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燕郊有多远

2020-03-13 08:10陈武
山花 2020年3期
关键词:小雯助理婆婆

陈武

1

正在加班的汤图图,手头还有一堆事情没有做完,时间已经到了晚上八点半了。现在冲出门,乘电梯下楼,再往地铁十号线牡丹园站一路狂奔,乘上车,到国贸换乘一号线,到大望路下,各个节点卡得正好,还可以赶上开往燕郊的812路公交车。如果再拖几分钟,只能拼车回家了。在临近八点半时,她那颗悬着的心还在悬着。八点半一到,在慌慌的余音中,渐渐归于平静——反正赶不上最后一班车了,既然赶不上,就随他去吧。在地铁一号线大望路站金地广场附近,有许多通往燕郊的公交车,最后一趟夜班车都在九点半到十点之间结束运营。这时候,黑车就大行其道了,由原来的十块钱一个人,往上猛增,随着时间往后推移,车价也由二十块、三十块到五十块不等,如果过了午夜,还要贵。汤图图无论多么想回家,无论习惯不习惯这样的节奏,也只能跟随着别人的节奏了。

对于汤图图来说,晚上八点半是个节点。

汤图图盯着电脑上满屏的表格,一行一行核实着表格里的数据,想让已经归于平静的心再沉沉,不承想,下午接到的那个电话又渐渐浮进脑海。电话是顾后打来的。顾后是她老公,一个“顾家而恋母”(汤图图语)的男人,打电话的时间是下午三点半。顾后一般不在这个点打电话,要打,也是在五点以后,主要是问她想吃点什么,或干脆通报晚上的饭菜,特别是他准备做几个她爱吃的拿手菜的时候,那口气,多半带有几分炫耀、讨好、表功,甚至有几分皮闹和撒娇。三点半打来电话,在她重新上班后的两年多时间里,还是头一回。关键是,顾后在电话里没说某个具体的事情,只问她几点下班。几点下班他是知道的呀,正常都是五点半下班呀,为什么要这样问呢?莫非和这几天下班不正常有关?没错,周一和周二,她都加班了,周一快十点才到家,周二更晚,到家都十一点多了。六月下旬了,各部门半年的小结都报上来了,都在她这里汇总,忙点是自然的。顾后也都没有说什么。昨天没有加班,家里一切正常。今天是周四,顾后突然来了这一句,什么意思呢?这个念头只是一闪,她就如实告知,今晚要加个班,别等我了。由于手里的事情有一大堆,特别是那张表,老板今天就要看到——他明天一早就出差了。但,到了下班的点时,顾后莫名其妙的电话又从她心头浮起,为什么不发微信而直接打电话?是什么等不及的事让他电话都打通了又欲言又止呢?冥冥中她有预感,觉得这个电话蹊跷,和平日的电话不一样儿。顾后很辛苦,几年来一直是家庭专职“妇男”,负责带两个女儿,老大八岁多了,在特殊教育学校读书,小的三岁半,上幼儿园。顾后曾经是小有成就的编剧、作家,算得上成功人士,挣了不少钱,这幢燕郊的复式大房子,就是顾后做“枪手”写电视剧本赚来的。如果有谁在电脑上输入“顾后”这个名字,会出来许多条关于顾后的消息,网上甚至还有他接受某电视台记者访谈的视频。四年前,为了家,为了她,为了孩子,顾后辞去了工作,在家一边带女儿,一边专事写作。开始几年还行,收入不算少,最近一段时间,她感觉到顾后的事业正在走下坡路。她对顾后从事的工作不太懂,无法关心,也根本插不上手。现在想想,顾后能够牺牲自己的事业,做繁重而琐屑的家务事,让她安心上班,还是挺让人歉疚的。在这样的心情中,她加班的工作效率就一直处在较低的水平上了。

办公室里不算安静,她能听到自己细微的喘息声。和她一起加班的还有小浦和小白。小浦在敲击电脑键盘,小白在翻蓝纸(有一批新书要下厂付印了),声音都很响。小浦和小白都是九零后,和她这个八零后有一个代际的深沟。小浦是个年轻的妈妈,能坚持加班,很让她钦佩。小白是个帅小伙,是全部门乃至全公司最年轻的大男孩,也是除了老板外,唯一的男员工,阳光,俊秀,还有些腼腆。他们二人相处得好,喜欢互相称“老”,“老白”“老浦”地叫。既然九零后都敢称老,她这个八零后也就大言不慚地自称“老汤”了。就在过了八点半这个时间节点后,自认为心情该归于平静的汤图图,心态恰恰向相反的方向发展了,不仅静不下来,还有点焦躁,有一点风吹草动都会影响到她,小浦有节奏的键盘敲击声,小白翻纸的“嚓啦”声,饮水机里的开水反复沸腾的“滋滋”声,也让她顿感心烦不安。特别是饮水机发出的声音,每次都是在她刚要进入工作的状态时,“滋滋”声就响起来了,那声音虽然细微,但就像钻在她耳朵里似的。她有过耳鸣病史,她害怕这种声音会诱发她的耳鸣,有时甚至错觉地把饮水机的“滋滋”声当成了耳鸣。她欲离开电脑,把饮水机的电源关了。正在这时,老板推门而入。

老板姓范,员工私下里叫他“饭桶”,这并没有不敬的意思,相反,却带有点昵称的意味,他自己似乎也在一些不算严谨的场合这样自嘲过。范老板的体形确实配得上这个昵称,身高一米八,体重一百公斤,早餐的驴肉火烧能吃五个。

“你们三人加班?”范总眼睛落实在汤图图身上,“那个表格,不用了。”

范总从推门而入,到下完指示后的甩门而出,总共没用十秒的时间。他说的“那个表格不用了”,就是让汤图图不要再加班了。这对范总来说,不过是轻巧的一句话,对于汤图图来说,却意义非凡。

汤图图关电脑,收拾包,在范总走后不到一分钟,也冲出了办公室。

现在才八点四十,如果运气足够好,还有可能赶上最后一班公交车。她匆忙地奔跑,完全是身体得到了下意识的指令——仿佛得到验证一样,顾后的那个电话的背后,确有非同寻常的内容。这不是特异功能,是多年来对丈夫的了解。所以,她从非中心大厦的门厅里冲出来时,擦肩相碰了一个红发女人,被红发女人骂了句“神经病”都当了耳边风,只是匆忙瞥一眼她的脸,就冲出玻璃门了。

2

汤图图没有赶上从大望路到燕郊的812路公交车,她拼了一辆黑车,二十块钱。还好,可以一直带她到北欧小镇。这是她家所住的小区。她从小区东门下车时,正好有一辆812在小区东门的公交站点停车下客,这应该是她没有赶上的那趟末班车了。看到这辆车,她心里稍许欣慰一些,不过是多花了十几块钱而已,回家的时间并未耽误,才十点四十。

电梯到了二十六楼,开了指纹锁,一踏进家门,她就感觉气氛不对。两个女儿应该早就睡了,老公应该在他楼上的书房,客厅里应该熄灯的,空调也应该是关闭的。可现在,客厅里的灯亮着,空调开着。这些都和往日不尽相同啊。

“顾后。”她轻轻叫一声。

顾后端着盆从卫生间出来了,轻手轻脚的。他穿着居家的大裤衩,一件旧T恤,一脸疲倦地小声说:“大乖二乖都发烧了,二乖三十八度五,大乖快四十度了,我在给她们敷冷毛巾。”

汤图图的心一下就抽紧了,一边跑着一边踢飞了鞋。

汤图图赤着脚,跑进了女儿的房间。她看到两个孩子一顺头地躺在床上,大乖叫小雯,躺成“大”字形,肚子上横着一条大毛巾。二乖叫小前,蜷曲着,也盖着大毛巾。两个小家伙粉嫩的小脸都是红扑扑的,脑门上都敷着冷毛巾。

汤图图的脸在她们的小脸蛋上贴贴,一个比一个烫。

“下午三点时,学校打电话,说大乖可能发烧了,让我去接回来。我顺便就去幼儿园接上了二乖,看到二乖焉头焉脑的,一摸脑门,也烧了。我来家给她们喝点水,试了体温,感觉都不高,就没对你说。谁知道晚上两人的烧都上来了。”顾后一边说着,一边给两个孩子换毛巾,“我刚给她们敷上,等会看看,烧要退一点,就明天再上医院,要是没退,就直接去医院,不行就输液。”

