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志一
一
大年初七。天空响起了雷声,乌云聚得很密,但硬是挤不出一点雨来。老支书陈大胜蹲在家门口,手里的香烟烟蒂已经老长,明灭的火光眼看就要灼到了他的手指,他才拿起香烟狠狠地吸了一口,然后把烟丢掉,再踩上两脚。自从新冠肺炎疫情防控工作开展以来,他的眉头就没松过。在市人民医院上班的大儿子陈安已经好几天没有回电话,在家里开了个小厂子的小儿子陈全不敢开工,被他锁在院子里,正烦躁地走来走去。厨房里老伴杨素莲把菜下在油锅的刺啦声音传来,让陈大胜忍不住看了一眼天空,眼里尽是重重的乌云。
院子外面传来车声,陈大胜抬头看了一眼,连忙站起身来,跑去打开了院子大门。车子直接开进了院子里。陈安风风火火地打开车门,叫了声“爸”后,又走到车尾位置打开车尾箱,把行李一件一件地往外搬。后排车门打开,儿媳妇张小苑和孙女陈莹莹也下了车,5岁的陈莹莹嘴里叫着爷爷,就往陈大胜身上飞奔扑去。开心地抱起孙女的陈大胜,眉头终于松了几分。
“怎么回来了?”陈大胜看向大儿子的眼神变得疑惑。
“把她们娘俩接回来,我就要出发了。”陈安吃力地把一箱巨大的行李往外搬,试了几次都没搬出来,这时陈全走过来,帮哥哥一起把行李抬到了地上。
“你这是搬家了啊?”陈全吃惊地踢了踢被塞得满满当当的行李袋。
“你刚才说要出发,到底出发去哪 里?”陈大胜的眉头又锁紧了。
“湖北,武汉。”陈安轻描淡写地 说着,把最后两件行李拿出来,“嘭” 地关上了尾箱。
“武汉?你去那地方干嘛?”陈全 吃惊地看着陈安,但很快被厨房里传来 的“哐当”一声吓了一跳。
只见杨素莲三步并作两步地从厨房 里跑了出来,脸上的颜色变得灰白,嘴 唇哆嗦着说不出话来,只是用手颤抖地 指着陈安。陈大胜连忙放下孙女,走过 去一把抓住杨素莲的手:“你这傻婆子 干啥呢?你先听安仔把话说完!”
“说什么说!这……湖北去不得, 武汉更去不得!”杨素莲回过神来,手 一甩,“你跟你们领导说,如果硬是要 安排你去,你就辞职!东家不打打西 家。”
陈安放下手中的行李,走过去扶着 母亲的肩膀:“妈,您别急,这不是我 领导逼我去的,是我自己要去的,是我 主动报名的。”
“你……你……你这是傻了吧?领 导不逼你你还自己往火炕里跳?”杨素 莲挣脱了陈安的双手,用手指着陈安, “不许去,你自己要去也不许!”
“妈,您别着急。”张小苑走过来 握住婆婆的手,“我刚开始的时候也像 您这样,担心他的安全,也反对过。”
“反对那是对的,不反对才怪 了!”杨素莲气鼓鼓的,但语气和缓了 一些。
张小苑轻轻地抚着婆婆的后背,慢 慢地说:“妈,我刚听陈安说的时候, 我也生气,我也骂他,但是后来冷静下 来想了一下,他说得也对,这一次疫情 这么严重,万一控制不好,我们这里也 迟早会波及。这是国家的大事,但是也是我们每一个人的事,正所谓国难当前,匹夫有责,在这关键时刻国家用得上谁,谁就应该挺身而出。他是传染科的,专业对口,能保护好自己,也能帮上忙,所以现在我也支持他报名驰援武汉。”
“妈,您放心,我不能说过去完全没有危险,但是当年弟弟去当兵的时候,您也说了,当兵不怕苦,不怕累,要保家卫国。现在这场疫情也是一场战争,我身为一名传染科的医生,更身为一名共产党员,我不带头在一线战斗,谁还会去呢?”陈安再次拉起杨素莲的手。
“我当初就说,学什么传染,传来传去的多可怕!”杨素莲余怒未消,又转向陈大胜,“还不都是你!老是什么什么共产党员冲在前,你看看你儿子!都被你教成什么样子了!”
