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一飞
谢渝熙的夜晚通常分为上下半场。作为上海舞台技术研究所首席灯光设计师,每个月他几乎超过一半的晚上是在剧场或演出现场度过。屈指可数不用加班的那几天里,22点是一道清晰分水岭——在此之前,他是4岁儿子的最好玩伴,需要尽力参与各类游戏。比如最近,一场名为“恐龙大战超级飞侠”的角色扮演成为父子俩最爱。当媳妇哄着心满意足的娃到点睡觉,家中复归一片寂静,也意味着真正属于谢渝熙的深夜时段开启了。睡眠红线划在2点的话,这是完全不受打扰的四个小时——刚入手的激光编程软件(beyond)需细琢磨,移动硬盘里十几个G的海内外“舞台秀”视频得抓紧消化……总之,那张为专业充电续航而设立的“网课”清单,要一个不拉地“刷完”。
“如果一天有25小时,你会怎样支配多出来的一个小时?”面对知乎上的这道提问,众说纷纭答案繁多,却都只绕着60分钟里打转。谢渝熙眉头微皱,给出与众不同的思路,“1小时哪儿够,最好能再多上几倍。实在有太多东西要学了。”这种焦虑源于对所从事行业的深入理解——“从重大演出到戏剧、戏曲、电视晚会,再到音乐会、展览展示活动等等,涉及面广、厚积薄发,是艺术照明设计显著的特点。”
更重要的是,想担起这副担子,还不仅仅具有“万金油”属性就足夠了。如霍华德·布兰斯(照明设计大师)所说,“照明艺术是思想、智力、情感和灵感的结合,并且需要不断补充养分,使之变得强大而有活力。”正是为了兼具这份广度和深度的双重加持,入行至今,“死磕”一词恰如其分浓缩了谢渝熙的日常状态,由此衍生为一张“神似形不似”的长长清单——“宏大”如众多国家级大型文艺演出,“细腻”似国内外数以百计舞台作品,风格应时而变追求多元,但又自然而然拥有“更具创造力”这个共同标签。
在学习的过程中,谢渝熙的荣耀随之持续扩容:先后获评中国演出行业协会“创建工匠精神企业骨干”(2018年)、中国演艺设备技术协会演艺设备行业优秀中青年专家(2019年)、上海市总工会“上海工匠”(2019年),担任中国舞台美术学会灯光专业委员会专家、中国演艺设备技术协会演艺设备行业专家、上海市政府采购评审专家、上海舞台美术学会副秘书长……
令人称道的是,融入、突破、跨界,一次次翻山越岭之后,始终把团队和汲取视为最大助力的这位80后领跑者,还在不断发现新方向,并以更坚定的态度飞奔向前。
肯钻
“肯钻”,这是谢渝熙进单位没几天,留给上海舞台技术研究所所长薛懿华的第一印象。
一次小插曲让人得出了这个结论——2002年夏天,舞台所拟招聘灯光设计,包括他在内的两名上海戏剧学院舞美灯光专业应届大学生入选。实习阶段正逢所里配合上海科技馆举办一场演出,给他们的任务是去现场熟悉情况。但很明显,其中一位真就是“看看”而已。与之相比,谢渝熙全程都没闲着——先是围着电脑灯问东问西地转悠,最后还直截了当上了手。
观察到这一幕的薛懿华不禁心头微动,“这个小伙不错。”“老法师”搞了大半辈子舞美,对于新人是不是具有可持续后劲,眼光极准。“做这个行当,首先必须要自己喜欢,有了这个基础才能静得下心,沉得下去。”
再回忆这个细节,当事人答得干脆利索,“那可是一批最先进的电脑灯,在学校都没有见过,难得有这种机会,当然要赶紧去摸下啊。”
往浅了说,这是由下意识驱使的行动本能。往深了说,这就是与舞美职业天生有缘的信号亮起。把与生俱来的这种潜力,与外在努力精准拧成同一股劲后,谢渝熙得以疾速迈过从来让“新兵”无比怵头、横亘在课堂理论与舞台实践之间那个艰难无比的坎。
大约半年之后,历来看重好苗子培养的舞台所领导觉得“差不多能再加油,拱把火了”。这一次,他领受到了大项目——《祖国颂——国庆音乐歌舞焰火晚会》。不仅如此,“舞台所在整个虹口足球场地就放了我一个人,需要去指挥所有装台,以及相关管理工作”,内心忐忑毫无疑问,但其底色更写满了跃跃欲试。
哪怕过去了这么多年,活动里的种种细节赫然历历在目——整整一个星期,基本每天24小时待在虹口足球场,也因此熟悉了那里的每个角落;困了,并拢两把椅子就这么眯会儿。但大部分时间是睡不着的,干脆抬头望向体育场上空的满天星云,脑子里刷刷闪过个中要素该如何实施光影组合和光束变化。