顾后一向有主见。汤图图觉得他说得有道理(此前孩子发烧时,也这样办过),就点头同意,还给小前重新盖盖毛巾,把小前给弄醒了。小前睁睁眼,说:“妈,我今天没得到小红花,都怪爸,提前接我了。”

汤图图听了,心都融化了,她美美地笑着说:“小前真乖,小前给妈妈挣这么多小红花了,少挣一朵没关系。”

“我不叫小前,我叫顾小前,顾小前小朋友少挣一朵没关系……”小前的话音还没落,眼睛眯上,又睡着了。

那一边,睡着了的小雯喘息声很重,小鼻翼一张一张的。汤图图伸手在鼻子下试了试,热气便烘到了她手背上。她拿起床头柜上的体温表,要给小雯测试体温。

顾后声音很小地说:“刚试过。”

汤图图显然不放心,还要测试。

在测试体温的时候,汤图图这才得空去了趟卫生间,她需要冲洗一下,一天奔波下来,身上黏黏的。在哗哗的莲蓬下,汤图图不知为什么,突然哭了起来,心底下仿佛有一股伤感和委屈的暗泉,受到触发时便喷涌而出。以往这种触发很难确定,但今天她知道为什么而落泪。两个女儿同时生病;顾后打通了电话又没有报告实情;单位根本不需要的加班,这三点都是诱使她伤感的原因。难道不是吗?生病发烧的女儿让她心疼,顾后为了不让她分心而隐瞒了女儿的病情让她感动,单位毫无意义的加班而耽搁她按时下班……总之,她是遏制不住地流泪了,满脸的水,不知花洒喷出的水多一些,还是泪多一些。她闭着眼,任水在脸上横流,小雯的睡态重又呈现,那小小扇动的鼻翼牵动着她的心。小雯是个弱智的孩子,到现在还数不到十,读了两年书了,连个“1”都写不好,智商比三岁多的小前还差了很远,这是最为让她焦虑的,什么时候想起来,什么时候都是个心病。这也是她为什么要上班的原因。只有在紧张、繁忙的工作中,才能短暂地遗忘心中的愁结,但又怎么能遗忘呢?本以为小前出生后会给她减轻点这样的愁结,实际上看到天真可爱、聪明活泼的小前,更加怜爱小雯了,更为小雯的未来担忧了。上个月,学校开家长会,老师已经私下里对她说了,顾小雯的情况,可能不太适合读书。她听了,当场就流泪了。老师看她那副伤心的样子,又改口说再观察到学期末。学期末马上就要到了,上周还和顾后商量着,要去找找校长,明年再上一年看看,随着年龄的增长,小雯的智商也许会有点提高吧,这不,上周都会自己叠纸飞机了,虽然全叠错了,那也是飞机啊。

汤图图草草了事地擦了擦身上的水汽,随手找件T恤往身上一套,就跑进孩子的房间了。

“多少度?”她问。

“大乖三十九度五,降了点。”顾后说,“二乖还在试——差不多了,你看看。”

汤图图小心地从小前的腋下拿出体温计,看了看,说:“刚才试是多少?三十八度五?这回是三十七度六,这办法管用,再换一条毛巾来。”

顾后在凉水里拧了一条毛巾,说:“大乖降幅没有二乖多,别烧坏了啊。”

汤图图从顾后的手里又接过毛巾,可真不能再烧坏了:“能降到三十九度以内就行了。”

夫妻俩一直忙着,不停地换着冷水,不停地把冷水淘过的毛巾敷在两个女儿的脑门上,不停地测试着她们的体温。最终,小雯的体温不够稳定,从三十八度三到三十九度五之间摇罢,小前的情况要好一点,大致在三十七度六左右。

3

早上六点二十分,汤图图在北欧小镇东门上了812路公交车。这一站附近是燕郊的人口密集区,上车人特別多。但通常到这一站时,车上已经无座,她很少有抢到座的时候。今天真是幸运,她抢到座位了。这趟车的座椅比较的密,几乎放不下腿。好在她是中等偏瘦的个子,刚刚一米六,坐下来也还勉强——谈不上舒服了。没想到一坐下来她就后悔了。在她身边,是一个大胖子,比她老板胖多了,其实就是一摊肉,她只能占到座位的二分之一,另外二分之一也被他占去了。而且,他的两条胖腿呈八字型撇着,几乎是卡在两排座椅的缝隙间。占了座位倒也罢了,关键是他身上的那股味,浓烈的烟味和油脂味。你一个巨胖子,有油脂味可以理解,怎么还抽烟呢?抽烟就抽了,谁有你这么大的烟味啊,家里就没人管吗?汤图图不愿坐了,但,想到走道上站着已经不可能了,车子很快就到了华北工业大学南门的站点了,这一站上来的人更多,顷刻间塞满了公交车的所有空间,他们大多是大学生。挤在汤图图身边的,是一个瘦高个子男孩。他可能太高了,屁股就贴在她的脸上,她只好难受地把身体前倾。燕郊的街道上,红绿灯很密集,车子走走停停,还不时地有人上来。812路就像一条贪食蛇,你永远不知道它能吞下多大的食物,感觉一个人也上不来时,还能挤上来三四个人。车厢里的空调倒是给劲,怎奈人太多,加上她身边一浪一浪的浓烈油脂味,让她只能屏息敛气,没转几个弯,她就感觉晕车了。汤图图以前是不晕车的,可能是熬了夜,太疲倦了,感觉身体有点不太吃得消。可能是太累了——汤图图和老公陪女儿,几乎一夜未眠,撑到了凌晨四点半时,还是带着两个女儿去医院了。他们拿毛巾敷的土办法,以前两人轮流着用在一个孩子身上真的凑过效,这次两个孩子同时发烧,加上小雯的体温偏高,忙不过来了,便决定还是去看看医生踏实。到了医院,挂了急诊,作了检查,没有大事,就是普通的流感,开了吊瓶,两个孩子同时在医院输液了。汤图图松了口气,怀里抱着小前,想着一会给老板发微信,请假。顾后去买早点了。小雯不安分,老是转头掉屁股的,对输液室的什么都好奇。她就叮嘱道:“小雯乖,坐好了,打针要坐好,不然,会疼的。”小雯翻翻白眼,坐着不动了。汤图图觉得这孩子有进步,能听懂她的话。顾后很快就回来了,他买了三笼小包子,还有热豆浆。顾后拿着包子喂给小雯咬了一口,对汤图图说:“你上班要走了。”汤图图说:“我今天请假。”顾后说:“不用请假,输完液,我带大乖二乖回家,另一针明天上午来打。明天不就是周六嘛。”汤图图看看大口吃包子的小雯,对小前说:“小前,你看你姐,都大口吃包子了,你也吃一个。”小前紧抿着嘴摇着头。汤图图说:“我还是请假吧?”顾后说:“不用,你上班去吧,我回家煎鸡蛋做手抓饼给二乖吃。包子你带几个。”汤图图说:“那我上班去啦。”汤图图拿了两个包子和一杯豆浆,跟顾后使了个眼色,意思别让小雯吃多了。小雯不知道饱,好吃的东西能一直吃到呕吐,又特别喜欢吃包子。顾后说:“知道了,放心。”汤图图摸了把小前的头:“听爸的话。”汤图图匆匆走了,还没走出医院大门,就把两个包子和一碗豆浆吃完了。她花五块钱打一辆三轮车,正巧就赶上了这班812,正巧就赶上坐到了这么个巨胖子身边。

公交车快快慢慢、停停靠靠,四十多分钟到了通燕高速入口处,停住不走了。汤图图抬头望,透过前边的挡风玻璃,看到的是逶迤几排的汽车长龙,一动不动,像是一条狭窄的停车场,一直延绵到通燕高速公路上。

