赖少伟
(赣南师范大学 王阳明研究中心,江西 赣州 341000)
《周易·系辞传上》谓:“易与天地准,故能弥纶天地之道。”[1]160《易》为群经之首,故历代儒家学者于此皆用力颇深。宋明理学家着重研究的儒家经典,首先就是《周易》,如周敦颐著《太极图·易说》《易通》,张载著《横渠易说》,程颐著《伊川易传》,朱熹著《周易本义》《易学启蒙》。[2]明代大儒王阳明虽无专门之易学著作,在其语录及著述中论《易》之处亦不多见,然从阳明一生之经历来看,《周易》于其影响不可谓不深,《周易》于阳明良知思想之构建,影响亦不可谓不深。
王阳明生于儒学世家,自幼即在父亲王华的教导之下,研读朱熹理学著作,其间虽驰骋于辞章、出入于佛老,然于圣人之学,亦颇有所得。正如阳明自己所言:“某幼不问学,陷溺于邪僻者二十年,而始究心于老、释。赖天之灵,因有所觉,始乃沿周、程之说求之,而若有得焉。”[3]257正德元年(1506),王阳明“以武选郎抵逆瑾,逮锦衣狱”,于此间结识了因“触时讳”而被系于狱中的大理评事林省吾,两人“相与讲《易》于桎梏之间者弥月,盖昼夜不怠,忘其身之为拘囚也”。[3]975君子“囚居”而读《易》,为古圣人之传统。《周易·系辞传下》曰:“《易》之兴也,其于中古乎?作《易》者其有忧患乎?”[1]186又曰:“《易》之兴也,其当殷之末世,周之盛德邪?当文王与纣之事邪?是故其辞危。”[1]188《史记·周本纪》因此记载:“(西伯)囚羑里,盖益易之八卦为六十四卦。”[4]可以想见,当王阳明身陷缧绁之际,拘囚处困而罹于忧患,大概也会想到“文王拘而演《周易》”,而得与林省吾探讨《周易》,亦是他此时最大的精神支柱,故能“忘其身之为拘囚也”。同时,通过探讨易理,王阳明于当下的人事之变亦有了更深的认识。如其《读易》一诗云:
囚居亦何事?省愆惧安饱。瞑坐玩羲《易》,洗心见微奥。乃知先天翁,画画有至教。包蒙戒为寇,童牿事宜早;蹇蹇匪为节,虩虩未违道。《遁》四获我心,《蛊》上庸自保。俯仰天地间,触目俱浩浩。箪瓢有余乐,此意良匪矫。幽哉阳明麓,可以忘吾老。[3]747
解读此诗可知,阳明此时已不再视“囚居”为困厄,而是将之视为一次“省愆”的经历,即通过读《易》来反省自身的过失,从而察微知著,把握心物之间复杂幽微之联系。[5]诗中所涉之易卦有六,阳明正是从中体悟出了“至教”。
“包蒙戒为寇”乃谓《蒙》卦,其九二爻辞曰“包蒙吉,纳妇吉,子克家”,上九爻辞“击蒙,不利为寇,利御寇”。“包蒙”者,王弼注谓“以刚居中,童蒙所归,包而不距,则远近咸至”,孔颖达疏:“包谓包含,九二以刚居中,童蒙悉来归己,九二能含容而不距,皆与之决疑,故得吉也。”[1]37王注孔疏皆从童蒙教养之角度来解释,即《序卦传》所云“物生必蒙,故受之以《蒙》,《蒙》者,蒙也,物之稚也”,[1]200《蒙·彖传》“蒙以养正,圣功也”。[1]36程颐《易传》则云:“包,含容也。二居蒙之世,有刚明之才,而与六五之君相应,中德又同,当时之任者也。苟恃其明,专于自任,则其德不弘。故虽妇人之柔暗,尚当纳其所善,则其明广矣。”[6]22朱熹《本义》曰:“九二以刚阳为内卦之主,统治群阴,当发蒙之任也。然所治既广,物性不齐,不可一概取必。