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村不在了,乡愁还在

2020-03-13 12:14周勇
长江文艺 2020年1期
关键词:保山

周勇

一个人在一个城市里出生、长大、老去,这个城市和他的生命就有了一种类似于土地和粮食作物的关系。土地亘古不变,而庄稼却周而复始地重复着一年一度的生死枯荣。即使你在成年后离开了这片土地外出谋生,也隔不断与这片土地或城市的联系。身处异地却总是关心着远隔千山万水的老家的人事。从前的朋友来访酒酣耳热之际说的也是一千里以外的事情。某人当局长了、某人破产了、某人嗜赌成性离婚了、某人在一次酒后中风了。“生活在别处”永远是在外地漂泊的人的状态。因为那片土地对你而言意味着“故乡”。而你生活的“此处”,只是一个谋生之所,是“寓居”、是“他乡”。无论过多少年你只是一只风筝而已。风筝的另一端就是老家,就是故乡。

记得在我离开保山到昆明工作时,一干朋友与我把酒话别,我说,我此番到昆明只是换了一个地方上班而已,好比家住城南到城北上班一样。当然昆明稍微远了一点。也不可能每天回家。道理是一样的。

对“故乡”一词我从来都有些恍惚,我不知道我真正的 “故乡”应该在哪里。我出生在昆明,大概一岁左右随母亲来到德宏州芒市。在那里度过了我的童年时代。母亲工作的医院在一个叫“芒喊”的傣族村寨旁边。每天上学都要穿过芒喊寨里的小路。那是一条从人家门前经过的石砌的起伏不平的道路。道路沿着人家的房屋而弯曲。路上常有傣族男人吆着水牛从自家大门出来,水牛边走边屙屎,小路上于是布满了牛粪。牛粪分布的规则取决于水牛行走的速度。芒喊寨很小,寨子外面还要经过一段水田。德宏属亚热带气候,蛇多。在上学路上与蛇遭遇是经常的事情。我小学时的一个已经记不住名字的傣族同学告诉我,如果你见到蛇正在上坡,那你今天会遇到好事,如果蛇正在下坡,那你今天会倒霉了,如果蛇横在路中央那你今天就要小心了。在云南少数民族地区用动物来占卦或预测吉凶是很流行的。我试过好多次,屡验。我觉得它甚至会影响你的心情。有一次,我看到一条蛇横在路上,我当时就转身回家没去上学。第二天我回答老师的责问时特别地理直气壮“我看见蛇横在路上”。这个经验在我的生活中持续了很久。直到我的乡村生活结束后。蛇已经从我的现实生活中彻底消失了,可是却会在我的梦境里经常出现。

小学毕业后我又随母亲来到德宏州梁河县。当时母亲所在的医院响应毛主席号召——医务人员到农村去。史称“六二六指示”。

梁河县是一个狭长的坝子,大盈江从狭长的坝子里经过。此后,我在这个狭长的坝子里念了两年中学,然后又到大盈江边一个叫管家寨的傣族村寨插队,当了两年知青。在我的知青岁月里,大盈江是一条桀骜不驯的大江,它的下游是缅甸的母亲河——伊洛瓦底江。生产队的稻田大都分布在大盈江东岸,每年雨季涨水的大盈江将堤坝冲毁,队里的稻田便成为一片汪洋。在我的印象里有一年几乎颗粒无收。于是防洪便成了队里最重要的活计。我的知青岁月每天都是赶着马车到山里拉石头到江边筑坝,捍卫粮食。然后冲毁,然后再筑,再被冲毁。年年如此。此外我几乎没有干过别的农活。

很多年后,我又来到大盈江边。此刻的大盈江已经成为一条快要干涸的溪流,无论如何我也不能将此刻的大盈江与我知青时代的大盈江联系在一起。仿佛根本就不是一条江。宽阔的河床砾石遍布,即使在雨季河水也无法完全覆盖河床。但是我仍然固执地保留着我年青时大盈江涨水时的壮观景象,保留着我们在涨水季节跃入江中沿着河中央起伏的波浪随水而下的情景。当时我们把这种行为叫“骑波浪”。

在我后来的“野马江系列”的小说里,很多人猜测我写的是怒江。其实是大盈江。我当时已经在保山工作、成家、生儿育女。只是我的写作似与保山无关。那时候我坚信我的故乡是德宏。因而对保山总是视而不见。

