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灵敏
未来在全球范围,意识形态之争很大程度上将让位于谁能提供良治的竞争。公正和平等将会替代发展,成为新的时代潮流。
2019年11月5日,法国爆发25年来最大规模的罢工,80万人走上街头,爆发超过200场示威,导致交通几乎全面瘫痪,90%的高铁停驶,巴黎16条地铁线路中的11条关闭,旅游景点埃菲尔铁塔和凡尔赛宫受到波及也不得不关闭。
事件的起因是法国总统马克龙计划改革法国的养老金体系。目前,法国的养老金有40多種,养老计划多达1500多个,不同的人依据职业归属不同的养老计划,十分复杂。占法国就业人口70%的私营企业员工适用普通养老计划,而一些特殊行业则享有特殊安排,缴费年限更少,退休金更高,可以更早退休。
例如机场调度员每周只需工作24小时,法定退休年龄为57岁,此外还有两个月的带薪假期;法国电力公司(EDF)根据1946年的一项法律规定,任何员工只要曾经完成一件艰苦的工作,就有权利在55岁退休,而其“艰苦”的标准可与公司协商决定;巴黎地铁公司(RATP)的员工51岁就可以退休,一般法国人则要等到62岁后;法国国铁公司(SNCF)的高铁列车驾驶员在很多年前是高强度行业,随着科技的发展,这个工种的特殊性已经不复存在,但其退休后享受的特殊待遇并没有改变。
上述千奇百怪的养老金计划,是过去几十年政客为了胜选、不断讨好特殊利益集团的产物。在国家经济情况不错的情况下也就算了,问题是法国经济的好光景已经不在,过去10年经济增长率大多在1%左右徘徊,而政府的福利开支高达GDP的32%,是全世界在社会保障和福利上花费最多的国家。
可以说,法国的退休制度一团乱麻,已经成了经济的不可承受之重,马克龙想快刀斩断,通过引进“积分系统”,消除特权,为经济减负。这就得罪了占法国就业人口30%的特殊利益群体。
自2017年5月马克龙上台以来,类似的抗议和罢工差不多就没断过。2018年11月爆发的“黄马甲运动”,迄今已持续了超过一年之久,起因是法国政府为了节能减排计划提高燃油税,尽管提价已经被取消,但抗议活动并没有停止的迹象。而在“黄马甲运动”之前,法国已经爆发了四场蔓延全国的示威,类似学生占领校园之类的局部示威更是无法尽数。
马克龙之所以如此不得人心,表面上看是因为他执意推行改革,雷厉风行,得罪了不少既得利益群体;而更根本的原因是,他被认为施政立场出了问题,事事拿穷人锱铢必较的同时,不遗余力地为富人谋利益。比如不顾反对坚持削减低收入阶层的租房补贴,节省下区区3250万欧元,而为超级富人量身定制的“巨富税”减税政策,动辄达几十亿欧元。
马克龙的设想是,为富人降税,这样他们就会留在法国进行投资,创造更多的就业机会,从而让普通人受惠;而降低普通民众的福利,是为了激发他们的工作意愿,改变福利养懒人的弊端。正因为自认真理在手,因此尽管上任以来面临种种质疑,马克龙一直态度强硬,拒绝妥协,不仅如此,他还多次对质疑他的民众冷嘲热讽,居高临下指责他们不肯承担改革成本。2018年9月,一位年轻失业者借着总统府对外开放之机到爱丽舍宫对马克龙说,他发了很多履历和求职信,均无下文。马克龙回答:如果你准备好了愿意改行,我穿过马路就可以帮你找到工作。
这些对话显示出马克龙的盲点:喜欢对普罗大众说教,而不是表现出感同身受。出身富裕的他可能觉得房租补贴减少5欧元、燃油税加几欧分根本不算什么,抗议的人纯属矫情,而意识不到对低收入者来说,每一分钱都是有用途的。