而爻之德,刚而不过,为能有所包容之象。”[7]8程朱之解释,则主要是从君臣上下之关系、为臣之道的角度出发。又上九爻辞,注曰:“蒙之终,以刚居上,能击去童蒙,以发其昧者也,故曰击蒙也。童蒙愿发,而己能击去之,合上下之愿,故莫不顺也。为之捍御则物咸附之,若欲取之则物咸叛矣,故不利为寇利御寇也。”[1]37此亦是从童蒙教养之角度来解释。朱熹《本义》则谓:“以刚居上,治蒙过刚,故为击蒙之象。然取必太过,攻治太深,则必反为之害。惟捍其外诱以全其真纯,则虽过于严密,乃为得宜。”[7]9结合王阳明此前之经历,其对《蒙》卦之理解很明显是倾向于程朱的。即作为臣下,虽有“刚明之才”,能处“中正之道”,然对其他人当尽量持包容之态度,对于政治对手亦不宜态度过刚,若“取必太过,攻治太深,则必反为之害”。由此观之,王阳明应该是已经认识到了自己此前在对待刘瑾问题上的“攻治太深”,以至于反为其所害。
“童牿事宜早”谓《大畜》卦之六四爻,其辞曰“童牛之牿,元吉”。[1]81注疏之解释皆谓该爻“处艮之始,履得其位”,故有“止”义,而其“止”乃止《大畜》之初九爻。朱熹《本义》云:“童者,未角之称。牿,施横木于牛角,以防其触,《诗》所谓楅衡者也。止之于未角之时,为力则易,大善之吉也,故其象占如此。《学记》曰‘禁于未发之谓豫’,正此意也。”[7]38阳明曰“事宜早”,显然是就朱子《本义》之解释而发,谓凡恶事当“止之于未角之时”“禁于未发”,若此“为力则易”。
“蹇蹇匪为节”谓《蹇》卦之六二爻,辞曰“王臣蹇蹇,匪躬之故”,注云:“处难之时,履当其位,居不失中,以应于五,不以五在难中私身远害,执心不回,志匡王室者也,故曰‘王臣蹇蹇,匪躬之故’。履中行义以存其上,处蹇以此未见其尤也。”[1]105孔疏及程朱亦本此义,然朱子《本义》又补充说“盖见险者贵于能止,而又不可终于止,处险者利于进,而不可失其正也”“柔顺中正,正应在上而在险中,故蹇而又蹇,以求济之,非以其身之故也。不言吉凶者,占者但当鞠躬尽力而已,至于成败利钝,则非所论也”。[7]54意即当在上者处“蹇难”之时,为臣者自当“履中行义以存其上”,鞠躬尽力,不计成败利钝,然又当掌握策略,不可冒进。结合阳明“包蒙戒为寇”句,此处亦是循朱子《本义》而发。
“虩虩”谓《震》卦卦辞,曰“震来虩虩,笑言哑哑”,注疏云“震之为义,威至而后乃惧”“天之威怒,所以肃整怠慢”“威严之教行于天下……物既恐惧不敢为非,保安其福,遂至笑语之盛”。[1]127程颐《易传》则云:“知震之来,当震之时,若能以恐惧而周旋顾虑,虩虩然不敢宁止,则终必保其安吉,故后笑言哑哑也。”[6]228朱熹《本义》曰:“此卦之占,为能恐惧则致福,而不失其所主之重。”[7]70结合阳明此前之经历,则“虩虩”当取“若能以恐惧而周旋顾虑”“虩虩然不敢宁止”之义,又云“未违道”,即不失其为臣之任、“不失其所主之重”也。
