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 宁
天一黑下来,风就被关在了房间之外。我在窗前的灯下,做着无休无止的模拟试卷。
院子里有搪瓷盆碰到水泥台子的声音,那是母亲在洗手。她刚刚给牛铡完睡前的最后一次草,并将刷锅水倒入猪盆里,用力地搅拌着猪食。我透过窗户,看到手电筒清冷的光里,母亲正将一盆冒着热气的猪食,哗哗倒入槽中。她的一缕头发,被秋天的冷风不停地吹着,好像墙头上一株摇摆的草。墙角的虫子要隔上许久,才会在风里发出一两声低低的鸣叫;那叫声有些冷清,是一场热闹过后孤独的自言自语。
在父亲将自行车推进房间里来,弟弟也将尿罐端到床前的时候,院子里终于安静下来。整个村庄里于是只剩了风的声音。风从一条巷子,穿入另一条巷子,犹如一条冷飕飕的蛇。巷子里黑漆漆的,但风不需要眼睛,就能准确地从这家门洞里进去,越过低矮的土墙,再进入另外一个人家的窗户。巷子是瘦长的,门是紧闭的,窗户也关得严严的,风于是只能孤单地在黑夜里穿行,掀掀这家的锅盖,翻翻那家的鸡窝,躺在床上尚未睡着的人,便会听到院子里偶尔一声奇怪的声响,像是有人翻墙而入。但随即那声响便消失不见,人等了好久,只听见风在庭院里穿梭来往,将玉米秸吹得扑簌簌响,也便放下心来,拉过被子蒙在头上,呼呼睡去。
当整个村庄的人都睡了,风还在大街小巷上游荡。那时候的风,一定是孤独的。从巷子里钻出的风,遇到从大道上来的风,它们会不会说些什么呢?聊一聊它们曾经进入的某一户人家里,男人女人在暗夜中发生的争吵,或者老人与孩子低低的哭泣。还有一条瘦弱的老狗,蜷缩在门口的水泥地上,有气无力地喘息。
夜晚的风一定比白天的风,更为孤独。它们不再愤怒地撕扯什么,因为没有人会关注这样的表演。于是它们便成了游走在村庄夜色中的梦游者,被梦境牵引着,沿着村庄的街巷,面无表情地游走。
我终于在昏黄的灯下,做完了试卷。那时,所有的星星都隐匿了,夜空上只有一轮被风吹瘦了的月亮,细细的,摇摇晃晃地悬挂在村庄的上空,好像瞌睡人的眼睛。月亮看到了什么呢?它一定洞穿了整个村庄的秘密,知道谁家的孩子,比我还要用功地半夜苦读;知道哪个始终嫁不出去的老姑娘,夜夜转辗反侧,无法入眠。它在高高的夜空上,被秋天的风一直吹着,会不会觉得冷呢?没有人会给月亮盖一床棉被,当然,也没有人会给我盖。父母已经沉沉地睡去,临睡前被训斥一顿的弟弟,大约在做一个美好的梦,竟然笑了起来。那笑声如此短促,像一滴露珠,倏然从梦中滑落。而要早起到镇上做工的姐姐,也已起了轻微的鼾声。她将被子裹满了全身,不给我留一点进入的缝隙。清幽的月光透过窗户,照在褪色的被子上,一切都是旧的,床,柜子,桌子,椅子,箩筐。一切也都是凉的。
我在上床前,猫在院子的一角,撒睡前最后的一泡尿。风把尿吹到了我的脚上,风还从后背冷飕飕地爬上来,并一次次掀动着我的衣领。我的影子被窗口射出的灯光,拉得很长,长到快要落进鸡窝里去了。我怯怯地看着那团灰黑的影子,在地上飘来荡去,觉得它好像从我的身体里分离出来,变成暗黑中一个恐怖的鬼魂。风很合时宜地发出一阵阵诡异的呼啸声,树叶也在扑簌簌地响着。忽然间一只鸡惊叫起来,一个黑影倏然从鸡窝旁逃窜。那是一只夜半觅食的黄鼠狼,它大约被我给吓住了,很快消失在黑暗之中,只剩下同样受了惊吓的一窝鸡,蹲在架子上瑟瑟发抖。我的心咚咚跳着,趿拉着鞋子,迅速地闪进门里,并将黑暗中的一切,都用插销紧紧地插在了门外。
我浑身起了鸡皮疙瘩,也不知是吓的,还是冻的。我很快钻入了被窝,又下意识地靠近姐姐温热的身体,但朦胧睡梦中的姐姐,却厌烦地踹我一脚,便翻了一下身,继续睡去。我的屁股有些疼,却又不知该向谁倾诉这深夜里的疼痛,只能自己孤独地揉着,而后蒙了头,闭眼睡去。
窗外的风,正越过辽阔的大地,包围了整个的村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