我不知道我是在什么时候开始关注保山的,没有确切的时间。总之,突然就对保山的一切——史料、村镇、山川、河流、人物、事件充满了兴趣。好像植物在一片土地上生长得久了,根越来越深,于是植物与土地便建立了一种亲密的不可分割的联系。

那段日子我像一个社会学者那样在保山的古村落、古驿道漫游。这段田野调查的经历,让我为自己先前的无知而羞愧。其实在云南无论什么地方,只要你一旦进入到它的“深处”,你都会发现你置身于一本大书之中。在云南这样的例子比比皆是。不独保山。

历史本来就是一种存在,不论你知道与否、发现与否,它都真实地存在着。但是对于个人就不一样了,在你没有“发现”它之前它是不存在的。比如“滇西抗战”在我没有发现之前,于我而言它是不存在的。尽管它的存在与我个人的发现与否没有任何关系。

我是在一个黄昏发现滇西抗战的,这听上去有一种文学的虚假和浮夸。事实是我和我的大部分的同龄人都是很晚才发现滇西抗战的。即使是那些与我同龄的腾冲当地人。我的抗战的启蒙基本来自于学校的历史教材。所谓的“滇西抗战”更像民间演义。现在闻名世界的腾冲国殇墓园当年是一个被荒草覆盖的陵园。风雨中锈蚀的铁门和锁将这段历史长久地关闭。我是在一个黄昏和一个腾冲的朋友从一截断壁残垣翻入墓园的。此前我听人说过这个墓园埋的都是“当年跟日本人打仗的国民党兵”。

一尺见方的墓碑在荒草丛生的山坡四周绵延,碑上刻有姓名、番号、军衔。像是一群永远蛰伏在野草里的士兵。黄昏时分的光线使陵园充满肃杀之气。我和我的朋友默默地站在满山的亡灵面前,什么也说不出来。真实的历史以这样的方式呈现在我面前,让我手足无措。

滇西抗戰是一种真实的存在,遮蔽也好、尘封也好它仍然存在。可是对于我,在没有“发现”它之前,它是不存在的。此后,它成为了我个人的历史存在。它开始颠覆了我从历史教材里了解的历史。既然我了解了这段历史,我就没有任何理由保持沉默。我于是知道很多民间学者其实早就在关注这段历史,只是当时处于“地下”状态。比如陈祖梁、戈叔亚、段培东等。作为保山人(此时我已经开始自称保山人)我应该也做点什么 ,否则愧对沉睡在国殇墓园里的亡灵。《从怒江峡谷到缅北丛林》在2000年经过严苛的审查之后得以出版。让我庆幸的是,先前一直处于“遮蔽”状态的滇西抗战,终于结束了它长期以来的“地下”状态。人们可以公正地谈论这段悲壮惨烈的历史。关于它的研究有着很高的国际关注度。当地政府组织了好多次“滇西抗战研究论坛”,每次都有很多来自美国、英国、日本的二战研究学者参加。昔日荒草丛生的国殇墓园成了腾冲一个著名景点,游客如云。

在我所有参与的滇西抗战活动中,“忠魂归国”应该是一次引起世界广泛关注的活动。这次活动就是将七十年前葬身缅北丛林的中国远征军遗骸移入腾冲国殇园安葬。我主持编写了《回家之路——中国远征军遗骸返乡记》。这次活动我见到了很多中国远征军将领的后代,包括杜聿明将军的女儿、杨振宁的前妻杜致礼先生。

从1982到2007年我调到昆明工作, 25年时间足以使我以保山人自居。随着对保山日益深入的了解,我的写作也在慢慢发生转移。保山开始成为我的写作本土,不再声称自己的故乡是德宏。故乡一词开始变得恍惚,不像先前那样理直气壮。有时,我在想让我“且将他乡作故乡”的其实是时间。时间像土壤一样在你的身边越积越厚,你的根系也随着时间的堆积而日益发达。它是以渐近的、不被觉察的方式完成的。

其实真正让一个人融入当地的不是史料或是乡村漫游的经历,那只是一种旁观者或局外人的方式,而是那种不易觉察的日常生活。它像空气一样弥漫到你的全身。然后你身上的气味逐渐与小城的所弥散的气味一致。所谓“氤氲”一词的那种。