堵车是常有的事,有时候堵十分钟,有时候堵半小时,堵一个小时以上也是家常便饭。对于汤图图来说,被堵在车上早就是常态了。但在通燕高速入口处就堵,并不多见。通常都是在潮白河大桥上才堵,然后缓慢向前游动,过了白庙检查站,会好一些。但也只是好一些,虽然不是完全堵死,在早高峰阶段,从来就没有顺畅过。多年被堵在路上的汤图图,早已经练就了对付堵车的办法了,就是玩手机。其实,满车人都在玩手机,就连身边的大胖子也在玩,他在玩王者荣耀。但汤图图今天显然没有心情玩手机了。她把手机拿出来时,立即就想知道女儿们打针的情况。顾后仿佛知道她的心思似的,果然就有几幅照片发来了,哈,是并排坐在绿色输液椅子上的两个宝宝的系列照,主题应该是小前喂小雯吃包子。小前太萌了,自己不吃,拿着包子往小雯的嘴里塞,像个小大人一样,很认真。小雯也配合,张开大嘴等包子,把一个包子咬去了大半。照片共有五幅,从拿包子,到包子被咬了一大半。汤图图立即发去了三个大拇指,表示最顶级的夸赞。顾后立即回复说:“烧都退了,哈哈,二乖又欺负大乖了。”顾后真是聪明绝顶,他最知道汤图图关心什么了。汤图图又发去了大拇指,还配上小红花。顾后说:“我们准备回家了,还有一点点就挂完了。”汤图图说:“到家让他们吃点水果喝点水,叫二乖要多吃点饭。”顾后回了个“OK”的手势。这番操作以后,812似乎在原地还没有动。车上的人倒是安静,空调也一如继往地给力,萦绕不散的各种气味也更为浓烈。汤图图不知道这车要堵到什么时候,后悔没有请假。早知道还没出燕郊就堵死了,还不如在家陪陪宝宝们了。她看一眼时间,快七点半了,如果能正常行驶,或许不会迟到。看样子不会正常行驶了,不迟到是不可能了。她冲前边的汽车长龙拍了张照片,发给了公司办公室负责考勤的小浦,并附上了说明文字:“还没上通燕高速,这堵的。”她把同样的照片和内容又发给了老板。她是公司办公室主任,跟负责考勤的小浦算不上请假,只能再跟老板说明情况。说明情况不算迟到,但下午下班时,得把堵在路上的时间补回来。

812还是动了起来。动起来总比不动好。动起来就快了。

顾后带着两个女儿已经到家了,他们在小区的超市里买了一大堆东西,三个人每人各有一包,两个宝宝更是欢天喜地,抱着自己喜欢的食物、玩具。汤图图收到顾后发来的照片,看到两个宝宝在地板上玩玩具吃东西,精神都不错,心便放下了。她接连给顾后作了三道指示,一是考虑一下,托托关系,找找特殊教育学校的领导,一定要让小雯继续上学;二是上午下午要分别给小雯、小前喝三次水,每次半杯;三是因为堵车在路上,下午要补班,又不知几点才能到家了,要密切关注宝宝们的体温。

從通燕高速的入口,到白庙检查站,一共两公里的路程,走了两小时五十分钟,相当于蚂蚁在爬行了。在这两个多小时里,汤图图被卡住动不了,前后是狭窄的座椅,左右分别是巨型胖子的腿和瘦高青年的屁股,期间有N次,她的腿被胖腿挤、碰、摩擦过,还有N次,脸或头部,被瘦高个子的屁股摩擦、挤压、砸撞过,她躲无处躲,只能无数次缩紧自己的身体,试图把自己的身体缩小,再缩小。如此一来,她身体的很多部位都僵化、麻木了。终于捱到白庙检查站了,上来两个民警,要求每人掏出身份证,在什么机器上验一下。民警们真不简单,能在如此拥挤的车厢里走一趟,那要经过多少次碰撞和推挤啊。只是经过这么短暂的骚动,让原本闭塞、沉寂的空气,重新流动起来,尽管汤图图下意识地屏住呼吸,一股汗臭味、烟臭味、脚臭味、体臭味、遗留在口腔里的早餐味,洗发香波味以及各种甜腻的化妆品味,相互又重来一次大扩散、大交融和大聚合。她期望过了检查站车速会正常起来,未曾想还是堵。一直过了白庙收费站,才缓慢向前移动。直到下了通燕高速,行驶到了建国路上,大巴车才正式跑起来。到大望路终点站时,已经快十二点了。这就是燕郊通往北京的路,或北京通往燕郊的路。

4

汤图图冲进非中心大厦,到了公司所在的楼层,腿还发酸、发软,头脑昏昏沉沉的,眼睛也迷迷盹盹的睁不开,整个人仿佛还停留在凌晨的时空里。本来,她想利用公交车上的时间,打个盹,把夜里缺的觉补回来。谁能想到堵了那么久,身边又万里挑一地遇到那么稀奇古怪的人呢,只能说她的运气坏透了。一般的规律,都是福无二至,祸不单行,自己目前这个状态,料想还会遇到什么无法预知的不测。因此,在路过范总办公室的门口时,她故意放轻脚步,只求得安全通过,别再让老板给盯上了。

范总办公室的玻璃门紧闭着,整个房间的玻璃隔断上,一溜都贴着“大圣文化”的招贴画。就在她即将穿过那截走廊时,玻璃里发出一个熟悉的声音:“汤主任,进来一下。”

一听就是范总的声音。他从来都是叫她小汤,或汤图图,怎么冒出来一句“汤主任”?这主任也是他随口一封的,总编办公室主任,实际上就是打杂跑腿的,她早就申请过了,还想回编辑部门去做一个普通编辑,一编室二编室都行,一编室是编社科、文艺类的书,二编室是畅销书策划,汤图图都能胜任。但范总不答应。可能是总编办总得有个能干的人挑头跑腿吧。汤图图不想挑这个头,一来是工作太碎,二是范总也太碎,每次从他办公室门口经过时,都害怕他突然会喊她一嗓子。这不,又来了。汤图图只觉得头皮一麻,只好收了脚步,折回,推开了范总办公室的门,以精神焕发的临战状态,出现在他面前。

范总超大的红木办公桌就在门里边,他本人也是对门而坐。他一准是看到她迈动的双腿双脚了。她后悔没有新换那双高跟的皮凉鞋(平时都是白色的小板鞋),再换上那条她还未曾上身过的月白底子蓝色碎花的连衣裙(她平时都是牛仔裤),否则,他还不一定能认出来呢。汤图图推门而进时,在范总的对面,也就是背对门而坐的,是一个香气扑鼻的女人。从背影看,汤图图并不认识这个女人,她穿着露背装,虽然一大束红发披散下来,还是没有把她白皙的背给遮住。应该说,她的背露得恰到好处,既表现了她的性感,柔顺的红发又稀释了一部分性感,有种欲说还休、欲盖弥彰、闭花羞月的刻意。汤图图对于范总办公室出现的年轻女人,一点也不感到奇怪。范总的办公室里,经常会出现一些人物,不仅是美女,有时是莫名其妙的各路大师,或美术界的,或书法界的,或影视界的,或国学界的,还有气功界的,有一天,他还接待了一个新交不久的台风发烧友,还专门为这个事给编辑们开了个会,试图出一本台风方面的畅销书。当然,因此书不太可能畅销,这个策划也就不了了之了。

“介绍一下,”范总说,“这位是总编办汤图图汤主任,这位,韩雨花,是新来的总经理助理。汤主任,等会在你们办公室,给韩助理收拾一张办公桌。”

范总的话说得明明白白,汤图图听得明明白白,这是新来的助理,总经理助理,就是范总的助理,叫韩雨花。汤图图的脸上立即呈现职业的微笑,说:“好的,马上办好。”

汤图图转身离去时,也没有看清韩助理的脸,因为韩助理根本就没有看她。汤图图所站的位置,是在韩助理右侧后,只能看到她的耳廓和镶着钻石的耳丁。但她瞬间就觉得这个助理来头不小,也让她很难办。助理,应该是属于领导层的,放在总编办,身份怎么办呢?办公室的事情,助理过不过问呢?有什么工作,是先请示助理还是和以前一样,直接请示老板?抑或是助理直接领导她?由助理来取代她这主任的角色?