类似的故事也发生在智利、厄瓜多尔和哥伦比亚。
2019年10月6日起,智利首都圣地亚哥地铁早晚高峰各两个小时时段的票价由800比索(约合人民币7.97元)上调至830比索(约合人民币8.27元),3毛钱的涨价引发了以学生为主的抗议者的强烈不满,持续不断的打砸抢烧不但造成近20人死亡,更导致原定11月和12月在首都圣地亚哥举办的APEC领导人非正式会议和气候大会被迫取消。
智利人均GDP已接近1.6万美元,远超南美洲平均水平,但严重的贫富分化,使得这些数据并不足以准确定义每个智利人的生活状态,金字塔顶尖的1%人群分享着全国1/3的财富,而该国一半工人的月收入仅为40万比索(约合3983元人民币)或更低。
2019年10月1日,另一个南美国家厄瓜多尔颁布883号总统令,宣布取消对汽油等燃油的价格补贴,这一措施导致油价大涨并引发民众不满。对于主要从事农牧业生产的土著居民来说,燃油价格上涨对他们冲击很大。大批土著居民从厄各地向首都基多进发,举行大规模示威抗议活动,引发厄十多年来最严重的社会动荡,总统莫雷诺宣布临时迁都,并最终不得不撤销883号总统令。
2019年11月21日,同样是在南美洲,哥伦比亚发生了瘫痪整个国家的历史性总罢工,并伴随着打砸抢烧。据估计,在哥伦比亚五千多万人口中,有一半参与了此次罢工,事件的起因是政府计划推出的“改革”计划——减少退休金、降低最低工资。
无论是法国还是几个南美国家的骚乱,都贯穿着这几个特点:发生在经济状况尚可的中等收入国家甚至发达国家;持续时间长,久拖不决;过程中充斥着暴力,有大量破坏公物、纵火、打砸等暴力行为,有明显的泄愤成分;由社交媒体发起,没有确定的领导人物,往往在原有的诉求得到满足后,仍然持续很长时间。
民众有不满是任何社会的普遍现象,走上街头进行抗议也是平常事,现在的麻烦在于,人们对现行体制的不满,已经严重和绝望到不指望通过协商与和平游行能加以改善而只愿意用暴力搞破坏进行发泄的地步。暴力和泄愤,而不是理性和建设,正在被越来越多人所接受和推崇,越来越多人不再珍惜自己的家园,不再把自己看成是社会共同体的一分子,而是要砸碎旧世界,但新世界是什么样子,他们又心中无数。
从1970年代开始,美国密歇根大学政治学教授罗纳德·英格尔哈特(Ronald Inglehart)一直有一个著名观点,那就是西方发达国家已经进入了后物质时代,人们对自我表达、归属感、幸福感等方面的关注,已经高于经济安全和人身安全。
不过,这个论断能成立的前提恰恰是因为有足够高的物质保障,在当时西方经济快速增长的背景下,物质的充裕被当成了理所当然的事,人们开始关注更高层次的需求,显得物质似乎不那么重要。然而,2008年的金融危机宣告了这种乐观情绪的终结,危机不但让一些人失去了工作、住房和安全感,更暴露出西方经济社会体制中的一系列结构性问题,其中最严重也最普遍的是贫富差距的扩大。
当下的事实是,在一个人均GDP和GDP增速看似不错的社会里,相当一部分社会成员处于“被平均”的状况,他们感受不到经济发展带来的好处,没有获得感和幸福感,生活捉襟见肘,看似一切如常,其实危机四伏。在这种情况下,政府还要对他们的养老金、燃油补贴下手,这等于要把这些人逼入深渊,在这种情况下,反抗是必然的。
显然,物质和民生仍然是时代的主旋律,一切并没有想象的那么清新脱俗。