我刚到保山时住在太保山下。距离保山唯一保留下来的古城门——仁寿门不远。每天早上在家里可以听到小商贩的叫卖声:“打酱油,打醋,下村醋。”让我印象深刻的是一个卖豆腐花的男人。他每天早上准时在我楼下吆喝“豆——腐——花”。声音由远及近、及远,音色淳厚悠长。我不记得最初听到他的叫卖声是什么时候,是他迷人的音色吸引了我,然后才是他的豆腐花。这是一个身材高大的英俊男人,形象与声音堪称完美统一。这样的人却来卖豆腐花。在为他惋惜之后我成为了他忠实的顾客。我发现他的女顾客明显多于男顾客。他似乎并不在意顾客的性别,只低头动作熟练地从瓦罐里舀出冒着热气的豆腐花,然后浇上糖稀。态度不卑不亢。当时我相信这个男人不会一辈子卖豆腐花的。后来我搬到别处就再见不到他了。多年之后我在街上偶然见到他,此时的他面容憔悴,声音也有些沙哑。他似乎不认识我,或装作不认识我。我发现他的身材已经有些佝偻,不再像先前那样高大了。

当年的太保山公园不像现在这样人声鼎沸行人如织。每天早上或傍晚总有很多人沿着台阶走到山顶。位于保山城西的公园使登山成为当地居民最容易实现的锻炼方式。当年我住的地方最早是太保山疗养院,后改为中医医院,与太保山公园只一墙之隔。树林原本是连在一起的。也许是为了区分不同的区域,在树林中间砌了一堵墙。墙那边属于公园,墙这边属于单位。围墙并不严密,有缺口通向太保山公园树林里。于是我便常常独自一人从围墙的缺口进入太保山公园树林里。那时的太保山公园很安静,除了路上偶有行人外,林子里少有人来。我便在树林里读书或发呆。记得读得最多的是一本围棋定式的书。那一阵,因为中日围棋擂台赛中方聂卫平一人战至最后,将日方先前神话般存在的围棋高手如小林光一、武宫正树、大竹英雄、腾泽秀行统统斩下马来。围棋似乎和爱国、民族精神联系起来。一时间围棋运动如火如荼。我也是在那时候迅速完成围棋的启蒙。每日和棋友通宵厮杀,不知东方之既白。平时便一人钻研棋谱,或者到保岫广场棋牌室里看人下棋。那里经常有外地围棋爱好者和本地棋手切磋围棋。为此没少和老婆吵架。狂热之后,各人该干什么还干什么。只是围棋并无太多长进,算起来也几十年棋龄,棋仍然很臭。

那时的保山城不大,城里以两条主大街为轴心,一条是南北向的正阳路,另一条是东西向的保岫路。城里人也不多,那时候外地人很少,基本上以本地居民為主。尽管如此你也不可能认识所有的人,你认识的永远只是少数。毕竟是一个城市而不是一个村子。可是每日从街上走过,日子久了,人跟人之间都似乎有些脸熟。尽管不知道对方姓甚名谁,也不知道是做什么工作,家住哪里,而且彼此见面也从不打招呼,可都知道是本地人。在大街上遇到的每一个人,都会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漂亮的女人自然印象格外深一些,因为每次遇见总要离她近些好看得清楚些,真正到了跟前又佯装目不斜视。等到走出一段距离后再慢慢回头目送她婀娜的背影。再后来,发现那女人身旁多了一个同样脸熟的男人。心里便会有些莫名的惆怅,觉得那个男人根本配不上那女人。现在想来,我在保山古城的时光就是在一堆琐屑无聊的小事中度过。谁又不是这样呢?人就这样一点点地融入到一个地方、一个城市的生活里。就这样你成为了这个小城的一员。

一个人如果一生都足不出户,那他很可能感觉不到他周边环境或人的改变的。至少会比较迟钝。比如你始终盯着一棵树看,你会觉得这树永远没有长大。就像你的儿女在你身边你会觉得他永远长不大一样。可是一旦离开之后突然回来,你会觉得树突然就长粗了,儿子女儿突然就长大了。我的意思是,认识一个城市是需要距离的。“只缘身在此山中”,只有不再“身在”时,你才会对变化感觉敏锐。

在我的印象里保山曾经是一个缺乏变化的城市。唯其不变它才可以长久地保留着我记忆中的印象。每次回来,我都会在昔日的街道上与从前的“脸熟”的人擦肩而过。因为从来没有认识过,所以彼此也不便打招呼。我发现这些当年脸熟的人明显地苍老了,皱纹密布,满头白发或是秃顶。那些当年让我驻足心动的美女也判若两人。突然觉得岁月的残酷,美丽真的是很短暂的事物,稍纵即逝。

