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草香
从坝上通往村口的路,板车也走,人也行,光洁的土路仿佛剥皮的鱼肉,白晃晃,一个小黑团从高往低处徐徐滚过来,由远及近,惊醒了路边的庄稼、港洼的鱼群。
荣婶捡柴回来了。
吃早饭的时候,贵枝婆就发话:“吃了两碗饭,等会要捡两捆柴回。”荣婶拨弄着碗里的菜,豇豆、洋芋丝,慢慢嚼着。早上吃菜有点怕贵枝婆,中午贵枝婆牵瞎子儿记稳到邻村算命不在家,午饭吃得酣畅淋漓,虽然是剩饭剩菜,亦无所顾忌。
荣婶是我童年中最惦念的一个外人,只有一米二的身高,或许是因为自卑,让人看起来显得木讷呆笨,她跟青光瞎记稳的结合是村头老太太们商议的村级大事。
荣婶背着蒿草,弓着身子吃力地前行。蒿草的一截高过头顶近尺,枝叶穿过她的短发直抵头皮,撮撮被支起的发梢似是一只只黑雀站立着,另一截掉在小腿肚处,随着脚步的移动有节奏地撞击着腿部。荣婶的左手横在胸前,与半举的右手汇合,紧紧地攥住从右肩垂下来的绳子,像攥住性命一般。夏日的骄阳火辣辣地照在她的臉上,额头渗出密密麻麻的汗珠,凝聚成黄豆般大小,“吧嗒吧嗒”滴落在地上,将脚下的白土地烙成一块黑斑。
进了村子,一帮跟我年龄相仿的同伴,围在边上“荣、荣”地叫着,不论长幼尊卑,扯扯她的衣服、拉拉她的蒿草枝。荣婶从来都不言语,仿佛害怕他们是贵枝婆派来的。我不拉扯她,我叫着“荣婶”,让她放下蒿草歇一会。这个时候的荣婶,目光少有的聚焦。我明白,这是我们两个人的情感在不同空间的碰撞,继而缓缓地将蒿草捆从右肩处艰难地挪到脚跟前。
荣婶除了捡柴,还捡猪粪。
村庄的大肥猪晃晃悠悠,四只莲花步婀娜多姿,墙角处、柴垛边总有充满希冀的眼神盯着这个“宝物”,期待着从它的屁股后面能滚落出一地金黄。
荣婶提着硕大的粪兜,穿梭于房前屋后,这个村庄于她没有热度,村里的人于她没有亲疏,从前往后、从左至右,她走走寻寻。
来到我家门口的时候,荣婶停下脚步,眼睛望向堂屋四处瞄,看到了我,她脸上的肌肉顷刻间放松了许多,久不开启的嘴唇也动了动,终究没有吐出一个字。我跑过来问“荣婶,你捡粪呀!”“嗯。”蹦出一个字,又好久不见下文,突然间,荣婶伸出左手,右手不停地在左手掌指处摩挲,眼睛看向我,“起这么多茧子,做事勒的吧?”“嗯,好硬。”短短三个字,让我内心震动无比,仿佛自己变成了一把钥匙,在未来的某一天能叩开荣婶苦涩的心灵。
我按压着荣婶手上的老茧,一颗滚烫的热泪从她的眼眶落入我的指缝,几滴汗珠辟出条条小径,如红土地上的行行沟壑。“坐吗?”我问,荣婶摇摇头,又去拾粪……
突然有一天,村里人发现,荣婶失踪了。有人说,她是跟一个外乡人跑了。也有人猜测,荣婶是被人拐卖了。但我坚信,好人必有好报,愿荣婶一生平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