“《遁》四”谓《遁》卦之九四爻,其辞“好遁,君子吉,小人否”,孔颖达疏曰:“九四处在于外而有应于内,处外即意欲远遁,应内则未能舍弃,若好遁君子,超然不顾,所以得吉。小人有所系恋,即不能遁,故曰小人否也。”[1]98程《传》谓此曰“君子虽有所好,义苟当遁,则去而不疑,所谓克己复礼,以道制欲,是以吉也”,[6]147朱子亦曰:“下应初六,而应乾体刚健,有所好而能绝之以遁之象也。唯自克君子能之,而小人不能,故占者君子则吉,小人则否。”[7]46程朱于此更侧重于“克己复礼、以道制欲”。朱熹《本义》又云:“故其占为君子能遁,则身虽退而道亨。”[7]46阳明于此即是取“遁隐退避”之义。“《蛊》上”即《蛊》卦上九爻,辞曰“不事王侯,高尚其事”,注疏谓“最处事上而不累于位”“不复以世事为心,不系累于职位,故不承事王侯,但自尊高慕,尚其清虚之事”。[1]71朱子《本义》亦云:“刚阳居上,在事之外。”所谓“不复以世事为心”“在事之外”者,亦是取“遁隐退避”之义。盖经历过刘瑾之事后,阳明已认识到,当世事处于不可为或不得为之境地时,应采取遁隐退避之策,即如孔子所谓“天下有道则见,无道则隐”,然遁隐退避只是“自保”的暂时策略,而非最终目的,孔子亦谓“笃信好学,守死善道”,阳明自然也是“抱道守志,以待来日复兴再起”,如此则“身虽退而道亨”。
“箪瓢有余乐”“可以忘吾老”则为阳明明志之句。《论语·雍也》记孔子之言曰:“贤哉回也!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贤哉回也!”[8]226又《论语·述而》:“叶公问孔子于子路,子路不对。子曰:‘女奚不曰,其为人也,发愤忘食,乐以忘忧,不知老之将至云尔。’”[8]270《宋史·道学传》谓:“(程珦)使二子颢、颐往受业焉。敦颐每令寻孔、颜乐处,所乐何事,二程之学源流乎此矣。”[9]“寻孔、颜乐处,所乐何事”,为周敦颐及二程一再探讨之理学命题,亦被认为是二程学术思想之源头。阳明早年乃“沿周、程之说求之,而若有得”,故以此明志焉。
正德二年(1507)丁卯,王阳明因贬谪贵州龙场驿而途经钱塘,当时刘瑾仍不打算放过他,暗中派人跟踪以准备伺机刺杀。据《年谱》记载:
先生度不免,乃托言投江以脱之。因附商船游舟山,偶遇飓风大作,一日夜至闽界。比登岸,奔山径数十里,夜扣一寺求宿,僧故不纳。趋野庙,倚香案卧,盖虎穴也。夜半,虎绕廊大吼,不敢入。黎明,僧意必毙于虎,将收其囊;见先生方熟睡,呼始醒,惊曰:“公非常人也!不然,得无恙乎?”邀至寺。寺有异人,尝识于铁柱宫,约二十年相见海上;至是出诗,有“二十年前曾见君,今来消息我先闻”之句。与论出处,且将远遁。其人曰:“汝有亲在,万一瑾怒逮尔父,诬以北走胡,南走粤,何以应之?”因为蓍,得《明夷》,遂决策返。先生题诗壁间曰:“险夷原不滞胸中,何异浮云过太空?夜静海涛三万里,月明飞锡下天风。”因取间道,由武夷而归。[3]1353-1354
关于此次经历,《年谱》记载虽有些夸张,颇类似传说故事,但基本交代清楚了王阳明当时所面临的两难境地。一方面,面对敌人的跟踪及刺杀,阳明不得不选择逃遁退避以自保;另一方面,如果自己就此逃遁,则将祸及父亲和家人。在如此危急的情况之下,阳明首先想到的是通过《周易》占筮以决嫌疑,得《明夷》卦。阳明所用占筮之法,记载虽未言明,但应即“大衍筮法”,是《周易·系辞传上》云:“大衍之数五十,其用四十有九。分而为二以象两,挂一以象三,揲之以四以象四时,归奇于扐以象闰,五岁再闰,故再扐而后挂。”