城市依然,人却老了。细细想来,我在别人眼中又何尝不是这样,别人是自己的镜子。我看别人时那人也在看我,他看我时肯定也在心里想,这傢伙怎么突然就这么老了。

我一直相信,城市的改变要比人的改变更为缓慢而持久。这曾经是一个简单朴素的真理。少小离家老大回,故乡依旧,物是人非。改变的是你自己。可是在眼下这个崇尚速度、一日千里的时代,城市面貌日新月异。常常是,人依旧,城市却面目全非了。

我没有看到过真正的保山古城的模样。其实谁也不可能看到保山古城的真正的模样。因为古城也和人一样,总是在不断改变的。只是改变的速度缓慢一点而已,因而任何一个人所看到的保山城只能是某一时期的保山城。我有一张民国时期的保山古城的手绘地图。那是一座标准的古代城池,呈四方形,四周筑有城墙,有东门、南门、大北门、小北门、安定门、龙泉门、仁寿门。高大的城墙内街巷纵横。1999年我在永昌古道采访时曾在博南山下的湾子村遇到过一个当年的马锅头。他向我描绘了当年保山古城的印象,他说保山是一个大城,有72条街、81条巷,热闹得很。这个当时已经双目失明的八十多岁的老人向我描绘的是民国时期的保山城。1949年以后他就再没到过保山,因而他记忆中始终保持的是民国时期的保山城,与我当时生活的保山城有着巨大的差别。我和老人只能在部分仍沿用着的老街名获得沟通,比如三牌坊、四牌坊、菊花街等。在保山作家段一平的《老保山》里描绘的是另一种面貌,即使是上个世纪七十年代,保山城内仍然清流不断,有清溪从磨坊沟、龙泉门穿城而过。城内的下水河沿途水碓密布,舂米的水碓终日咿呀不绝。溪边长满柳树,树上常有成群的乌鸦飞过。有人告诉我,即使在上世纪七十年代初,进城卖菜的农民仍然可以直接饮用河里的水。

我所看到的保山城其实已经是屡经战火和人为破坏后的古城。但在上世纪八十年代初期尚余古城门——南门、仁寿门。此后南门也被拆除。人们只能从一张著名的老照片里瞻仰昔日南门的容颜。那张照片里纪录的是七十多年前中印公路通车时中国远征军车队从南门通过的情景。高大的城门上有中国远征将领和当地绅士向车队挥手致意。硕果仅存的仁寿门或许因为地处西北角隅,尚无规划而得以幸存。但年久失修,风雨侵蚀使这个仅存的城门破败不堪,与被人遗忘的窑洞无异。

在太保山顶你曾经可以看到在城中央绵延起伏的灰色屋顶,那是规模庞大的明清民居建筑群。尽管在近处你会觉得这些老房子过于陈旧灰暗,可是在远处它显得生动无比。我也曾无数次出入这些结满蛛网的老房子的屋檐下,它让我有一种在历史中穿行的感觉。這是一个古城的底气。没有老房子,我们凭什么称它是古城呢。

曾经最密集的明清民居建筑群消失之后取代它的是一个酒店和一个商业街区。与民居建筑群一起消失的还有关于这个城市的记忆。对于一个城市而言,这是一种最彻底的毁灭。在那些崇尚“日新月异”的城市管理者的眼中,旧时代的一切都与“落后”、“保守”有关。它的消失是历史的必然,否则历史就停滞了,不再 “进步”了。

太保山东麓一直是保山古城的文脉,众多明清时期的建筑包括国家级文物保护单位玉皇阁在内的数十座书院、会馆,寺院沿山而建,从而形成一个规模宏大的古建筑群。现在仅存玉皇阁、翠微楼(因杨升庵曾居住过,当地亦称“状元楼”),其余已经被房地产商开发成商业楼盘。此前,我作为九三学社保山市委主委,曾联合六家党派市委和多名政协委员联名呼吁,保住古城的文脉。最终无法阻止它的消失。在经历了多年持续不断的“旧城改造”后,昔日的古城已经被毫无个性的现代建筑所覆盖。当年古城里穿城而过的清澈河流,已经成为下水道和城市的排污沟。