早年,美国企业界有一句著名的话——“对通用汽车有利的就对美国有利”,这句话除了说明通用汽车在美国经济中的重要性之外,也隐含了一个更深层次的事实,那就是通用汽车的商业模式惠及了大量的美国人,因此企业的经济利益是和普通美国人的利益息息相关的。作为美国最大的汽车制造厂,鼎盛时期通用汽车的工厂遍布美国,雇佣的工人接近10万。在工会的压力下,通用汽车工人的工资和福利节节上升,医疗等方面的福利更能惠及家人。在那个时代,一个通用的工人能让全家人过上体面的中产生活。不仅如此,通用还往往在工厂所在的小镇兴建大量公共设施。可以说,以通用汽车为代表的制造业催生了美国好几代中产阶级,并塑造了他们的生活方式和精神面貌。
但自1980年代开始,越来越多的美国制造业工厂出于成本的考虑,渐渐转移到第三世界国家,原来的工业小镇日益凋敝,成了“铁锈地带”,原本是一家之主的男性,不但丢了工作,而且丧失了尊严,一些人开始靠酗酒吸毒来麻痹自己。
而在美国企业界,职业经理人渐渐代替了企业的创始人及其后代来管理公司,加上企业的股权越来越分散,导致职业经理人的权力越来越大,实现了内部人控制,這些人和企业员工之间不存在早年的情感连接,而只在乎个人和能决定自己去留的董事会成员的利益。这导致企业在利润分配上越来越向董事会的少数人倾斜,股东和管理者实现了利益最大化,员工利益越来越得不到重视。
与此同时,以加州硅谷为代表的高科技产业兴起,这一产业利润极大,创造的就业却不多,这使得财富更加集中。Facebook上市后估值超过1000亿美元,但只雇佣不到3000人,财富越来越向极少数掌握了某种科技能力的精英集中。而且科技行业的固定资产很少,更便于在全世界设立办公室,充分利用不同国家之间税收制度的差异来实现利益最大化。最著名的就是苹果公司发明的“三明治”避税法,通过两家荷兰子公司和一家爱尔兰子公司达到合法避税的目的。这就出现了“对苹果有利的未必对美国有利”的状况。
从“对通用汽车有利的就对美国有利”到“对苹果有利的未必对美国有利”,这背后的意涵,无疑是非常丰富的。经济发展动力和重心的转变只是一方面,更重要的是,经济增长和普通人之间的关系越来越薄弱了。
而在这一重大变化的过程中,相关国家精英的拙劣表现,无疑让情况雪上加霜。可以说,现有政治经济精英的治理水平和道德水准,已经和民众的需求严重脱节。很多时候,他们根本搞不清楚民众需要什么,时时发出“何不食肉糜”式的离地言论,和普通民众之间的鸿沟越来越大,彼此成了两条道上跑的车。
真正的精英主义,精髓是律己和担当,享受权利的前提是承担责任,身先士卒,公平公正。现在精英之所以被鄙视被声讨,根本原因是他们自己行为不端,不再遵守精英主义的行为规范,在利益面前争先恐后,面对困难躲得比谁都快。以美国为例,在越南战争和第二次世界大战中,美国权贵的子女走上战场、为国效命甚至牺牲的例子比比皆是。到了伊拉克战争,一线美军的负担和牺牲几乎全由下层社会承担,精英阶层已基本置身事外:当时国会两院五百多名议员,仅有6人的子女从军,其中只有一人在伊拉克服役。
之所以会出现这种情况,根本原因是领导人的产生方式发生了重大变化。早年,领导人的产生是一件很不容易的事情,他们往往遭受过物质上的困苦和职业生涯上的不断挫折,一步一个脚印走到了最后。到了1960年,电视介入选举,尼克松因为形象比不上肯尼迪而落败,这意味着领导人的选拔标准发生了根本性的变化。
到了今天这样一个互联网时代,一个领导人本身是什么已经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他的竞选团队能让他呈现什么形象。这样一来,个人形象、口才等外在因素的作用得以放大,政纲等实质性的东西反而因为太闷而无人关心,领导人的产生在很大程度上沦为一种媒体选秀。而这些领导人大多不曾在社会上真正谋生,对社会世情并无真正的了解,政治是他们唯一从事过的职业,他们因为善于驾驭媒体和民意而脱颖而出,所以往往迷信宣传,过于注重表面功夫,内功不足,遇到危机就很容易露了馅。