[1]165-166朱子《本义》专作《筮仪》一篇,详阐“大衍筮法”之步骤,并述占筮之程序,为后世所宗。《周易》解卦之法,据朱子所言,若所占之卦各爻皆不变,则以本卦卦辞占断吉凶,王阳明解《明夷》卦即是循此。《明夷》卦辞曰“利艰贞”,《彖》云:“明入地中,明夷。内文明而外柔顺,以蒙大难,文王以之。利艰贞,晦其明也,内难而能正其志,箕子以之。”[1]101“利艰贞”者,谓虽处艰难之时,亦当固守其贞正之德,如文王拘羑里,箕子曾为奴,然皆能“艰固其贞,不失其正”,故朱子《本义》亦谓:“古占者利于艰难以守正,而自晦其明也。”[7]50正是有鉴于《明夷》卦之卦德,王阳明“遂决策返”,为了不祸及父亲,甘涉大险,仍要持心中之固正。“利艰贞”者又谓,虽暂处艰难,然终于得吉,王阳明最终亦是如此。
正德三年(1508)春,王阳明至龙场。贬谪龙场期间,王阳明之经历真可谓是“百折千难”。据《年谱》,“龙场在贵州西北万山丛棘中,蛇虺魍魉,蛊毒瘴疠”,[3]1354居民以苗人为主,言语难通,加之“从者皆病”,需“自析薪取水作糜饲之”,而地方官又百般刁难凌辱。面对种种困境,王阳明唯“日夜端居澄默,以求静一”,久之“胸中洒洒”,因常念“圣人处此,更有何道”“忽中夜大悟格物致知之旨,寤寐中若有人语之者,不觉呼跃,从者皆惊。始知圣人之道,吾性自足,向之求理于事物者误也”。[3]1354此即后人所谓“龙场悟道”,其关键词是“圣人之道,吾性自足”,即应当求理于心,而非求理于外。“龙场悟道”标志着王阳明主体意识之觉醒,乃为其“心外无理”“知行合一”“致良知”学说的提出奠定了心灵觉悟之基础,可谓是阳明心学思想体系构建之始。王阳明“悟道”之后,乃以“默记《五经》之言证之,莫不吻合,因著《五经臆说》”,[3]1354亦即以《五经》证其“道”、证其“心”。阳明于龙场居久,“夷人亦日来亲狎”,因所居之地潮湿,“乃伐木构龙冈书院及寅宾堂、何陋轩、君子亭、玩易窝以居之”。[3]1354-1355这些建筑之名,皆典出《五经》,如“寅宾”即出自《尚书·尧典》“寅宾出日,平秩东作”,[1]251“玩易”则是《周易·系辞传上》所谓“君子居则观其象而玩其辞,动则观其变而玩其占”[1]159云云。《论语·子罕》云:“子欲居九夷。或曰:‘陋,如之何?’子曰:‘君子居之,何陋之有?’”[8]344王阳明以“何陋轩”“君子亭”名其居所,亦是谓龙场之地虽处“九夷”,然有“君子”居之,亦“何陋之有”。
王阳明居夷而读《易》,或有所得则“沛兮其若决,瞭兮其若彻”,以至于“不知其夷之为阨也”。[3]989其著《玩易窝记》云:“夫《易》,三才之道备焉。古之君子,居则观其象而玩其辞,动则观其变而玩其占。观象玩辞,三才之体立矣,观变玩占,三才之用行矣。体立,故存而神;用行,故动而化。神,故知周万物而无方;化,故范围天地而无迹。无方,则象辞基焉;无迹,则变占生焉。是故君子洗心而退藏于密,斋戒以神明其德也。”[3]989此谓《易》之体用也,而《易》之体用,实启阳明心学之体用说。如阳明《答伦彦式》云:“心,无动静者也。其静也者,以言其体也;其动也者,以言其用也。故君子之学,无间于动静。其静也,常觉而未尝无也,故常应;其动也,常定而未尝有也,故常寂;常应常寂,动静皆有事焉,是之谓集义。集义故能无祗悔,所谓动亦定,静亦定者也,心一而已。静,其体也,而复求静根焉,是挠其体也;动,其用也,而惧其易动焉,是废其用也。”[3]203-204