“那共产党员不冲在前,谁在前啊!”陈大胜挺直腰板,“做共产党员的就得先上!安仔,我支持你去。”
“妈,您也别太担心,这疫情传染虽然快,但是比起其他很多病毒来说,杀伤力不大,甚至可以说是可防可治的。现在武汉那边封了城,人们少出门,扩散就慢。他们现在最需要的就是我们这些医护人员,因为我们可以去治病,把人治好了,病毒就不会扩散了,也不会再传染人了。我们到时候还会包个里三层外三层的,消毒手续也几十道,只要我们小心,就不会被传染。妈,相信我,我们是经过多年训练培养的专业人士。”
“对,你们什么都对,就我这老婆子不懂事!”杨素莲白了陈大胜一眼。
“行啦行啦,先吃饭,吃完饭再说。”陈大胜打了个太极,一把抱起孙 女就往客厅里走去。
二
村文化楼的一楼大厅里,四个戴着 口罩的人对坐着,正在谋划新冠肺炎疫 情防控的工作。
“这么着吧,每家出一个人,然后 排班。这个疫情防控的事情,我觉得很 有必要。”村长陈大储打破了沉默。
“也不是每家人都有人适合的啊, 你看二狗家的大娃是残疾,二娃出去打 工今年没回来,家里就一个小媳妇照顾 老人小孩还有一个残疾人,你说这怎么 派人啊?”副村长陈杨名说。
“就是,有的人家里三四个男丁, 你不让他们多点人出去帮下忙也说不过 去。”另一个副村长陈志刚也没有同意 陈大储的摊派任务做法。“但是让他们 帮忙,没点激励政策,也说不过去。”
“道理是这样,但是你看我们村集 体收入就那么几千块钱,值班费给不起 啊!再说,这样用,也没问过大家行不 行,我们不能就几个人抓主意啊!但是 你说要开会,现在这个形势怎么聚集开 会嘛?”陈大储叹了口气。
大厅里忽然鸦雀无声。陈大胜掀开 口罩,拿起那杯蒸气全无的冷茶咕嘟一 口喝了进去。
“老书记,您也是理事会会长,这 事您给提点意见?”陈大储把脸转向陈 大胜。
“我觉得,现在真要说钱,大家也 不缺这点钱,那几千块我觉得还不如留着春耕的时候买种子。”陈大胜抬起头,看着三位村长,“我觉得值班必须值,我们这边是两广交界的地方,而且高速、国道和村道都通广西,人口的流动一直都很大,不知道会不会有染上新冠肺炎或者从疫区过来的人到村里。值班呢,我认为一天最好要三班倒。我们村就南北两个村口,六个人一天,大家都可以轮流休息。激励也要有,但是我建议不要给钱,而是给最紧缺的物资,口罩和消毒水。”
两位副村长一听,都苦笑了起来,这时候最缺的就是口罩和消毒水,有钱都买不到,自己的口罩都已经戴了三四天了,哪里还有多的物资用来激励人呢?
但是陈大储的神情却不一样了,两眼放了光:“老书记,您的意思是……您有渠道能拿到口罩和消毒水?”
陈大胜点点头:“数量不多,但是用来值班和激励还是够的。我家二娃联系了一批口罩和消毒水,口罩有一千个,消毒水四大罐,能分装到喷雾罐里,后面还有订货。报名值班的人,除了可以每天在值班的时候由村里分给口罩和负责消毒,还能在值班之后领两个口罩和50毫升的消毒水回家。这些今天下午就能回到村里。”
“那太好了,我觉得就按老书记的方法来操作,你们还有别的意见吗?”陈大储兴奋地站了起来。
“可以是可以,但是这钱怎么算啊?”兼任村会计的陈志刚问。
“钱啥钱,这哪里值几个钱啊!就当是我捐给村里的,做好疫情防控最重要!”看到其他人还想说什么,陈大胜一摆手就阻止了大家,“别的都不用说,疫情防控是大家的事情,也是我家 的事情,我家条件过得去,支持点村里 是应该的。我是老支书,更是一名共产 党员,关键时候,主动站出来就是我应 该做的事情。我们不仅捐物资,我和二 娃还都报名参加值守!”
“可是,老书记……”陈大储犹豫 了。
“我身子骨硬朗着呢,放心!”陈 大胜笑着说,“你就放心去把大家发动 起来,守好村子就行!”
三
听到可以发口罩和消毒水,有些人又看到陈全皮卡后座里装着的口罩和消毒水,在微信群里一说,群众都兴奋起来。村长陈大储把自家的两个帐篷捐了出来,其他人搬凳子扯红布写告示,好一阵闹腾。当天晚饭前,村子南北两个路口的监测点就建立了起来。
匆匆吃了晚饭,陈全把口罩和消毒水分配好后,便马上到了村子北面的值班亭里,认真地在值班签到表第一行签了自己的名字。夜色开始朦胧,风有点大,陈全紧了紧自己的衣裳,在村口来回走了几圈,忽然发现前面亮起了两道光柱。他走回岗亭里拿起崭新的停车指示牌和测温枪,走到了村道的正中央。
看着车光渐近,陈全清了一下嗓子,高高举起了停车指示牌,大声地喊了一句:“停车!”