最典型的例子是英国前首相卡梅伦:出身上层家庭,读的是私立名校和牛津大学,一毕业就有贵人提携,进入保守党研究部工作,之后竞选议员,四十多岁就成了首相,从未体验过生活的艰难,也从来不知道普通人是如何生活的。马克龙差不多也是类似的情况。这样的出身和经历,使他们很难对普通人的生活感同身受,出台政策时缺乏底层关怀,也不明白为什么人们会为那一点小利而走上街头。
正因为如此,近年来世界上的“黑天鹅”事件越来越多,其实,那只是精英眼里的“黑天鹅”,对普通人而言,他们早就受够了。就拿英国脱欧来说,在精英的眼里,欧洲一体化的好处多得说不完,他们可以方便地到处游走,他们的产品或理念也因此获得了更大的市场和关注。而那些利益受损又因为能力见识有限而无处可去的大众,是不在他们的视野里的,这些人的困境,他们看不到,即使看到了,也很难有切肤之痛。最终,愤怒的大众用选票惩罚了精英,宣泄了怒气。脱欧就这样发生了。
当然,民众的诉求并非永远都對,精英的立场也有其合理之处,比如马克龙对法国养老金制度和福利制度的改革,从道理看是没问题的,国家财政当然需要减负,只是当财富以惊人的速度向少数人手里集中时,领导人一边对此推波助澜,一边拿民众那点福利开刀,怎么看都是说不过去的。
民众经济利益的受损和对精英的不满,在社交媒体的助力下,催生了一波汹涌的民粹主义浪潮。社交媒体的崛起,从根本上改变了政治动员的方式,心怀不满的人通过网络这个虚拟世界就可以迅速组织起来,不再需要一个具体的领导人物。这使得谈判和妥协愈发变得不可能。
少数精英人物洞察到了这种趋势和先机,开始有意识地对民众的不满情绪进行发掘、操纵和利用,比如特朗普就是利用了“铁锈地带”人们的不满才得以入主白宫的。民粹主义的基本特征是对精英和专家的怀疑与不屑,主张依靠平民大众对社会进行激进改革,把普通群众当作改变的唯一决定性力量。这种主张听起来很过瘾,主要功能是提供了民众发泄不满的渠道,然而在现实层面,它解决不了什么问题,因为普通大众是无法直接治理国家的。
在情绪释放了之后,人们还是得回到现实当中,看看那些口吐莲花的精英人物能否真正提升他们的生活。当发现状况并没有好转时,失去耐心的民众就可能会反戈一击,玻利维亚总统莫拉莱斯近期的去职,就是这种状况最生动的写照。因此,民粹主义浪潮看似凶猛,却是前途未卜。
与此同时,另一种趋势和思潮也出现了,那就是对分配的关注。秉持民主社会主义理念的桑德斯,在上次美国大选中还是异类,到了这次,他提出的大幅提高最低工资、大学免费、抑制大企业等主张,已经成了民主党的主流观点,华裔候选人杨安泽更进一步,提出了全民基本收入的主张,也就是无条件为所有人发钱。
兜兜转转,无论台上的领导人是谁,行何种主张,平民大众的诉求其实从来都很简单直接,那就是更好的物质生活和更公平的社会氛围,谁能提供这些,他们就支持谁。未来在全球范围,意识形态之争,很大程度上将让位于谁能提供良治的竞争。分配的公平会比让财富集中在少数人手里的经济增长来得重要,公正和平等将会替代发展,成为新的时代潮流,谁能解决这些问题,谁将占据这个时代的制高点。
(摘自《南方人物周刊》2019年第38期。作者为该刊特约撰稿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