《五经臆说》者,王阳明著以证其心者也,其中论《易》者凡四处,分别论《咸》卦、《恒》卦、《遁》卦及《晋》卦。论《咸》卦云:
天地感而万物化生,实理流行也。圣人感人心而天下和平,至诚发见也。皆所谓“贞”也。观天地交感之理,圣人感人心之道,不过于一贞,而万物生,天下和平焉,则天地万物之情可见矣。[3]1077
王阳明谓“性是心之体,天是性之原,尽心即是尽性。‘惟天下至诚为能尽其性,知天地之化育’,存心者,心有未尽也”,[3]6又谓“身之主宰便是心,心之所发便是意,意之本体便是知,意之所在便是物。如意在于事亲,即事亲便是一物;意在于事君,即事君便是一物;意在于仁民爱物,即仁民爱物便是一物;意在于视听言动,即视听言动便是一物。所以说无心外之理,无心外之物。《中庸》言‘不诚无物’,《大学》‘明明德’之功,只是个诚意。诚意之功,只是个格物”。[3]6-7故论《咸》卦所谓“实理流行”之“理”,非“心外之理”也,乃是“心中之理”。“性是心之体,天是性之原”“心之所发便是意,意之本体便是知,意之所在便是物”,故“天地感而万物化生”者,实是“心理”流行也。而“圣人感人心”者,意之动也,“意在于仁民爱物,即仁民爱物便是一物”也;“仁民”者,“亲民”也。无论是理之流行或诚之发见,总结起来即一个“贞”字,“贞”者守正持固也,而所谓“知善知恶是良知”,即“贞”的实际体现。
其论《恒》卦曰:
《恒》,所以亨而无咎,而必利于贞者,非《恒》之外复有所谓贞也,久于其道而已。贞即常久之道也。天地之道,亦惟常久而不已耳,天地之道无不贞也……《恒》之为卦,上《震》为雷,下《巽》为风,雷动风行,簸扬奋厉,翕张而交作,若天下之至变也。而所以为风为雷者,则有一定而不可易之理,是乃天下之至恒也。君子体夫雷风为《恒》之象,则虽酬酢万变,妙用无方,而其所立,必有卓然而不可易之体,是乃体常尽变。非天地之至恒,其孰能与于此?[3]1077-1078
《恒》卦之辞曰“利贞”,《彖》云“利贞,久于其道也,天地之道恒久而不已也”。[1]97“贞”者,即一恒久不变之“理”,而“心即理”也,非心之外复有一“理”,故曰“非《恒》之外复有所谓贞也”。《恒》卦之为用,上《震》下《巽》,雷动风行,若天下之至变,然至变之中必有一不可易之“理”,为常久不变者。观《恒》卦之体用,亦可见良知之体用。良知者心之本体,心则无动静者也,心之动也者,以言其用也,为意之动。
王阳明于《遁》卦之德的体悟颇深,其曰:
《遁》,阴渐长而阳退遁也。《彖》言得此卦者,能遁而退避则亨。当此之时,苟有所为,但利小贞而不可大贞也。夫子释之以为《遁》之所以为亨者,以其时阴渐长,阳渐消,故能自全其道而退遁,则身虽退而道亨,是道以遁而亨也。虽当阳消之时,然四阳尚盛,而九五居尊得位;虽当阴长之时,然二阴尚微,而六二处下应五。盖君子犹在于位,而其朋尚盛,小人新进,势犹不敌,尚知顺应于君子,而未敢肆其恶,故几微。君子虽已知其可遁之时,然势尚可为,则又未忍决然舍去,而必于遁,且欲与时消息,尽力匡扶,以行其道。则虽当遁之时,而亦有可亨之道也。虽有可亨之道,然终从阴长之时,小人之朋日渐以盛。苟一裁之以正,则小人将无所容,而大肆其恶,是将以救敝而反速之乱矣。故君子又当委屈周旋,修败补罅,积小防微,以阴扶正道,使不至于速乱。[3]1078-1079