办公室里,小浦和小白都趴在办公桌上小憩。中午吃饭时间是一个小时,小浦和小白平时会早早订了餐,不到下班就吃好了,然后,会各自休息几十分钟。今天他们不能睡了,时间紧,任务急,汤图图立即把他们叫醒,指挥他们把靠里边的一间办公桌收拾好了。那张桌子的位置最好,是汤图图的前任坐的。本来汤图图也想坐那里,可坐下她就闻到一股浓烈的烟味——前任是个男青年,不折不扣的烟鬼。汤图图的鼻子比狗鼻子还灵,她受不了那气味,就搬到现在靠门这张桌子办公了。小浦和小白虽然被耽误了好觉,对汤图图还是言听计从,很快就把桌子收拾好了,电脑也试过了,能用。汤图图就在QQ上给老板留言:“范总,办公桌收拾好了,虚位以待。”范总随即就回复道:“好的。我们马上出去吃个便饭。对了,下午下班后,公司全体人员开会,你通知一下。”

汤图图迟到了一个上午,就算不开会,她也要加班补回来。可开会还是惹得大家怨声载道,群里已经开始发声,虽然不是直接抱怨,但有人说晚上约好的饭局吃不成了,有人说电影看不成了,有人说,说好参加的读书会,也流产了。小浦马上@对方:“流产?”对方立即怼了回来:“就你聪明!”,小浦便送了对方一朵小红花。总之,话里话外都是不满。住在燕郊、上午迟到的几个编辑没吭声,有可能还暗中窃喜,她们就算不开会,也要补班。开会算加班,里外里她们就相当于少补了一次班。汤图图无所谓,心里一直惦记着家里的两个宝宝。她刚和顾后视频了,小雯小前吃完饭,都睡了,而且体温也正常。两个小家伙要不是生病,平时睡个午觉太难了,可见感冒还是对她俩有影响的。汤图图不知道开会的内容。奇怪的是,小浦和小白这次也没问,而且连为什么要腾出一张办公桌也没问。这太反常了,小浦和小白都是人精,敢装神弄鬼啦?什么情况?汤图图想,小浦别看年轻,智商情商都是一等一的高。小白做事稳,平时不爱讲话,可讲起话来,也会给你埋个雷挖个陷阱什么的,逗得你忍俊不禁,哈哈直乐。今天怪了,默默地把桌子收拾好了,一句多余的话都没有。汤图图想想,恍然觉得,是不是和自己有关?小浦小白是不是已经听到了什么?以为要新来个主任,或已经知道要来个助理,这个助理就是来取代她的。有这种想法也是完全有可能的。汤图图不介意,完全是误解。但是,且慢,也许不是误解,也许是真的。这韩雨花真的是来取代自己的。汤图图想到这里,胃里蠕动一下(她饿了),心里跟着慌慌起来。再一想,也不对呀,一点迹象也没有啊,她工作优秀,没出任何差错啊。对了,可能要调她回编辑部了。她打过要回编辑部的申请报告,当时没批准,是因为没有韩雨花这个助理,现在,韩助理就位了,她可能也就要梦想成真啦。去编辑部门当然好啦,两年半以前,她来公司应聘的时候,就是编辑岗位,因为这是她的老本行,干起来驾轻就熟,得心应手。事实也确实这样,由于业务能力强,出版的流程又非常懂,她很快就赢得了范总的青睐,八个月前,因总编办主任跳槽高就,她就被顶到这个岗位了。现在又新来个漂亮(虽然没看清面容)的女助理,她回编辑部也是正常。这个小浦,这个小白,这两个小鬼精,真是太敏感了。

5

不大的会议室里挤满了人,一编室二编室的人自动分两边坐着。汤图图在范总的位置边上又放一把椅子,那是给韩助理准备的。还给她放了个水杯,杯里是半杯纯净水(范总自己有茶杯)。汤图图不知道这样妥不妥,但她也不知道如何做才妥。就这样吧。一切就绪,只等范总来宣布开会了。不,还有韩助理。韩助理也没来。中午他俩出去吃饭了,然后,一个下午就没见人影。范总的QQ显示是手机在线。下午五点半,她去范总的办公室看看,范总不在,又给他的QQ留言,说人都齐了。范总也没有回话。

与会的二十多人,在安静了不到三分钟后,有人小声说话。还有人问汤图图:“这是什么会呀?还开不开啊?”汤图图说:“领导没说不开。”话音一落,韩助理进来了。大家都不再说话,都狐疑地望向她,仿佛一齐发问:这谁啊?韩助理看只有两个空位,便选一个坐下了。汤图图这才发现,眼前的韩助理,不就是昨天晚上下班后,在楼底大厅里和她擦肩相撞的红发女人吗?韩助理还骂她一句“神經病”呢。没错,正是她。虽然看上去,她的头发没有昨天那么的红(可能是灯光所致),但确实没认错,熊猫眼,尖下巴。汤图图心里一紧,跟着“咯噔”一声脆响,有种不祥的预感,觉得她和这个韩助理有可能不投脾性,首先不是昨天发生的意外擦碰(她有可能记不得了),而是眼缘不对,气场不对。她不喜欢这种脸型的女人,其实就是大驴脸,不化妆还像个人,再描个眼,削个(整形)下巴,像是从不明星球来的潜入者。汤图图的心情马上受到了感染,回编辑部当编辑的想法更加的坚决了。

“韩助理,范总回来了吧?”汤图图问,问过又后悔,这不是明知故问吗?再说,这种问法会遭致她反感的——明显是表明,整个下午,她和范总在一起嘛,只有她知道范总的行踪嘛。汤图图只好又补充一个微笑。但这个微笑似乎更加的多余,仿佛是强调了前一句的正确性。汤图图在自己的腿上狠狠掐一下,慌什么?瞧这点出息!

“回啦!去洗手间了。”韩助理的嗓音特别清脆,又故意提高了调调,有点调皮和娇嗔的意味,也带有点挑衅:本姑娘不但知道范总回来了,连现在干什么都告诉你了,这是一种高级的“怼”。但是她说话的调门和语感确实和编辑们平时的交流语言不同,完全不在一个音频上。

有几个女编辑作势要笑,马上觉得不合时宜,便把笑忍了回去。有一个没忍住,拿手去捂嘴,把笑憋成了咳嗽。

范总抖着身上的肥肉进来了,喘着粗气坐下后,说:“久等了吧?出去办了个事,差点把开会的事忘了。有个好消息先通报大家,刚和一家大公司谈了合作……下半年公司要飞速发展了。今天利用点时间,开个会,还有几天,这个月就结束了,上半年也就结束了。按照惯例吧,每人说说手头的工作进展和下半年的工作计划,然后我再重点强调几点事……还是从一编室开始吧,来,谁带个头。”

会议程序每次都是这样。编辑们笼统地说说自己手里正在干的工作,或一个选题的市场预期。大家知道这种会毫无意义,都心照不宣地把话缩短,每人少说一分种,就节约了二十多分钟,少说两分钟,就节约五十多分钟了,大家也就能提前二十多分钟或五十分钟下班了。所以,很多人能短则短,说重点中的重点,又不能让老板看出来是敷衍了事。但,也有例外,比如二篇室的这个长发美女小编,她就一句话:“手里的工作就是加紧编校胡适的文集,争取下周寄社里。完了。”

“完啦?等等,”范总抬手示意她,意思是你的话说完了,我还有补充,“上次开选题会时,我安排的事,你落实了吗?再展开来说说。”他看到长头发美女小编摇摇头,有点恨铁不成钢地说:“你看……你看你看,看看……我的话当耳边风了吧?为什么不落实,胡适的书早就进入公版了,你既然能选编一本,为什么不多选几本?照这个样子搞一个小套系嘛,四本,或六本、八本。就算不跟胡适的作品,也可以跟别人的作品啊,比如周作人的,比如郁达夫的,比如张恨水的,比如周瘦鹃的,比如大先生的,大先生就是鲁迅啊,多好的选题,正合少男少女的口味,鲁迅的,可以把书名弄煽情一点,就把鲁迅写女师大的那些文章,加上几篇写给许广平的情书,糅合到一起,一定会畅销的。张恨水也可以啊,张恨水也进入公版了,那天我是怎么说的?对,郁达夫的,徐志摩的也要做,林徽因的书卖得那么火,一定要把他们两个往一起勾连。这就叫策划,你们都学学啊,一编室的人也不要以为跟自己无关。”范总不准备停下来,一口气地往下说,大家都知道坏了,范总的话匣子要是打开了,能讲两三个小时,就是讲半天,也有话题可说。大家都用憎恨的眼神望着那个长发美女小编。她也意识到自己惹下大乱子了,羞愧地低下头。但是,让所有人没想到的是,范总话匣子倒是打开了,要讲的内容也铺开了,却突然刹住了车,话题在打了一个“嗝”之后,说:“好,你们继续。”

