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心中有只奔跑的羚羊在歌唱

2020-03-17 09:19王族
意林原创版 2020年2期
关键词:羚羊肚子

王族

木吉是最遥远的。这种感觉是建立在塔什库尔干之上的,本来,塔什库尔干就已经够远了,木吉却仍在它东面一百多公里处,那一百多公里路极其难走,往往要艰难跋涉四五个小时才能到达。

我在木吉曾得到过一具羚羊头,它的双角是褐色的,面部已褪去了皮肉,裸露出了洁白的骨头。这具羚羊头得来没费什么工夫。那天,我们的车子在荒野中疾行,忽然,前面的山坡上出现了一片白光。正是中午,太阳挂在湛蓝的天空中,那道白光起伏着画出一道又一道漂亮的弧线。我们下车走过去,发现是一具羚羊头。我惊喜地抱起它,其欣喜如获珍宝。羚羊在帕米尔是不多见的。因为珍贵,总觉得它们品行高洁,生存在一个无比神秘的地方,人不能轻易接近它们。

上车再走,同行的朋友说,他曾见过羚羊极具悲壮的死亡。它们奔跑到极度兴奋的时候,会一头撞向石头或山壁,但奇怪的是,它们总是让脑部歪斜着撞上去,把自己撞死了,那对漂亮的角却完好无损地保存下来。听着这样动人的故事,我手抚羊角,体味着一种温暖的感觉。关于帕米尔,秦朝高僧法显说:“无论冬夏常年有雪,有时刮毒风,雨雪交加,吹得沙石飞动,遇见这种情况难以幸存。”我在西藏阿里和甘肃都见过羚羊,它们大多速度迅疾,身姿优美,如同要赴一场生命的盛会,抑或像是终于找到了高原这个适于舞蹈的舞台,醉心于舞蹈之中。同样,帕米尔的天气已被法显准确叙述出来,羚羊则必然在他所描述的那种环境中生存。也许,越是在恶劣的环境中,反而越是可以激发出生命的本能。

一个多小时后,车子在一段好路上疾驰起来。这时,让人叹为观止的一幕出现了,一只羚羊大概知道车中有它同类的头骨,便跑到车旁与车赛跑。车快它快,车慢它慢,一个影子始终印在车窗玻璃上。后来,我们放慢了车速,想多陪它一会儿,不料它却突然不见了,我们下车向四下里张望,不见一丝它的踪迹,似乎它从未出现过似的。

车到木吉,正赶上一家人操办婚事。塔吉克族人举行婚礼的独特方式让我们大开眼界——新郎的脸上抹了白面,人们用毡子抬着新娘踏过升腾的火焰,便算是让她出了门。很快,一位歌手引起了我的注意,他离我很近,但总感觉到那歌声是从很远的地方传过来似的。我慢慢喝着酒,听他就那么唱着。旁边的人告诉我,他叫沙依甫,是木吉一带有名的歌手。那个人还特别介绍说,他的名字与传说中的沙依甫是一样的。巧的是,我们经由他的名字又听到了一个传说中的沙依甫和羚羊的故事。

传说中的沙依甫有一天吃了羚羊肉,很快,他的肚子就大了起来,有一只羚羊在他肚子里说话,每天让他去干好事,否则,他的肚子就会被胀破,沙依甫从此变成了一个专做好事的人。一次,他救了一位公主,公主见他心地善良,做事勇敢,便爱上了他。在他们结婚那天,沙依甫的肚子忽然变小了,从此,他再也听不到羚羊在他肚子里命令他了,而他直到死都以做好事为业。我惊异于这个故事的完美,羚羊在沙依甫肚子里变成了一个善良、唯美的指挥者。

现实中的沙依甫仍在边弹边唱。他的歌声像从他心中飞出的无数鸟儿,带着他的祈愿向四周弥漫开来。这是有厚度的歌,让人心颤的歌,同时这又是隐隐约约在帕米尔的每一个角落里能听到的歌。

沙依甫心中也有一只正在奔跑的羚羊吗?我听着他的歌,那种在车中曾听到过的羚羊的奔跑声又响于耳际。婚礼散去,我依旧不能平静。那具羚羊头就放在停在院子里的车中,我似乎闻到了它透过来的气息,我有一种沉入某种场景不能自拔的感觉。此时,沙依甫已经停止歌唱,可能已走在山道上。那是他回家的路,夜色很深,他可能像一只平静下来的羚羊。

再次见到沙依甫,他已经病倒在塔什库尔干县的医院里。疾病使他面容枯瘦,说话有气无力,但我仍发现了他那双眸子里的平静与清纯。阳光从窗外射进来,把他的眼睛照得更亮了。他眼中的那种平静再次让我感动。“那天他在唱歌,正好好地唱着哩,突然就不行了,一病倒就再也没有起来。”他家里人已忍不住伤痛,边说边哭了起来。沙依甫把脸扭向一边,对着窗外的陽光,似乎在看一个很遥远的地方。

几天后,沙依甫去世了。他去世的那天,我匆匆忙忙赶到医院,病床已经空了。我一惊,是时候了,沙依甫上路了。不知道那只羚羊将让他走向哪里?我没有去给他送葬。真正的歌声太少了,当我行走在帕米尔,在一种空旷和辽远中听到我渴望听到的那一类歌声,作为一个倾听者,我应该把这些东西留存于记忆之中。我在想,像沙依甫“正唱着歌,一病倒就再也没有起来”一样,那只给我留下头角的羚羊,是否也是在欢乐的奔跑之中忽然倒地而亡的?

猜你喜欢
羚羊肚子
小羚羊的疑问
两只猎豹
猎豹与羚羊
《花乱开》
别追不累的羚羊
预知
吃饱肚子做好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