面对已经面目全非的古城,我曾在一篇文章里说道:这个昔日的古城只存于记忆和传说之中,我们已经无处怀古了。

保山是云南开发较早的地区之一,西汉元封二年(公元前109年)在保山置不韦县,迄今已有二千多年。后设永昌郡,为当时的南方丝绸之路(史称“蜀身毒道”)上最后一个商业城市和商品集散地。境内各种文化遗址密布,如不韦县遗址、汉营城址(国家级文物保护单位)、金鸡村四方街及古戏台、太保山东麓的明清古建筑群(其中包括太保山玉皇阁等国家级文物保护单位)、省级文物保护单位古建筑群光尊寺等。此外还有市级、区级文物,如保山古民居建筑群、古村落、以及境内大量的滇西抗战遗址(如腾冲国殇墓园、中国远征军指挥部、第十一集团军指挥部、怒江沿岸中国远征军炮兵阵地及日军碉堡群、松山抗战遗址(国家级文物保护单位)、中国远征军医院遗址、日军多个慰安所遗址等。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保山市便被授予云南省级历史文化名城。

我的一位外地搞摄影的朋友对保山有一个比喻:他说,初到保山时感觉保山是一个平庸、毫无特色的城市,慢慢地读下去才发现居然有如此厚实的家底,就像一本浅薄的流行刊物封面里面却有着完全不一样的内容。其实保山被改变的岂止是“封面”。那些曾被我们引以为豪的文化家底,要么被彻底覆盖,要么在风雨侵蚀中自生自灭成为真正的遗址。只有少数被认为有旅游价值的遗址由企业开发。

在一个经济高速发展的时代,这种建设性的破坏行为当然有着复杂的社会与经济原因。只是将几千年积累的文化家底肆意挥霍或弃之如敝屣,这种行为如同一个败家的后代在挥霍祖辈留下的财富。令人心痛的是,这样的情形各地比比皆是,并不只是保山。

乡村的情形同样也不容乐观,当下的城镇化运动,有很多我们记忆中温馨的乡村已经面目全非。所有中国人或者我们的父辈都是从乡村走出来。那是我们中国人家族根系最茁壮、最茂盛的家园。乡村的经历是我们每一个人最可靠的人生经验,也是我们最基本的“阅历”。今天的所谓“城市”的概念出现得很晚,在中国尤其如此。而且城市演变也是以乡村作为基础不断延伸而来的。对所谓城镇化运动,我的说法是“消灭乡村运动”。一旦所有的乡村都被“消灭”之后,那将意味着我们以乡村为基石的文化传统被连根拔掉。这是一件想起来都会觉得可怕的事情。

作为一名作家,我无力改变现实,我唯一能做的只是用文字保留住正在迅速消失的“旧世界”。我在保山担任文联主席期间,我曾组织编写了一套名为《保山文化地图》的丛书,以“古村落”、“古桥”、“古民居”为专题。我们的初衷是:编写一套用文字描述的保山文化地图和文化记忆。该书出版后得到了各界的好评。可是很快我发现,原来描绘的文化地图在不断萎缩,它事实上已经成为一种真正意义上的文学记忆了。我们在庆幸的同时,也在为这些消失的村庄、古桥、古民居而痛心疾首。它们是必须消亡的吗?这些存在了几百年乃至上千年的文化遗存,为什么今天我们就不能容忍它继续存在下去呢?

保山坝子曾是云南最辽阔的坝子之一,素有“滇西粮仓”之称。坝子里分布着星罗棋布的村庄、稻田或麦田。在很多人的记忆里,只要出城,无论东西南北都可以看到真正的田野风光。那时城与乡村并无严格的边界。沿着城里的道路一直往前走,你就会看到所谓乡村的景象。城在这边,乡村在那边。随着城市的扩张原先的某些乡村开始成为城市。在城市开始变得面目全非时,乡村还大抵保留原来的面貌。此前我一直天真地以为,无论城市怎样改造,乡村是不会改变的。传统中国最基本的面貌是乡村而非城市。只要乡村不变,故乡就不会变,世界就不会变。

如果说城市的改变是“改造”或拆迁,那么乡村的改变则是覆盖,是夷为平地的那种“覆盖”。仿佛是一夜之间的消失。这可能与我长期不在保山工作有关。因而我没有目睹村庄消失的过程和细节。也因为这样的原因,我觉得永子棋院和青花湖恍如神话阔大的水面与亭台楼阁相映成趣,昔日的红花村、打渔村没有半点痕迹。真正的“沧海桑田”。我有一张民国时期的打渔村的老照片——小脚妇女坐在水边的台阶上,儿童精着身子在水里嬉戏。此情此景,恍若隔世。

从前一个城市或村庄的成长是缓慢的,几代人甚或更长的时间才能成为一个城市或村庄。城市或村庄的成长过程被我们叫作历史。现在,一夜之间就可以出现一个城市。绿树成荫鲜花盛开。喜耶、悲耶?