接下来,编辑们说什么,汤图图一个字也听不进去了——她犯了个大错误。她本来可以避免犯这个错误的,但,韩助理穿的凉鞋实在是太有特色了,白色的(颜色不重要),关键是似乎只有一根带子,怎么能穿得住呢?就算穿得住,怎么能跟脚呢?她赤裸着脚(时髦女人都是赤脚的),脚趾上,涂着紫红色的趾油,应该说,这个女人的脚是漂亮的,是有资格展示出来的。就在汤图图侧低着头一边欣赏着韩助理的美脚一边听范总高谈阔论的时候,她看到韩助理的脚迅捷地碰一下范总的脚,范总流畅的语调就“嗝”了一下,与此同时,范总的目光就和她的目光在空中有了个对接。她就算用电的速度躲回目光,也是晚了。汤图图为了挽回自己的失态,把椅子向前拉了拉,和范总一样,身体前倾在会议桌子上,并且拿起笔,在笔记本上记了几笔,心里却在迁怒于身边的韩助理,正是她不端正的坐姿(椅子往后拖,和会议桌隔了点距离),把自己给带下了水。汤图图本想突出一下韩助理的,比韩助理还往后了一点点,正是这个角度,才让她能瞥见会议桌子下面发生的碰脚。汤图图实在不应该看到他们的双脚相碰,就算看到了,也不应该和范总的目光相遇,这不是等于告诉范总,“你们的故事,我全都知道了”嘛。这可是犯忌的,大忌。还好还好,反正就要回编辑部门了。

会议很快结束了。

就在最后一个编辑汇报之前,汤图图放在桌子上的手机亮了一下,是一条微信提醒,她打开一看,是范总的:会后多留一步。

该来的还是来了。

大家陆续散离开会议室后,汤图图没有走,是不是昨天老板要的表格还要要?那她索性再加个小班,完成就行了。

“知道为什么还要和你再聊几句了吧?”当会议室里只剩下两人时,范总说。

汤图图拿眼睛问范总,意思是不知道。 她总不能说是因为偷窥了他和韩助理在桌底下用脚在交流的事吧。如果不是他要的上半年发货账期表,还能有什么事?回编辑部的事?这倒是有可能的,毕竟她在一个月前,是正儿八经向范总提出申请的。

“是这样的……你知道汤主任,今年各家出版社的书号都很紧,有的社全年书号都用完了,明年更紧,还要核减百分之三十,我们很多优质选题出不来,上月你经手报批的二十六本书号,至今一个都没有批……回款也越来越难,请你弄的表你也看出来了,有的发行公司三年前的款还不回……真是難做了。所以,”范总突然加重了口气,“公司只能减人,各部门都要减。你的情况特殊些,是我们的优质人才,但是,住在燕郊,太不方便了,经常迟到也给其他部们的人员带来负面影响……我也是不得已啊……也不着急,下周你抽个时间,来和韩助理办个交接就行了,周几都行,随你便,反正工资给你发到月底,另外,还有一点小奖金,手续交接完,也一并发。”

汤图图是聪明人,在范总开口说话时,就知道结尾是什么了。她被辞退了。她之所以还能听完,是在盘算着下一步怎么办。说真话,汤图图万万没有想到,她会被辞退,在吃惊之余,也并没有多少可留恋的。她也不想追究是什么原因了,但脑子里还是迅速找了找原因,是那个表没有按时交?是因为她想回编辑部门?肯定不是因为书号紧,出书难。书号一直都紧,出书一直都难。是因为她偷窥了他们桌底下的小动作?似乎也不是,中午收拾办公桌时,从小浦和小白的神色上,就已经看出端倪——他俩已经知道了。那么,一切可能就发生在今天上午。今天上午,在她被堵在通燕高速上时,一切都已成定局。

“已经很晚了,改天再请你吃饭,早点回吧。”范总已经站了起来,又开玩笑地说,“燕郊有多远?我还没去过。”

“燕郊……对,我家住燕郊。”汤图图这才觉得自己还是失态了,一定是面色难看或目光呆滞了。汤图图一笑说:“下周一我来办交接。”

6

汤图图赶上了812路的末班车。

汤图图坐在照例拥挤的车厢里,心情和以往的心情完全不一样了。她不是个心理承受能力低的人,大圣文化这个破公司也没有什么可留恋的,范总也就是个不学无术的家伙(虽然有点小聪明),她几乎断定他的公司不会太长久,她这几天做的统计表上,应收款有近千万,而且大部分是死账(有的公司都不存在了)。公司的现金流一直也是个问题,都是拆东墙补西墙。走了也好。汤图图就是有些不甘心,怎么不是自己炒了老板,而是让这个死胖子占了先?占了先也就罢了,还让自己有点灰溜溜的——仿佛是被一个女助理给挤走的,就像自己失宠一样,这他妈的都是哪对哪呀!

如何和顾后说呢?被辞退的事,先按下不表,今天是周五,不是还有整整一周嘛,可以利用這一周时间找工作,找到了工作,就说是自己跳糟的。汤图图从来不撒谎,但这一次,她想撒个善意的谎言,毕竟,这些年,顾后太辛苦了,他是有文学理想和文学情怀的人,一心想在文学创作上有所建树。但为了生活,他甘愿做了几年的枪手,写了上百集电视连续剧,赚了第一桶金,买了房子,车子,本指望一切安稳了,可以静心实现文学的理想,未承想,小雯又是这样的孩子。在小雯八九个月的时候,她就发现孩子不太正常,和顾后也聊过,顾后还骂她乱讲。但孩子越来越和别的同龄孩子不一样,周岁那天去医院作了全面检查,结果让他们如遭晴天霹雳,她实在不能相信,两个聪明的人,怎么会有这样的基因,生出了这样的孩子。接下来,他们又经历了漫长的求医过程,有的医院说可以治疗,有的说不可以。说可以的,都是私立医院,还信誓旦旦地保证,一定能痊愈。说治不好的,都是国有大医院。顾后和汤图图也知道大医院的诊断是对的,但既然私立医院说可以治,那就治吧,虽然不能像他们吹嘘的那样痊愈,能减轻症状也好啊。就这样,汤图图也辞了工作,和顾后一起,东跑西颠地治了两年多,看实在没有希望了,这才决定要个二孩。本以为,老二出生后,会冲淡他们苦恼和内心的痛,哪知道并不是这样的。特别是小前渐渐长大,渐渐表现出来聪明和伶俐的时候,再看看小雯,心里更加的难受、绝望,为孩子今后的日子担忧,她不仅是枉来这人世走一遭啊,还要连累父母的一生。为了小雯,他们不知伤过多少次心,流过多少回泪,特别是顾后,更是浪费了青春,损失了名誉,本来,他做枪手时,已经得到了某大编剧的赏识(大编剧的很多热播的电视连续剧的剧本都是出自顾后之手),准备在下一部电视剧上,让顾后署名,不再做枪手了,稿费也从枪手时的一集三万元左右,提高到五万元以上。可是,接下来的求医、奔波,又照顾她生育二胎,让他多次放弃了唾手可得的机会。当小前出生后,他想加入大编剧的创作班子时,已经今非昔比了,人家培养了更出色的枪手。顾后索性在家做了家庭妇男,并鼓励她出来工作。顾后知道,她长期生活在焦虑的情绪中,不仅于事无补,改变了不小雯的现状,对小前的成长还有影响,对她的身心健康也不利。她重新工作这两年多来,可以说是顾后撑起了这个家,她确实也逐渐调整了过来,说句难听点的,就是认命了,敞亮点说,就是想开了,命中摊上了这个孩子,事实已经形成,能怎么办?一旦把事情想开了,天也就是晴天了,工作、生活也就顺畅了。谁承想,平白无故的,就被公司给辞了呢?