阳明学讲“知行合一”,讲“良知贯体用”,故其论《遁》卦,多结合自身经验而谈。夫读《易》者,关键在于“位”与“势”二字,当知其位、明其势。观《遁》卦之象,“阴渐长而阳退遁”“虽当阳消之时,然四阳尚盛”“虽当阴长之时,然二阴尚微”,此其“势”也;九五居尊得正,下有六二为之应,此其“位”也。《遁》卦的卦象,正反映出王阳明在特定时期对君臣关系、敌我势力等世事发展态势的阶段性认识,大致说来就是“君子犹在于位,而其朋尚盛,小人新进,势犹不敌,尚知顺应于君子,而未敢肆其恶”,此时作为臣下,虽然清楚随着小人势力不断地增长,最后将不得不隐遁退避,但仍要“尽力匡扶,以行其道”。阳明“良知”之学,不仅是道德哲学,更是实践哲学,其体用一贯。由《遁》卦之体用而见:一是要持《遁》卦之德,即中正固守,虽当遁之时,亦须匡扶其道;二是知审时度势,明时事之变与自身之位,因时而遁;三是讲求与小人周旋之策略,即“修败补罅,积小防微,以阴扶正道,使不至于速乱”。阳明学说及其对《易》之理解,是随着他人生经历之丰富而不断发展完善的,同时又作用于其人生经历,如其对《遁》卦之理解,就很好地融入到后来的地方治理实践。
《五经臆说》中又论《晋》卦,曰:
“明出地上,《晋》,君子以自昭明德”。日之体本无不明也,故谓之大明。有时而不明者,入于地则不明矣。心之德本无不明也,故谓之明德。有时而不明者,蔽于私也。去其私,无不明矣。日之出地,日自出也,天无与焉。君子之明明德,自明之也,人无所与焉。自昭也者,自去其私欲之蔽而已。[3]1079
《晋》卦之象,为明出于地中。阳明于此卦中观“日之体”而知“心之德”“心之德本无不明也,故谓之明德”。心之德之所以有时而不明,因“蔽于私”,只要去其私,德自明矣,故阳明曰“心即理也,此心无私欲之蔽,即是天理,不须外面添一分”。[3]3君子“明明德”之法,亦自明也,“自去其私欲之蔽”即可,具体来说即“格物”,故阳明“四句教”曰“无善无恶心之体,有善有恶意之动,知善知恶是良知,为善去恶是格物”,[3]1443又曰“‘格物’如《孟子》‘大人格君心’之‘格’,是去其心之不正,以全其本体之正。但意念所在,即要去其不正以全其正,即无时无处不是存天理,即是穷理。天理即是‘明德’,穷理即是‘明明德’”。[3]7
《易纬·乾凿度》谓“易一名而含三义”,郑玄补充说:“易简一也,变易二也,不易三也。故《系辞》云‘乾坤其易之藴邪’,又云‘易之门户邪’,又云‘夫乾确然示人易矣,夫坤隤然示人简矣,易则易知,简则易从’,此言其易简之法则也。又云‘为道也屡迁,变动不居,周流六虚,上下无常,刚柔相易,不可为典要,唯变所适’,此言顺时变易,出入移动者也。又云‘天尊地卑,乾坤定矣,卑高以陈,贵贱位矣,动静有常,刚柔断矣’,此言其张设布列不易者也。”[1]15王阳明良知之学与易道之圆融,主要即体现在对“易有三义”之运用上。如阳明先生谓:“良知即是易:为道也屡迁,变动不居,周流六虚,上下无常,刚柔相易,不可为典要,惟变所适。