那段时间,有一个简单至极的念想支撑着他,“这场活必须扛下来,可千万别砸我手里了”。至于“这是不是领导考验我,看你到底能做成什么样?产生多大能量”这样的猜想,都是在任务过后才有功夫去琢磨。
事实证明,面对舞台所布置的这次大考,谢渝熙交出了出色成绩单。活动结束后,《文汇报》文章在记录台前演出盛况同时,还对舞美环节给出点评:“不断升起的艺术焰火,时时亮彻夜空。交响乐《红旗颂》奏响时,舞台上瞬间燃放喷泉状烟花,整个舞台呈现出一幅开国大典的辉煌画卷;晚会高潮时,用烟花组成的四个鲜红大字‘祖国万岁从天而降,天上七彩绚烂,台下异彩纷呈,虹口足球场再次汇成欢腾的海洋。”
打破
他的职业生涯与行业发展走势有颇多重合之处。“2000年以后每10年有一个很大的变化。”在一次讲座中,中国舞台美术学会会长曹林曾这样概括国内现当代舞美的发展变迁。但对于刚入行的谢渝熙来说,头一个十年的关键词并不在“变化”,而为“重复”——从电视晚会到重大演出再到商业演出,需要深度介入其中每个环节,既摸清规定动作套路,也为探索可供发挥的自选动作空间夯实基础。
一个生动例证是,好几年的春节,他都是跟随“文化中国·四海同春”演出团在海外度过。在这场被侨胞们亲切地称为“海外春晚”的慰问演出里,演出团队人员往往历经反复筛选精简。比如作为灯光设计的谢渝熙,同时还要担起前期场馆调研、现场安装指挥、演出灯光操控等职。而通常,这是四至五个人的工作量。不积跬步,无以至千里。现在回头看,日后之所以能实现触类旁通,正是因为亲历亲为的介入方式在其身上扎下了深深根基。
跨过十年之后,项目还是一个接一个,但内心里却多了卡顿感,“找到新线索的那个入口变得比以往难了,因为眼睛里还是这个舞台,跳不出原有框架”。
在舞台所的支持下,他选择重回上戏校园,师从伊天夫教授攻读研究生(MFA)。对其而言,这不仅仅是一次充电续航那么简单,“而要把过往养成的思维定式来一次彻底重新打破”。沿着这个思路出发,同步开启的边学习边实践模式中,他不断尝试一种跳出传统的视角和路径,从而为作品带来不走寻常路的舞美解决方案。
典型案例发生在加入2013年多媒体先锋舞台剧《玉兰》创作团队期间——该剧由海内外著名制作人、顶级艺术家和各界演艺精英携手打造,融合了音乐、杂技、芭蕾、现代舞、体操、高空特技和多媒体特效等多种艺术形式。也可以说,台前呈现的最亮点,亦为幕后最难点。“如何实现丰富内容与视觉输出无缝衔接,用传统的制景方式肯定做不到”。反复斟酌全盘考虑后,谢渝熙给出了建议,“利用灯光和投影影像的结合来完成未来舞台呈现”。
几轮头脑风暴过后,这款以“既虚又实,既无形又有形”为目标的“魔幻风”舞台图景,得到了该剧艺术总监丹尼斯·那哈特、作曲家保罗·切哈拉等国外顶级大咖的高度首肯。2013年,该剧赴美巡演期间获得美国国会金奖,全程负责灯光与投影视频的他同时获颁“突出贡献金质奖”。
来年做研究生毕业论文时,那几个月的心得体悟被悉数记录。写至收尾处,谢渝熙想了想,加入了一段话:“在创作之始,面对同一个文本,各个主创部门以其特有的专业方式与专业形态参与到创作之中。每一个专业都以其专业的视角提出未来演出的图景,供导演筛选,为未来的演出做出一种合力的贡献,这是一种1+1>2的创作方式。”主题为《舞台灯光与投影影像的视觉融合》的这篇论文最终得分为“优”。
更为重要,当原本视野里的风景因跳出围墙而变得越来越多,也愈来愈美,他更加确信行走在正确的方向,“融合跨界与视觉优化之间并非割裂,恰恰相反,两者互为犄角,彼此借力”。
本体
开拓疆域是从那一年前后全面开启,但绝不是提速那种。
放大看属于谢渝熙的艺术历程,始终贯穿着一条“精耕细作”的节奏主线:2016年,音乐剧《大饭店》获第四届上海舞台美术学会优秀灯光设计奖;2017年,金砖国家领导人厦门会晤文艺晚会《扬帆未来》担任灯光总设计,获室内照明工程设计“白玉兰照明优秀奖”等;2018年,出任上海外滩景观照明改造工程舞美动态灯光总设计。同年,还担纲了雅加达亚运会闭幕式中国8分钟文艺演出灯光总设计,获组委会宣传部所颁“贡献奖”;进入2019年,作为灯光总设计的音乐剧《繁花尽落的青春》,在第13届韩国大邱国际音乐剧节上荣膺最佳国际音乐剧大奖。
