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娟
有人说,善良的本质就是拥有一颗感恩的心;也有人说,感恩是人世间的美德,它至高无上。感恩是大海中的灯塔,给我们指明道德的方向;感恩是沙漠中的绿洲,给了我们期待美好生活的希望。以感恩之心笑对生活,生活必以和善之姿回报你。
他坐了车,颠簸两个小时,只为给我送几斤家里产的桃子。桃子是很普通的那种,大街上十元三斤、四斤到处都是,到了傍晚,还会五斤、六斤地卖。而他来回的车票,足够买十斤桃子。
去年的夏天,当地气温创造了历史新高。而我所在的这个小县城,因为是在川道里,没有一丝风,仔细听,你能听到暑气在空气中“滋滋”地冒着热气,人们躲在空调房里,不肯迈出房间一步。
他来的时候,正是大中午,衣服前后背都湿透了,头上大汗淋漓,好似参加了万米长跑,坐在沙发上直喘气。我责怪他不会爱惜自己,这么热的天还为了几斤桃子来回折腾。他坐在沙发上,讪讪地笑着说:“只是想让你和孩子尝尝鲜,外面买的不会有这样的味道。”
他和我说话,没说两句就睡着了,半张着嘴,鼾声如雷。看着他花白的头发,瘦弱的身躯,我惊讶地发现,他竟然也老了。
他高中毕业,当过兵,在部队里,因为一手漂亮的毛笔字和斐然的文采,很是被重用。复员回家后,他被安排在了针织厂上班。在那里,他遇到了母亲。他们结婚,然后有了我和弟弟,一儿一女让他心里乐开了花。但是,一九八五年,正是计划生育最严的时候,因为违反计划生育政策,而他又不肯给领导走后门送礼,最后他和母亲双双被开除。
回到村子的第二天,村长找到他,让他在村小学当代课老师。这样一待就是五年。到最后,他终究是耐不住当老师的清贫,在我即将上小学的那一年,他辞了代课老师,去了外地打工。他带着村子里二三十个人,今年在西安,明年在上海,奔波劳累,干着最辛苦的工作。有一年暑假,他带我去他工作的地方。我站在路边,看着他指挥着一帮工人将一箱箱货物从这个车上搬下来,再搬到那个车上去。他粗声大气地说话,和收货物的老板有了争执,他也会爆粗口。我突然很是伤心,是生活,将一个文弱的、优雅的书生,变成了一个普通的、市侩的生意人。
我有一种预感,他性格耿直,做生意终究是不适合他。没过多久,这种预感就被证实。仅仅坚持了两年时间,他就回到了家。于是,家里的几亩薄地就成了一家人安身立命之本,日子虽然清贫,但是相当快乐。
他拉二胡,教我和弟弟下棋。村子里谁家有事,他永远是上礼的那一个。每年过年前几天,是家里最热闹的时候,村人们来找他写对联,小屋里挤满了人,欢声笑语响彻整个院子。他拿一个黑色笔记本,厚厚的一本,全是他的杰作,上面的对联都出自他的手。
有一年奶奶生病,他的对联写成这样:“旧年疾病到我家愁容满面,新年健康来拜访喜上眉梢。”横批“健康是福”。邻居根叔供养了一对大学生儿女,可一年四季他们在外生活,很少回家,年迈的根叔生活很是艰难。于是,他给根叔家的对联写成:“年少盼儿成龙飞,年老望儿早日归。”横批是“回家看看”。大年初一,他背着手,一家家门前走过,那些鲜红的对联,是他的得意之作,而人家的门楣,是展示它们的舞台。
他对我和弟弟的学习很是重视,每天早上六点起来的晨读,每晚七点到八点的自习时间,雷打不动。我上三年级,他去西峰,给我买回来了初中学习用的数学卡片。那些卡片,在我上初中时竟然还真能用上。他给我辅导过的作文,被老师用一张大红纸写好,贴在校园里,我一下子成了学校的名人。但是,我和弟弟,终究都让他失望了。弟弟生性顽劣,读到初中毕业,怎么也不肯迈进校园半步。而我,勉勉强强读了一个中专,学了不喜欢的会计专业,在一个半死不活的公司浑浑噩噩度日,没有任何的尊严和价值感。那几年,我知道,他心里是很失望的。但是,他在我和弟弟面前却没有流露过半个字。
近几年,我利用业余时间,写了一些小文章,零零星星也发表了一部分。回家告诉他,他说:“做什么事情,坚持是最重要的。”再无二话。他已经变得越来越寡言。給他买衣服和吃的,临走时他总是偷偷往包里塞钱。
弟弟的生意很忙,无暇顾及三胞胎孩子。于是,他和母亲承担起了所有抚养孩子的重担,教他们学习,照顾他们衣食住行。他教侄子、侄女们写毛笔字,手颤抖着怎么也提不起笔;他给侄子教象棋,仅仅半个月,他就下不过他了,而他年轻时的象棋,半条街没人能下得过;他给侄女教作文,三年级的看图作文,却得了零分,老师的评语是背题。他给我打电话,让我在电话里告诉侄女怎么写。他说:“我老了,不中用了,连个三年级的作文都辅导不了了。”我从他的语气中听出了落寞。
我从前一直以为,青山青,绿水长,他永远是一棵大树,能为我遮风挡雨。而现在发现,他终究还是老了,老成了一口老钟,没有了任何的力量。而他自己,也彻彻底底在岁月面前认了输。
(田龙华摘自《花是快乐的种子》,文化发展出版社,有改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