此如何捉摸得?见得透时便是圣人。”[10]282此乃就良知之用而言,为“变易”也。又云“中只是天理,只是易,随时变易,如何执得?须是因时制宜,难预先定一个规矩在”,[10]45所谓“中”者,虽“随时变易”“难预先定一个规矩在”,但毕竟是有一个规矩,此“规矩”为恒常不变者也。故阳明又将良知、中道、天理、易称作主宰,谓“天地气机,元无一息之停,然有个主宰,故不先不后,不急不缓,虽千变万化,而主宰常定,人得此而生。若主宰定时,与天运一般不息,虽酬酢万变,常是从容自在,所谓‘天君泰然,百体从令’。若无主宰,便只是这气奔放,如何不忙。”[10]69此千变万化中之恒常不变者,为良知之体也。而阳明谓良知之体用,本属一源,“体即良知之体,用即良知之用,宁复有超然于体用之外者乎”?[10]131
易道之易简,则主要体现在阳明的本体与工夫之说上。筮占者,易道之工夫也,阳明曰:“卜筮是理,理亦是卜筮。天下之理孰有大于卜筮者乎?只为后世将卜筮专主在占卦上看了,所以看得卜筮似小艺。不知今之师友问答,博学、审问、慎思、明辨、笃行之类,皆是卜筮。卜筮者,不过求决狐疑,神明吾心而已。《易》是问诸天,人有疑,自信不及,故以《易》问天。诸人心尚有所涉,惟天不容伪耳。”[10]212卜筮者,乃为决心中之狐疑,其终极目标则是“神明吾心”,亦“明明德”“致良知”之谓也。所谓致良知的工夫,则是格物,为善去恶也,乃是在良知发用意动之一瞬而格物,故易道之工夫与良知之工夫皆重视知几其神、见微察著,为易简也。《周易·系辞传下》云:“几者,动之微,吉凶之先见者也。君子见几而作,不俟终日。”[1]184阳明曰“今必曰穷天下之理,而不知反求诸心,则凡所谓善恶之机、真妄之辨者,舍吾心之良知,亦将何所致其体察乎”,[10]102所谓致良知者,即是要在善恶意动之初,去其私欲之蔽,“随事随物精察此心之天理,以致其本然之良知,则虽愚必明,虽柔必强,大本立而达道行”。[10]103
王阳明早年驰骋于辞章、出入于佛老,后“因有所觉,始乃沿周、程之说求之”,又在其父之指导下,研读朱熹理学著作,故于圣人之学,亦颇有所得。就其早期之易学思想而言,亦基本因循了程朱之阐述,而未有所发挥。如其《读易》一诗对《蒙》《蹇》等六卦之理解,有时或违于王弼注、孔颖达疏,然皆合于程《传》及朱子《本义》,其筮《明夷》卦,亦用朱子所传之解卦原则。《易》云“君子居则观其象而玩其辞,动则观其变而玩其占”,王阳明此时“玩易用占”,乃就程朱之学而“玩”之。于“囚居”之时,阳明与林省吾论《易》、读《易》,后又筮占以决嫌疑,虽对易理无所发挥,但为龙场悟道之后阳明易学思想之发展奠定了基础。龙场悟道之后,阳明“始知圣人之道,吾性自足”,乃以“默记《五经》之言”印证其道,莫不吻合。其于此间所著之《五经臆说》,论《易》者凡四,皆发挥易理以证其心者也。阳明于龙场悟得“吾性自足”后,随着工夫之不断精熟易简,乃提出良知之学,进而谓“良知即是易”,具体来说就是良知与易皆有恒常不变之体及千变万化之用,体用为一源。良知与易本体工夫之一致性,乃阳明心学与易道之圆融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