回燕郊的路上总是很顺,过了丁各庄时,她还有心情想起一位熟悉的诗人写的诗,诗名就叫《过丁各庄》。诗虽然不是特别的好,因为写的是她熟悉的风景,还是记住了。一进入燕郊的街道上,她就有种莫名的亲切感,就微信问顾后:“大乖二乖没再烧?”顾后的回答是没烧,说好要等妈妈回来讲故事的,结果都睡成了小猪猪。汤图图心里暖暖的,觉得,生活还和以前一样。

一进家门,汤图图就把单位的不快抛到九霄云外了。因为她已经决定,明天就在网上投档找工作,不,今晚就投。反正明天就是双休日,她可以先把档投出去,说不定周日就收到好消息了,周一就面试了,周二就上班了。

汤图图直奔女儿们的小房间。她每次到家,哪怕女儿上学不在家,也喜欢到女儿的小房间看看。她喜欢女儿小房间的气息,有种清甜的奶香味(也许是错觉)。小房间本来是小雯一个人的。从上个月开始,小前主动要来陪姐姐睡觉了。去年两个人的智商还差不多,今年小前就明显高出姐姐一头了。两人在一起倒是好玩,小前在幼儿园学的东西,都全盘教给了姐姐。姐姐虽然学过就忘,大多数时候还听话。小前也就像老师一样,越教越认真了。汤图图进了房间,看到的影像让她心里温暖,空调温度正合适,二十七度,两个女儿分别在两张小床上睡着了,一边的顾后在看一本书。

“回来啦?”顾后把书放到床头柜上,翻身从床上下来,说,“做饭给你吃啊。”

正常情况下,晚饭都是顾后做的,就是她晚上不加班,也是到家就能吃到现成饭,加班就更是饭来张口衣来伸手了,除非她晚上吃过了。但是,今天她不想吃,一点食欲都没有,也没有饥饿感。从前她陪大乖到处奔波治病时,也这样,从来不感到饿,都是把吃饭当成了硬性任务。可见现在她心理上虽然没觉得被辞退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但生理反应上,还是撒不了谎。便任由顾后去忙活了。她分别在两个女儿的脑门上试试,小脑门都是凉爽爽的,真不烧了,早上打的针还是起了作用。完全放心的汤图图随意瞥一眼顾后放下的书,是英格兰作家麦克尤恩的小说《儿童法案》,书名引起了她的注意,便拿过来看看,从内容提要上她得知,这不过是一本普通的反映少年成长的小说,和小雯这样的弱智儿童并无关联。同时她也知道了,麦克尤恩是当代英格兰最好的小说家。她一直知道顾后的文学修养和欣赏水平很高,看这样的好小说,是当作自己的标杆的,是要向他们学习和看齐的。既然顾后的文学理想还没有泯灭,她说什么也要重新找份好工作,多挣些钱,来分担家里的经济负担。

“老婆,吃饭!”顾后探进脑袋,声音小如气流,却格外的亲密。

汤图图以为顾后不过是怕吵醒熟睡的女儿们才小声说话的,待来到饭厅一看,一碗面,一个小蛋糕,这才想起来,今天是她阳历的生日,眼泪夺眶而出。

“生日快乐!”

汤图图情不自禁地在顾后的胸脯上靠了靠,说:“我都忘了……”

“我忘不了。”

汤图图从小到大,都是过阴历生日,结婚后也是。近几年,顾后突然帮她过起了阳历生日了,阴历生日便有一搭没一搭了,加上小雯这种情况,她对过生日也就失去了兴致,也不去奢望吃一口好东西。但对于顾后来说,这种仪式感还是要的,反倒是他自己的生日可有可无了。汤图图望一眼女儿房间的门,说:“蛋糕给乖乖留着。”

汤图图吃着生日面,觉得这碗面不简单,是顾后精心准备的,几片香菇,几片嫩笋,几片火腿,几粒海米,还有几根鲜嫩的马兰头,淡爽又鲜香,正合口味。别看几根马兰头,这种野菜,不是谁都能在菜市场里看到的,还有香菇嫩笋和火腿海米的荤素搭配,也是要经过构思的。有如此精细的好面,她吃得当然很爽啦。还剩下一点点汤时,汤图图才想起来要夸夸顾后的,说:“太好吃啦,留幾口给你尝尝。”

“你吃吧。”顾后就坐在她对面。

“吃撑了,吃不动了。”汤图图把大海碗推给了他。

顾后这才把汤给喝了。

“今天我妈打电话来,下周来家里。”顾后高兴地说,“暑假不走了,帮我们带乖!”

“好呀!”汤图图说,“这两天把楼上的房间收拾收拾。周几到?”

“周三吧。楼上的房间已经收拾好了,空调也试过了,很好。”

汤图图的婆婆要来了,这对汤图图来说,也是个莫大的安慰。

顾后的老家是黑龙江宾县人,离哈尔滨很近,婆婆是这个小县城东方红小学的退休老师。汤图图真心希望在大女儿的教育上,能够得到婆婆的帮助,但效果并不好。婆婆这几年的暑假虽然都来燕郊,对小雯总是亲不起来,甚至还有点歧视,说风凉话,好像小雯这个样子,全是儿媳妇的过失。汤图图知道她也不是恶意,虽然情感上受不了,也不和婆婆计较,能忍不能忍都忍了,毕竟在一个暑假里,她还是帮了大忙的。

顾后又告诉她,周一小雯就期末考试了,周四开家长会,然后就放假了。

汤图图就担心起来,怕女儿考不好,学校下学期拒收,就问顾后:“投到关系啦?”

“投到了,一个写诗的朋友,她和镇里的领导是亲戚,已经打过招呼了,过几天请客吃饭,可能要花点钱。”

“该花要花啊,大乖一定要上学,上学总能学到知识的。”

都是好消息,小雯小前的烧彻底退了(意料之中的),援军(婆婆)要来了,小雯的上学问题解决了,自己暂时的失业算得了什么呢?人生难免会有一些挫折嘛,命运关闭了你的门,又给你打开了一扇窗,一扇更大的窗,每个人都有自己生活的定律,每个人都行走在自己的生活定律里。还能怎么样呢?你要改变的,生活已经为你改变了。

汤图图心情释然地对顾后说:“你先休息吧,我到网上查个东西。”

7

不消说,周六周日两天,汤图图在家里和以往无数个双休日一样,陪小雯和小前学习、做游戏,还专门教小雯数数,12345,12345,再往下就数不下去了,急得小前在旁边直跺脚,多次给姐姐打小报告,而小雯只是呵呵地笑。照例还到楼下的小区游乐场玩耍,到超市去购物,去菜场去买菜,周日晚上,一家还去万达广场吃了顿南京大排档,盐水鸭,狮子头,真好吃,又看了场电影,吃了冷饮,一切如旧,一切都没有改变,没有谁在意她的失业,没有人发现她内心的波动。而事实上,她自己也一度忘记了失业这回事了。

周一早上,她和以往的任何一天早上一样,出门上班了。

还是在上周五的晚上,她吃完生日面,在顾后休息后,她到楼上书房里加了个小班,到招聘网站上去逛了一圈,很快就找到她希望应聘的工作岗位了。她认真研究了这家出版公司的基本信息,又在网上搜了搜这家公司出版的图书,感觉还不错,公司的名称叫“肯特世界”。瞧人家这名称,听起来就比“大圣文化”上档次。汤图图决定给“肯特世界”投档,他们招聘的是“文字编辑”,不是招一个编辑,而是招三个。一口气招三个编辑,说明这家公司缺人,也说明这家公司不是小公司。工资还不错,试用期是五千,三个月后入职就是上六千五,外加五险一金,应该很好了,就说基本工资吧,比大圣文化还多五百。五百块,不算少了,一个月的交通费绰绰有余了。肯特世界所在的位置,更是让她喜欢,居然也在十号线上,也就是说她每天都要经过的团结湖地铁口的通广大厦里,真要到这里上班,比她原来的公司要省二十多分钟的时间。汤图图决定,她今天上午不去大圣文化办交接了,先去肯特世界去看看,哪怕在门口望望,也先有个感性上的认识。

奇怪的是,她决定不去大圣文化后,812的通行状况反而特别的好,尽管车厢里依旧是人挤人,路上居然没堵,只是在潮白河大桥附近缓行了一会儿,就正常奔跑在通燕高速上了,这在以往任何一个周一的早晨都是极其罕见的。汤图图想,真是人品大爆发啊,说不定今天就能收到肯特世界的试用通知了,说不定,小雯今天的期末考试会有极好的发挥了。从大望路上了地铁一号线,只坐一站就到国贸了,转十号线,两三站就到了团结湖,时间还不到八点,真好。汤图图兴致勃勃地从团结湖出了站,觉得现在去肯特世界是不是早了点,那就去团结湖公园转转吧。来北京十几年了,只听说有这么个公园,还没有去过呢。

