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馨
总有一些忧伤,如熟透的果实,在我思念的时候,落到加德满都的菩提树下,落到尼泊尔寺庙斑驳闪烁的红墙上。
我的眼前,会隐隐地浮现一个点着朱砂额,纱丽蒙面,眉睫幽深如一片黑森林的少女。
在尼泊尔巴克塔普尔的老街上,我真不想在那样的时刻醒来,我只想漫无目的地走,一任两旁建筑物的阴影悄无声息地将我覆盖,我忘记我早已不在梦中,我的目光,迎着迎面而来的一簇跳跃的橘红色的火焰,梦幻般的长裙,身轻如蝶,万籁俱寂的瞳眸,让我轻微眩晕的尼泊尔女子,我忘不了她们在马哈卡利河边迎着朝霞虔诚沐浴的身姿,黎明的光线丝丝缕缕地穿透她们,那些藤蔓般柔韧的手臂,旁若无人地举起陶罐,捧起水花,她们自由舒展,如一群舞蹈的仙子,阳光在她们身上刻出活脱丰盈的曲线,一条条晶亮莹白的鱼,一群无拘无束的赤婴和野杜鹃……
风里走过的一道虚影。
蓦然想起临行前自己写给自己的那句话,忧伤的时候去尼泊尔。
更多的时候,忧伤更像是开启我们内心的那把钥匙,一座永远无法言说却在渐渐湮没渐渐消失的那座宫殿,我把过去废弃在藤蔓丛生的林中,我惊讶自己居然会突然放下手里的工作决定去那个充满壁画、寺庙和佛的国度。
决心让忙碌的心和现实来一次真正的疏离。
去远方——一个独处时才会留给灵魂留给思考的必要空间。
怀抱从未有过的果敢和平静。
尼泊尔,加德满都。我对我所抵达的每个深夜都心怀虔诚。
恍若與自己的灵魂对视,独坐。白天我在加德满都充沛的阳光和空气中旅行,晚上我凝望头顶的星空独对自己的断崖。
一个人的旅行恰好可以开始对自己荒芜内心的发问和凝视。
整个的旅行中我都在寻找答案。然而没有人回答我。我在无数个记不清名字的神庙里和裹着纱丽的我的困惑擦肩而过,我迷恋毗湿奴的夜空里萤火虫漫天飞舞,我闻到尼泊尔女子手中淡淡的花香,她们指甲上的红,唇上的绯霞。
我在徐徐燃着的烟火里,隐隐记起她们提着竹篮,背着水桶,顶着陶罐,怀抱孩子的模样,犹如散落在人间的飞天,那么优美……我发现那眼中明亮如花的羞怯,幽怨浓黑的睫毛如一片深湖,我久久疑惑,为什么看不懂那不为人知的一抹忧伤。
加德满都的晴空里,比湖水还轻的是我额上的丝丝游云,我流连于一间间装饰简陋的尼泊尔纱丽店,鎏金的刺绣,火鸟红的头纱,齐地的长裙,绿松石红宝石的项链和戒指,一个个貌若帕坦王妃的女子推门而入,在镜前宽衣解带,微微扬起她们温润如玉的下巴,浓密如瀑的黑发,小巧玲珑的嘴和银月般的面庞,鱼尾峰一般曲线生动的背影……我抚摸她们纱丽上那些朱砂红的卷草花纹,我在小巷的光影里目送她们走进一扇扇神秘的大门,她们像归鸟和蜜蜂一样地回家,劳作、洗衣、打水、做饭、哺育孩子,她们的纱丽永远把一双在尘土里奔波的双脚遮住,她们走路的姿势,永远是略低着头,迎着风,迎着阳光,仿佛要把清洁的脸庞莲花一般地呈上,呈给上苍。
每当路过它们低矮阴暗的门前,她们忙碌沉默,被阴影藏起来的背影常常让我心生怜惜。然而又立刻责备自己其实没有理由这样想。
我在热闹非凡,酥油弥漫的节日寺庙里,看到太多的尼泊尔人摩肩接踵地去朝拜,他们或是带着家人或是和朋友一起,背着香火和供奉纷纷来到寺庙。很多年他们都生活在古老破旧的贫民区的街巷上。但他们从不在贫穷艰难的岁月里向诚实和坚韧妥协。
尼泊尔人的眼睛里藏着另一种深邃,它也许来自漫长的黑暗,是可以把白天的光明全部储存起来收藏起来的法宝。
他们是黑暗中永远睁开的那一双眼。会微笑的眼睛。
我走在加德满都的大街上,看阳光在每个尼泊尔人的脸上跳跃,我发现他们偶尔手上有神的箴言或者吉祥物的刺青,我惊了一下,内心像突然像什么蜇伤,他们手上常常会有某个节日燃烧松枝,唱歌跳舞,一直狂欢,直到筋疲力尽地躺倒睡去后留下的痕迹。
每一个不曾起舞的日子都是对生命的辜负。我看到尼泊尔人一直在尼采的这句话里热烈地活着。
我与那些头发里散发着热气,用艳丽的纱丽遮住脸庞的她们擦肩而过,我听不懂她们萤火虫一般的低语。一帮年轻的女友们,她们戴着着耳机穿过灌木林,穿过全世界最小的寺庙,她们简朴温顺,她们左手相夫教子,右手经营时装店、珠宝店、餐馆、小旅馆,她们习惯和家人一起过温和自足的小日子,她们爱节日爱美爱神灵胜过对任何物质世界的追求,我从他们热爱柴米油盐热爱俗世的一草一木一生灵的平凡和高贵中,仿佛懂得了他们。
加德满都的微笑,是画在雪白的酥油佛塔上的一双佛眼,洞穿我们内心灵魂的那一双眼,人们在衣服上画着飞鸟、鱼和菩提叶,我走进尼泊尔人心性平和,如一只容器的世界,里面装着他们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温暖,微笑的力量是巨大的,哪怕疼痛,哪怕艰辛,哪怕贫穷,哪怕遭遇挫折,尼泊尔人爱笑却不爱流泪,她们的沉默里藏有灯盏,我和每一个遇到的面容姣好懂得微笑的陌生人打招呼,我喜欢看他们微笑,看他们彼此在日常的一动一静之间传递着取之不竭的和善,当我们彼此凝视,他们把目光从我头顶移向云端。
更多的时候,我喜欢喃喃自语,我对着耳边的水滴声,说出那来自异国他乡,来自独对苍茫群山和河流,真正感受到与大自然的沟通,我努力从满街众多的十字拖里,找到属于自然之神的那双鲜美的赤脚,我不再因为一些岁月的踟蹰和我的信念一步之遥。
“耳边只有些微的水滴声,浸透我心底里淡淡的忧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