章在日光下闪耀的时候,他全身的血都好像沸腾了。

“你报军校了?”我一副料到了的表情,脑子飞快地搜索了一遍全国高校地图,最好的那几所军校,今年的录取工作好像都已经结束了。

“没有?”我觉得我的思维有些卡顿,一个念头闪过,我脱口而出,“你准备去服兵役?”

夜色中,月光洒在玉林西路两旁的树上,碎银般落在他的身上,少年的目光前所未有地坚定,带着一往无前的孤勇。

“你知道……考军校和当兵的区别吗?”

宋言不爱学习,但是因为我,他这些年其实很努力,志愿报得好的话,怎么也能上个985、211。

他没说话,无声地看着我,我默默收起了所有想说的话。

我知道他决定了,他决定了的事,十匹马都拉不回来。

“路今曼,你除了好好学习,还有什么理想?”

和宋言这样的人谈论理想,我不知道别人如何,反正我实在是惭愧。

我唯一的目标就是把书念好,试考好,一不辜负别人,二不辜负自己。

宋言就不同了,这些年我亦步亦趋地跟着他,看着他心怀天下,看着他周身的光芒越来越盛大,我当然知道他就像川西高原上那些翱翔天际的海东青,不是只会坐在家里数钱的富二代。

“没什么理想,做好我该做的就好了。”我没有底气地回答,在晚风里轻轻抱住了他。“你想做什么都可以,注意安全可以吗?”

这话一出来,好像格局就小了些,我自嘲地笑了笑,我可太自私了,我只想他健健康康地活着。

006

我在北京的第一个月,也是宋言入伍的第一个月。

他们完全禁了通信,我平时就没带手机。生活上都太不习惯了,我一一记录下来,想等宋言回来的时候给他看。

写完之后我又觉得太琐碎,宋言可能瞅一眼就会说,路今曼,你们小女生这些心思可真细腻,不去搞艺术创作都可惜了。

慢慢我也没时间写了,安安心心地跟着老师搞建筑。

清华园里的建筑大多有了些年代,教授在上课的时候总是把校园里建筑的故事都讲得妙趣横生,虽说年代久远,设计水平都不算高,不过好歹算是标志性的独特风景了。我没参加任何社交活动,平时不画设计图的时候,就坐在图书馆,一坐就是一天。

大学要毕业的那一年秋天,清华园的银杏叶都黄了,来了不少游客拍照。我在这条路上遇到我的教授,他问我有没有兴趣跟着他继续做建筑,反正学院推研名额多,再读个四加二,一共六年下来,我也还年轻。

当时宋言已经入伍,在成都市某区的消防大队。他和家里大吵了一架,彻底闹僵了。他每回给我打电话,整个人都被无力感包裹着。

“那些老旧建筑防火做得压根儿就不行,要是烧起来得烧一片,现在如果可以把防护措施做好,以后可以救不少人。”我们约定了每天晚上发视频,他要么失约,要么说的都是每天高楼中火里来火里去的故事,他从来没问我过得如何,开不开心。

我打开教授发过来的邮件,发现他在做的项目,设计栏里包括了特殊防火材料的研发应用。

我一边听宋言说话,一边回教授的邮件,算是答应了他的邀约。

教授给我发短信:这么草率?

我只能笑着回:是啊,往后还请您多指教。

那时候我不知道是不是人都喜欢自欺欺人,反正我和宋言的相处里,我总是自动逃避那些不好的回忆,执拗地想留下多一些的细枝末节,可惜问题不会因为你逃避,就变得不存在。

我记得当初知道他要去消防大队的时候,我在清华园走了一夜,末了坐在学校大礼堂外的草坪上,清晨草坪湿漉漉的,带着寒气和湿气,日出的光落下来,冷冷的,没什么温度。

他报到之前来北京找了我一次,我没办法,不愿意也得愿意。

宋言走的那天我去送机,他过登机口的时候接了个电话,就忘了回头看我。首都国际机场每日起起落落那么多次航班,我从来没有哪一次,有这样异样的感受。

我好像在纵容宋言,离危险越来越近,我好像已经做好了,失去他的所有准备。

007

学校举行本科毕业典礼的那天,系里办了场舞会。

邀请函我早就发给宋言了,连穿什么裙子都是让他远程选的,他答应我一定会来。

结果他食言了。

听说是出发前有家火锅店的煤气罐煤气泄露,爆了一个,宋言他们队里的人,防爆服也没穿,啥设备都没有,直接进去徒手关气阀。

我接到电话的时候,宋言还在医院,他说他没事儿,但是说什么都不肯跟我视频。

我的语气一点点冷下来,身上的晚礼服都蹲得起了褶皱,我有一句话在喉咙里打转了半天,终究是吐了出来:“宋言,在你心里,我们有未来吗?”

我所有的青春,我青春乃至我整个人生中所有动人的、美好的故事都与他有关,他被我写进未来,他早已经是我生命的一部分。

可是他想守护的东西太多了,越来越多,多到慢慢没有了我。

“我不知道。”

“你覺得……”我吸了一口气,眼泪已经从眼眶滚落下来,烫得我心疼,“你这样的回答,我们还会有未来吗?”

“分手吗?”宋言在电话那头问,我渐渐听到他的喘息声,带着微不可闻的颤抖。

“你问我?”我不怒反笑,把眼泪鼻涕一起擦在裙摆上,避开所有的同学,漫无目的地在学校走。“不是你不要我了吗?”