汤图图是在团结湖公园的湖边长椅上,给范总发微信的,告诉他,她下午去交接,这会儿有点事。范总很快就回了,他说不急,随时可以来。汤图图对范总回不回复无所谓,她现在主要幻想着通广大厦里的肯特世界是个什么样的公司了。就是在这时候,她被人拉进了一个新群,群里只有三个人。汤图图一看,乐了,除了她,另两个是小浦和小白。小浦发了个痛哭的表情,小白紧跟着也来一个,两张脸上的四行长泪,正源源不断地往外涌。汤图图看了,心里也有流泪的冲动,她和这两个宝贝相处真是太好了,平时天天见面,也没觉得有多亲,突然就分手了,便念起了他俩的好,心里突然涌起一阵伤感。但她毕竟是大姐姐,还是克制住了,发了个笑哭的表情。

“想想今天是最后一面了,真舍不得。”小浦说。

“汤老,我爱你!”小白说。

小白的直接,让汤图图心里暖暖的。小白比她要小十一岁,才二十五岁,基本上是两代人了,毕业于北京的印刷学校。北京还有这样的学校,汤图图也是第一次听说。小白在总编办负责和造纸厂、印刷厂的对接,印什么开本的书,调什么规格的纸,然后再给印厂调纸,下印单,盯进度,催新书入库,天天忙。小伙子是北京人,特别机灵,汤图图喜欢他,是他一口地道的普通话,而不是胡同串子那种的京腔京调,另外呢,在午餐时间,或下午下班前的间隙里,和小白说笑几句,小伙子也愿意配合,言谈中全是智慧,就连汤图图也常常会落入他的套路中。汤图图喜欢这种机灵和智慧,毕竟工作是枯燥和乏味的,适当放松放松也在情理之中。小浦比小白要大一两岁吧,属于同龄人。可能是小浦和范总家有什么远亲,也或是同龄人的关系,汤图图倒是不大和她开玩笑,但关系却十分的融洽和默契,特别是吃些小零食什么的,大家都乐于分享。所以,一直以来,办公室的小气氛都很和谐。如今,换了新人,小浦和小白在各自上班的路上,表示对汤图图的怀念,也就在所难免了。

“我要请汤老吃个散伙饭。”小白继续煽情,“小浦,你要作陪哦。”

“算我们两人请啊……姐要高就了,我以后依靠谁啊?”小浦的话后,又一连上了几个痛哭流泪图。

汤图图看了,一点也不觉得他们是矫情,心中伤感的面积进一步扩大了。但汤图图还是理性的,她说:“下午要交接,还不知道几时结束呢,今晚不吃了,明天吧,明天晚上咱们聚。”

“上午不过来啦?”小浦说?

“是个。”

“汤老这是要去面试啊,我墙都不扶(服),就服你!”小白上了个大拇指,又学着她的话说,“好个好个!明晚一定要陪汤老喝几杯!”

“是个”“好个”“灵个”,是汤图图老家方言,汤图图在和他们说话时,时不时会流露出来,他们活学活用,也很“灵个”的。

汤图图未置可否地上了张微笑图,聊天到这里就算结束了。

汤图图沿着团结湖边弯曲的湖岸走了一截,湖边有多株高大的老垂柳,长长的柳条随风摇曳,汤图图从下面穿过,要拂开绿色的枝条,就像掠自己的长发一样,有一种别样的亲。到一个长廊边,听到有人在长廊下唱京剧,她还停下来听了一段。

近十点时,汤图图才来到通广大厦,乘电梯到了十九楼。通广大厦的楼层面积不大,十九楼共有四家单位,她一眼就看到一扇玻璃门上,贴着“肯特世界”的招牌,不知为什么,她特别觉得亲切,仿佛她就是这家公司的老员工。汤图图在肯特世界门口停顿了几十秒,或一两分钟,觉得这样不好,便下楼了。

通广大厦附近就是长虹桥,向西过了长虹桥就是年轻人爱来的著名的三里屯街区。汤图图观察了一会儿,觉得还不到中午,离下午的交接还有一段时间,不如在这一带转转,熟悉一下地形,再找个好吃的馆子,吃完午饭,再去非中心大厦。汤图图俨然把自己当作是这一带的主人了。

然而,一直到下午,在大圣文化交接完手续后,也没有收到肯特世界的面试通知。在返程的地铁和812上,汤图图都在想,也许明天就收到了。自己周五深夜投的档,接连的双休日,今天刚上班,也许负责招聘的工作人员还没有看到她投的档呢。明天吧,明天如果还没有动静,就继续投档。

夜里,汤图图睡不着了,也没觉得困,过了好久,一看时间,都午夜十二点多了。这是她一直没遇到过的。如果她有事熬夜了,或心情不好了,睡不着她是知道的。这次是不知不觉中,发现自己睡不着了。是啊,发生的事情真不少,她脑子里都在过滤着这几天经历的种种,还有许多人的嘴脸,从她眼前依次而过,时间便悄然流逝了。当她发现自己失眠时,耳鸣也随之而来,并如影相随。汤图图发现自己耳鸣的时候,耳朵里便刮过一阵呼啸的风,是那种一阵紧似一阵的西北风。汤图图以前有过失眠症,整夜整夜地睡不着,这是那几年带着小雯全国各地求医问药的时候惹下的毛病,她到医院里看过医生,主要是疲劳所致,没有特效药可医,要好好休息,加强营养才能渐渐好转。而她自己也总结出一个小规律,只要不失眠,耳鸣的症状就不会出现。

但她还是失眠了。

昨天临近下班时,才办完交接手续。其实也没有什么好交接的,她几句话就和韩助理说清楚了,主要是韩助理有问不完的问题,她也不能不答,哪怕是最简单的问题,韩助理也似乎不懂,都要问几遍。她尽管烦,也要告诉对方几次,因为她知道,只有韩助里认为交接完了,她才能拿到这个月的工资,还有范总许诺的“小奖金”。当交接手续办完,她才突然意识到,真的和大圣文化脱离瓜葛了,以后,和同事们都成故交了,天涯路远,人各一方。

又是新的一天了,汤图图继续往北京赶。

如果说,昨天,她往北京赶,是和公司还有关联,还有手续要交接,此外还想知道她投档的肯特世界具体在什么位置,那么,今天她再去北京干什么呢?其实她不想去北京。昨天小雯期末考试结束了,今天在家里,陪陪小雯倒是不错的选择。可和顾后怎么说?说请假在家陪小雯?也太假了吧?

还是熟悉的大望路,还是熟悉的地铁线路,还是那些每一站都停的站点,那些上上下下拥挤的人,换乘时奔跑的脚步,紧张的神情,所有的场景都是熟悉的,只是,她的心境不同了,完全不同了。

8

昨天在地铁里待了就算一整天——她不想到地面上。地面上太热了。昨天气温陡增,是入夏以来最热的一天,风里都带着火。再说了,她到地面上干什么呢?等肯特世界的面试电话吗?那也不需要晒着大太阳啊。十号线是环线,她也跟着循环起来,心里的事,也跟着循环着。如果车上的人多了,她就坐在某个站点的长椅上休息——其实,不过是做个休息的样子。

今天终于不用跑北京了,她有了绝好的理由,开家长会。一早她就和顾后说了,要和他一起去开家长会,把小雯也带上。加上下午婆婆也到了。两样重要的事都挨在一天,真有必要请一天假的。虽然是虚拟的假,在她心里,也是當作真实的假来走程序的。

家长会是上午九点。顾后和汤图图带着顾小雯,提早半个小时就到了。他们是把小前送到幼儿园后直接来的。特殊教育学校的校园环境特别美,像小公园一样,亭台阁榭,湖泊假山,花卉绿地,有点江南园林的风格。顾小雯的班在校园中的一个小院子里,主楼是一幢三层的楼房,整个楼的外墙上,刷着红红绿绿的动物图案和卡通漫画里的人物造型,看起来像个童话王国。顾小雯的特二班就在一楼左侧。汤图图对这里并不陌生,她在小雯入学时就来过,后来的近两年的时间里也陆续来了三四次,有一次是家长会,有两次是亲子活动。顾后就更熟了,他是每天都来,还参加更多的学校组织的活动。