车子的轰鸣声慢慢平息,车窗打开,一个略微肥胖的油头从车内伸了出来:“哎?干嘛啊?要拦路抢劫啊?”
“同叔?您怎么回来了?”陈全吃了一惊,因为来的不是别人,正是他的亲叔叔陈大同。
“我说谁呢,原来是阿全啊!”陈大同咧开嘴笑了,“这大半夜的你这是干啥呢?”
“能干啥,还不就是疫情防控的事儿,现在村里正开始控制外来人了,都得测体温再进去。对了,您咋不戴口罩啊?”陈全说着就举起体温枪向陈大同额头射去,没想到陈大同一巴掌把体温枪给拍歪了。
“叔,怎么了?我不是跟您闹着玩呢,这是体温枪,测体温的,又不是真枪!”陈全一脸疑惑,又举起体温枪要给陈大同测温。
“不是,你别搞这个,我讨厌这东西不行吗?”陈大同左闪右避地偏着头,就是不配合测温。
“那可不行,必须测!”陈全一把抓住了陈大同的手就要测温,但是手中传来的温度却让他停下了手。
“叔,您咋了?怎么发那么高的烧?”陈全非常吃惊。
“就是累的,我开了十多个小时的车,感冒了。我回家躺一会睡一觉就好了。”陈大同有点不耐烦。
“那不行,您不能进村,更不能回家!”陈全放下陈大同的手,一个箭步就挺在了陈大同车前。
“你这小子傻啦?我一脚油门就撞到你啦,快让开!”陈大同把头探出车窗大喊,看起来非常生气。
陈全也不理会陈大同,拿起手机拨通电话就报告:“村南口请求支援,我叔陈大同发高烧还要进村。”
“哎,不是,你干啥呢?我都说我睡一觉就好的事儿,你这是干啥呢?这是大惊小怪,小题大做。”陈大同急 了,打开车门下车就要把陈全拽开。但 是陈全却像钉在了地面上一样,任凭他 怎么推拉,就连口罩被拉掉了,也不离 开陈大同的车前。
“侄子,你这是什么道理,哪有侄 子拦着亲叔叔不让进村的?”陈大同生 气地指着陈全,“你这是忤逆,你这是 要以下犯上了啊!你对得起祖宗吗?”
“叔,您别说,我还真就对得起! 您今天要是进村,我就真对不住祖 宗!”陈全的脾气也上来了。
陈大同一拍车盖板:“行啊,翅膀 硬了,你也不想想你,书没读好,高中 毕业回了家,这小厂子是谁给你牵扯起 来的?是谁给你介绍了客户,谁在你厂 子周转不过来的时候给你借钱的?”
“是您,是您,都是您,没有您, 也就没有今天的我,但是今天您还是不 能进村!”陈全毫不示弱。
“行,不能进,那我走,看我以后 怎么收拾你!”陈大同看着村里来了 人,气呼呼地就要上车。
“您也不能走!”陈全一把抓住陈 大同的胳膊,往自己方向一拉,差点把 陈大同拉得倒在地上。陈全连忙扶着陈 大同:“叔,对不起!但是我爸我哥早 就说过,村里人发烧的,一定要报上 去,去隔离。”
“隔离?”陈大同目瞪口呆,“你这是要叔的命啊!隔离的地方谁知道有没有染上这鬼肺炎的人,你是把我往火炕里推啊!还有,隔离就是失去了自由,还叫不叫我活了?”
“胡说八道!”陈大胜赶到了,劈头就是一句,“政府安置点怎么可能让你感染肺炎?我已经报警和报告政府了,你就安心待在这里,哪也别去,人家会派车接你去医院检查,有必要的话,得去隔离点!二娃,你先把你叔的车钥匙拔了,让他待车里去。”
“哥,你这是……”陈大同泄了气,乖乖地坐进了车里。
不一会,镇里的车便过来了,陈大同坐上车,护士正准备关门的时候,陈全忽然蹿进了车里:“等等,我也去。”
陈大同惊讶地看着侄子:“你这是凑啥热闹呢?”
“您看我口罩都被您拉掉了,如果您感染了,我就是密切接触者,我肯定得一起过去隔离。如果您没感染,那您发那么高烧,怎么我也得去照顾您啊!”陈全笑着说。
“唉,我就不该……阿全你这是何苦呢?”陈大同满脸懊悔。
“叔,您看我爸、我哥都是共产党员,我爸退了休之后我也申请入党,今年成为预备党员,党员该做的,我都应该做,这个时候,我只不过是尽了我的责任而已。叔,您也别担心,有啥事咱一家人一起扛。”陈全的语气非常坚定。
“行,好小子!我服。走吧,我一定全力配合检查!”陈大同拍拍陈全的肩膀,使劲地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