“路今曼。”他郑重其事地喊我的名字,“你会遇到更好的人的,校友里随便挑一个,都比我好。”

“我们分开吧。”他一字一顿地说。

我挂了电话,在学校里暴走,没一会儿的时间,竟然走到了荷塘边。

今晚约我跳过舞的男生不知道为什么居然也在这里,他看了我半天,递给我一张纸巾。

他是我同班同学顾清旭,作为在清华园里浸染了四年的男生,绅士风度是顶好的。

“路今曼。”他低头看我,眼神里是和宋言全然不同的温柔,“你哭吧。”

曾几何时,我的少年拉着我逃课被发现,老师要求请家长,我吓得哇哇大哭,宋言吼了我一夜,说做人不能这么怂。等到我嗓子都号哑了,他才从学校门口买了一大口袋花花绿绿的零食给我,干巴巴地说:“路今曼,我以后喊你路今怂吧,求求你别哭了。”

我从小就有机械性荨麻疹,从来不吃垃圾食品,宋言买给我的东西,我哪怕深夜躺在床上痒死,吃三倍的过敏药,也没浪费过一次。

他不知道,这二十多年我要的从来都不是什么更好的人。

我拼命努力做好我该做的一切,根本不是为了什么所谓的去找更好的人。

荷塘中映着月色,那男生陪我坐在边上,他可能怕我想不开,所以只是陪着,再没多说过一句话。

前段时间,宋言买了一本书送给我,他说,海底月是天上月,眼前人是心上人。

我如今望着荷塘中开了的荷花和片片荷叶,想着这段岁月中的故事,才发现,水中月捞不起,心上人不可及,是人生常事。

我不知道我爱宋言多一些还是爱自己多一些,我只知道,往后岁岁年年,我可能会过得更孤独。

008

我博士毕业的那一年,听说宋言订婚了,新娘是医院里的医生,某次救灾,宋言救了她和她的病人,女孩从此死缠烂打,终于是追上了。

当时我和教授的团队正在伦敦参加一个比赛,晚上就是颁奖典礼。我和顾清旭作为团队代表站在领奖台上,我听着顾清旭讲解我们的作品,整个会堂,各个国家各种肤色的人为我们鼓掌欢呼,我听到他们说,看看中国这些年的建筑,到底是后生可畏了。

晚上教授有安排要提前回国,我们送教授去机场。顾清旭已经足够了解我,他看我随时都在看手机,问我,是不是发生了什么。

我不知道是不是人渐渐大了,就没什么倾诉的欲望,毕竟没有人有义务来倾听你的苦难,没有谁可以真正感同身受。

我摇了摇头,说没有,过了一会儿,车子行驶在回酒店的路上,我看着窗外陌生的街景,朝着车窗哈了一口气,又用温热的掌心一点点擦去上面的水汽。

我没说,我刚刚差点买一班回国的机票。我想去看看宋言,想去看一看,是什么样的女孩,要陪他走完这一生。

可我都博士毕业了,早就没有任性的资格了。

就是这天晚上,我和顾清旭在伦敦看了一场电影,男女主在多年的试探里分分合合,明明相爱,偏偏就是没有相守的机会,最后曲终人散,满地荒唐。我坐在座椅上默默流泪,没发出一点儿声音,眼前却出现顾清旭递过来的纸巾。

“哭吧,今曼。

“你以后会发现,把不开心宣泄出来,是一件非常减压的事情。

“其实你从来没有走出过那个晚上,你和宋言分手的那个晚上。你没在我面前哭,你所有的眼泪都流进这里了。”他拍了拍自己的左胸口,我立在原地,哑口无言。

尾声

项目结束,我们回了北京就得搬出学校的宿舍。顾清旭来帮我搬家,我整理了一下这些年的书本,感慨这些“知识”实在是太重了。

顾清旭不知道从哪里翻出来一个日记本,他以为是我的笔记,贸然翻开了,然后一脸愧疚地看着我。

“抱歉。”

我把本子拿过来,看着第一页上面满页纸的“宋言”,只是淡淡地笑了一下。

“大一写的日记,本来想等我男朋友有空的时候拿给他看的。”

可惜他太忙了。

我冲着顾清旭笑了笑:“晚上请你吃饭。”

我选的餐厅,应该是有史以来我做过的最奢侈的一次东。

“这些年谢谢啦,祝你早日成家,前程似锦。”我看到顾清旭愣了一下,然后举杯和我碰了一下,成年人的默契,就在于在太多事上,不用说得太明白。

下午搬家的时候我帮他拿了一会儿西装外套,他外套口袋里的丝绒盒子,我只看LOGO就已经猜到了七八分,可惜相遇太晚,心动太难。

晚上北京城的夜风很冷,我在十字路口和顾清旭挥手说了再见。

这一年的冬天,我回了一趟成都。约宋言出来那天,刚好电视塔那边有跨年烟花大会,全成都的车都好像在往那儿赶,我在路上堵了两个小时,在朋友圈看到烟花大会都完了。

我接到宋言的电话,他也堵在路上,我想了想,一来一回,要是堵到凌晨还在街头流浪,那也太尴尬了。

这一面见或不见,好像也没什么区别。

我干脆主动开了口:“宋言。”

我吸了一口氣,听着他那头的车喇叭声,缓缓道:“岁岁平安,往后我们,生生不见了吧。”

天空不知何时下起了雪,冷风瑟瑟,又是新的一年了。

编辑/张美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