由其撰写的《〈扬帆未来〉文艺晚会的灯光设计与呈现》一文中,他提炼了自己的方法论:“在与舞美总设计陈岩的交流中,我们就达成了让整个舞台具有唯美、干净和充满灵性这一特点。定下这一准则之后,在许多演出中常见的表现形式,就注定不会出现在这个舞台之上。从本体而言,这也是舞台灯光创作所应该遵循的基本理念。”
不断强调的“本体”二字背后,浓缩了其不断尝试后,对于“舞台艺术就是综合艺术”的深刻理解——“绝不要在舞台上凭空创造‘光景来抢戏,只能是跟随演出节奏做出恰当的变化,使观众感受不到光,但能感受满台色彩的流动。”
这些理念要义,在其担任灯光总设计、去年10月和11月接踵上演的国庆、进博会“黄浦江大型光影秀”里得到了最极致的阐释——“夜幕降临,海关的钟声从远处悠然响起,上海市人民英雄纪念塔首先闪耀起红光,紧接着,振奋人心的音乐唤醒了沉睡中的万国建筑博览群,金色光影如同游龙在墙面上翻腾舞动,对岸的银色光束也追寻着朵朵绽放的玉兰和飘扬的五星红旗,共同奏响一曲盛大宏伟的《红旗颂》……”
线上,4分30秒短视频在“上海发布”平台点击量几乎瞬间超过10万+。而在线下,国庆七天,现场观众达到1200万人次,为了最大程度导流,交管部门甚至首创了“雨刷式”过马路。
业内人士则找出了这场秀之所以“酷炫”背后的强力支点:“建筑顶部如有星光闪烁,随着音乐行进,从东方明珠等重要楼宇上投出的光束划亮夜空,不断交汇;同时,浦江两岸媒体墙上循环播放红旗、礼花等元素的主题视频……”
某种程度上,这是一道关于建筑、音乐、戏剧元素如何联结的跨门类命题。而谢渝熙着手破题的时间节点,其实自一年前参与到外滩景观照明改造工程后即已开启。
“在戏剧舞台灯光和城市景观照明之间划上一个加号”,长考后给出的答案让所有人眼前一亮。具体来说,“借助戏剧舞台灯光的介入,把音乐情绪通过现代照明设备外化到建筑物之上,随后充分运用灯具色温与明暗节奏变化,让建筑来述说它自己的故事。由此,这也形成了建筑灯光、舞台灯光及音乐三大艺术形式的交汇融合”。把这些纸面理念完美落地并不是件容易的事——对于谢渝熙和同事们而言,能否打通艺术与技术的条条“跨界”脉络,是解锁这场视听盛宴中灯光设计及执行的关键。几乎两个月“白加黑”式不休少眠带来的生物钟紊乱,至今还在有效期里,媳妇为此没少揶揄他“到现在还在倒时差”。
时不时,会忆起身处万千人群里的那些夜晚——当此起彼伏的呼喊惊叹在耳边传递,想着这一波波集体情绪变化的源头正是由自己参与的作品触发,心头不禁感慨万端。紧随而来,是曾经背负的巨大压力和为之付出的海量辛劳从身体里被迅速抽离,“那都不叫事了”。
“这应该就是灯光师身份最令人着迷的地方了吧?”谢渝熙笑着点头,毫不迟疑。
造梦
早早的,2020年的“光影秀”升级版已在筹划之中。比如5G技术采用,“这是为了让艺术灵感能最高效轉换为视觉呈现,确保艺术属性和技术实施保持一个平衡点”。
由此延展开去,对于“新东西”的向往和探究渗透到了谢渝熙的生活角落里:开车时习惯听评书,老先生三言两语就能“讲”出故事画面的超强功力让人赞叹不已。得空也打打游戏,无论是角色扮演还是即时战略,放松是一方面,这还是了解次元文化的绝好途径;书架上摆了全套卫斯理科幻小说和《名侦探柯南》,之所以能这么爱,因其字里行间处处写满“一切都有可能”……总之,这并不是一个只知埋头图纸的设计师。
几个月前的中国国际演艺科技论坛上,围绕光影秀提升城市文化层次与内涵这个话题,感同身受的谢渝熙说过一段话:“舞台是一个造梦的场所——由剧场搬到体育场,有了各种大型晚会;由剧场挪到山水之间,出现各种大型实景演出;一旦把舞台放到城市里,就自然而然与城市景观照明产生交集。”
那个场合,其实还有金句他留给了自己——“所以,我们就是一群造梦者。”这是属于舞美业者的身份自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