昔日保山坝子里的星罗棋布的村庄大多已经夷为平地或成为正在清理的废墟。村民们迁到城里成为城镇居民。我看到那些迁到城里的上了年纪的村民坐在小区门前,一脸木然。曾经生活了几代、几十代人的村庄虽然消失了,但记忆不会消失。因而我想他们在一起的话题肯定和原来的村庄有关。乡村不在了,乡愁还在。我在想,如果亲人离世了,还可以在每年清明到坟前扫墓祭奠,可是我不知道他们以后到哪里凭吊他们曾经生活了几代人或十几代人的村庄。他们不可能指着风景秀美的青花湖和亭台楼阁告诉后人,这是老家。

我一直以为乡村的沦陷并不会发生在所有的地方,至少在一些偏僻的角落里还会有所保留。广大的乡村依然坚守着世世代代一成不变的日子。比如我知青时代生活过的梁河县。那里的县城和乡村并无太多差别。县城其实只是一个放大了的村庄。我相信,这样的地方还会保存着我记忆中的故乡的模样,而且不会改变。唯一使它改變的只可能是岁月。事实证明我过于乐观了。

我知青时的一个农民朋友来昆明找我,他不知道申诉书应该交到哪里。他的申诉书写得简短空洞,充满了报纸上的套话和对当地政府的指责。他说是请一个退休的乡村小学老师写的。从他的申诉书和讲述中我还是明白了,村民承包的水田被当地政府征用并交给房地产商开发,理由是棚户区改造。一个弹丸小城,何来棚户区改造?他告诉我,大盈江两岸的水田大多已被征用,修起了宽阔笔直的马路。按照当地政府的规划,县城中心将移至大盈江两岸。大盈江将成为城市景观河穿城而过。那条我知青时代战天斗地屡败屡战的大河,而且在我小说里桀骜不驯、汹涌澎湃的野马江居然成为一个边远县城的景观河流。这真的超乎我的想象。在一个如此的偏僻、狭小的地方建一个现代化城市,我深为一个小县城当政者的气魄和野心所震慑。

最终他还是心灰意冷地回去了。

在以往创造一个城市或村庄历史的是岁月,需要漫长的时间和一大堆人的故事、人的细节。现在,创造一个城市历史的是管理者的决心和想象力。只要他愿意,城市就可以按照他的意志开始。城市的历史是从管理者的头脑开始的。我无法理解的是:建立一个“新世界”一定要将“旧世界”彻底摧毁,彻底归零么?

这些年我目睹了太多的村庄的消失,那些我们曾经生长其间,并滋养过我们童年甚至至今仍然让我们的心灵可以栖息、驻足的地方,转瞬之间就被现代城市的楼群所覆盖。每一次目睹着一个我所熟悉的村庄或街区在机械的轰鸣声中坍塌,渐渐消逝时,我总会有一种为我的一个亲人送行的感觉。我想,这种感觉和经历不会是我一人独有,应该是我们这个时代的“集体记忆”。

学者陈墨说过:一个失去记忆的人是植物人,一个失去记忆的民族是植物园。我们的民族真的要沦为一个没有历史记忆的“植物园”吗?

在当下这个不断变化的时代,“不变”就意味着“保守”、“落后”、“不思进取”。我以为,任何时候我们都应该拥有一些永恒的不会改变的东西,比如,故乡、大地、河流。有一首诗这样写道:“永远回不去的地方叫故乡。”这其实是我们现在处境的真实写照。

这些年我们每一个人都经历了太多的与故土、故居告别的场面。我恍惚觉得我们似乎生活在一个和旧时代告别的挽歌时代。用“沦陷”来描述故乡确实有点大不敬。可是我真的找不到别的词来描述此时的故乡。

作为政协委员,我可以通过政治渠道去呼吁、去奔走。作为作家我只能用文字去挽留、祭奠。我更希望,我们的故乡不仅仅是记忆,更应该是一个真实的可以触摸的现实世界。

责任编辑  楚   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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