家长会上,老师先把期末考试的两张卷子发了下来。汤图图先看一眼女儿的得分,一张卷子是6分,一张卷子是0分。唯一得到6分的,是一道数小红花的数学题,共有三排小红花,分别是3朵、6朵和9朵,问题是,请在3朵小红花的后边打个勾,顾小雯答对了。汤图图看着答对的这道题,知道是孩子蒙对的。看着两张胡乱画脏了的试卷,汤图图先是心凉,接着便是羞愧,有点对不起老师的意思。随着试卷一起发下来的,还有一学期的作业本,各种作业本。数学作业本和语文作业本同样的不忍翻看,图画本还好,房子像房子,树也像树,花也像花。老师介绍了一学期的教学情况,又点名表扬了几个同学。汤图图以为还会点名批评几个同学的。她都作好了被批评的准备了。还好,老师没有点名批评,只是强调了家长一定要配合学校的教学,让孩子提高能力。

家长会结束以后,老师把他们三口留了下来。老师是个女的,年龄不大,看样子比汤图图还要小一点,说话甜美,表情温和,声未出而面先笑的那种好老师。虽然长相一般,身材却很标致,汤图图对这个老师的印象一直不错,觉得她们真很伟大,天天面对这些孩子,那要有多大的耐心啊。但是,当老师让顾小雯的家长留一下时,汤图图心里便生出一种不祥的预感了。果然,老师直接跟他们说,顾小雯同学这学期虽然表现很好,但这孩子真的不适合再读书了,下学期不用来了。老师还给出一个建议,建议他们把顾小雯送到福利院,那儿也许更合适她。老师见过太多这样的学生和家长了,说话时亲切、和悦,作出的决定却一点情面也不留。汤图图虽然预感到了结局,可听了老师的话,还是受不了,当场就哭了。她想开口求老师,又想到顾后,不是说找好关系了吗?便打住了,她怕现在说多了,给顾后之后的工作带来难度。再说,现在就求老师,她是说不出来的。现在,她的喉咙完全哽住了,如果不是当着老师的面,她会放声大哭的。老师又说了句什么,大概是我们理解家长,但我们也无能为力之类的话,就接待另一批家长了。

在回家的路上,顧后一边开车一边跟汤图图解释,说他确实找了朋友,朋友也找了镇上的领导,领导也确实打了招呼,只是为什么还是这样的结果,他还要继续找关系。顾后还推测说:“可能镇领导只找了校长,校长还没和班主任老师交流。”

“我不管,小雯一定要读书……”汤图图没说完,又哽咽了。

顾后安抚她,说肯定能解决的。说现在不要急,急也没有用,车到山前必要路。说还有一个暑假呢。说下午妈就到了。顾后的意思,她能听明白,可看着浑然不觉的女儿,心里并没有好受一些。

下午汤图图本想在家陪小雯玩,让顾后去燕郊火车站接婆婆。后来她又改变主意了,要带上小雯,和顾后一起去。她要在婆婆面前留下好印象,同时也测试一下,看看小雯还认识不认识奶奶了。去年,奶奶带了她一暑假,培养了很好的感情,奶奶在开学前离开时,还拉着奶奶不让走呢。

在车上,汤图图问小雯:“顾小雯同学,我们去火车站接谁啊?”

“接谁呀?”小雯的脑子里,还是没有奶奶这个概念。

这几天已经教过她多次了,奶奶要来了,爸爸要去火车站接奶奶。刚才临出门时,又教了她一遍,我们是去火车站接奶奶的。

“问你的呀。”汤图图耐心地提醒她。

“问你的呀。”小雯只会鹦鹉学舌。

“接奶奶。”

“接奶奶。”

“顾小雯同学是去火车站接奶奶。”

“顾……接奶奶。”中间的话她记不住了。

“对,接奶奶。顾小雯同学真乖,真聪明,我们是去接奶奶。”汤图图也是无奈,本来是个问句,最后变成了这样了。

到了火车站,才知道火车晚点。等了近一个小时,才接到了婆婆。汤图图拉着小雯的手,指着已经站到小雯面前的奶奶问:“这是谁啊?”

本来就一脸茫然的小雯,此时更是茫然了。

婆婆蹲下来,问:“小雯,我是谁啊?”

婆婆六十多岁了,一点也看不出老来,身材也没有走形,新做的头发,一身很讲究的裙装,还保持着职业女性的风范。

看小雯这么不给面子,拉着行李箱的顾后也蹲在他妈妈身边,问她:“顾小雯同学,问你一个问题,这是谁啊?”

顾小雯冲奶奶翻翻眼。

“叫奶奶……”奶奶也诱导她了,“奶奶……”

顾后和汤图图都期盼地看着顾小雯。

本来还带有笑意的婆婆,渐渐收敛了笑,淡淡地说:“回家吧。”

汤图图还是不死心,说:“这是奶奶,叫奶奶。”

这时,顾小雯做出了一个惊人的举动,她突然朝奶奶的脸上吐了口唾液。

猝不及防的奶奶差一点跌坐到地上。

9

楼上突然传来争吵声。是婆婆的声音。婆婆的声音很大,很尖厉,与她对应的顾后的声音很小,几乎可以忽略不计。婆婆的高声只是短促的两声。汤图图想仔细听听,声音便低弱了。说了什么,汤图图并没有入耳。婆婆讲一口地道的哈尔滨乡下方言,和汤图图南方人的听觉不太合拍,加上气急了的咆哮突然而至,便听不明白了。

汤图图走到房门前,望着楼梯口,希望他们继续争吵下去,可等了一会儿,只能听到顾后的声音了。顾后的声音小到一个字都听不清楚了,好像是在不断地陈述和解释什么。汤图图知道这娘俩已经聊一会了。聊了什么?肯定是聊了不愉快的事了。汤图图预感到这不是什么好兆头。婆婆下午在火车站被小雯吐了口唾液后,心情就一直不好,和小雯也亲不起来,脸色一直是寒寒的,拿水果给她吃也不吃,让她先去冲个热水澡也不去。直到顾后把小前接回来了,看到小孙女,这才开心,更是大声地夸小前真是聪明,还记得奶奶,认得奶奶。小前当然记得啦,小前又不傻,奶孙俩还经常视频通话呢。晚上吃饭时,汤图图又使出浑身解数,把压箱底的手艺都拿出来了,做了一桌子好吃的菜,希望讨得婆婆的欢心。婆婆也不怎么吃,有的菜动了一口,有的菜连看都不看,看到小雯吃饭时丢了一桌子的饭和菜,把桌子都弄脏得不像样子了,更是皱眉头。婆婆从前对小雯各种表现就极其不满,特别是小前还没出生的时候,一边带小雯,一边嫌。汤图图看习惯也听习惯了。小雯也会做出让人无法接受的举动来,甚至比吐口水还极端的举动,比如有一回,婆婆不知怎么把小雯惹怒了,小雯端起她的小塑料椅子,往奶奶的头上砸去。幸亏是一只塑料椅子,只是把奶奶的头发划乱了。这次奶奶很生气,还打了小雯一巴掌。谁知,小雯更是不知轻重地和奶奶拼命,不知轻重地攻击奶奶,有什么拿什么,客厅里能拿动的东西都拿起来,一起掷向奶奶。奶奶是跳广场舞的,身体比较矫健和灵敏,躲闪着,跳跃着,一直斗了半个多小时。这一次闹得很重,差点把奶奶打回家了。奶奶跟儿子、儿媳妇告状时连这样的话都说了:“都说她傻,打起人来又狠又准,哪里傻啦!”

这次婆婆生气,是不是又是因为小雯?

汤图图脑子里一有事就失眠。这几天的事确实不少了,先是自己失业,接着是女儿被学校拒收(或即将被拒收),现在又是婆婆和小雯闹了别扭。更让她担忧的是,婆婆和顾后不知因为什么事而争吵了。汤图图真是焦虑啊,失眠也就在所难免了。汤图图一失眠就耳鸣。一耳鸣就更加焦虑,一整夜都在和失眠作斗争。好不容易睡着了,闹铃又响了。那是她起床的点。她明知道没有班上了,可还得装出和往日一样去上班。昨天她又给两家公司投档了。她本希望一周内一定能找到工作的,可今天都周四了,还没有接到面试通知。今天又去哪里踟蹰一天呢?还在地铁十号线上循环?要不,干脆不去北京了,到燕郊的某个地方转悠一天吧。不行,燕郊虽然人口多,那是指夜间,号称“睡城”的燕郊,据说有一百万左右的人口,白天都在北京工作,晚上才回燕郊睡觉。不是双休日的燕郊,街上人迹稀少,万一遇到熟人,很容易就被认出来的。还是不冒这个险吧,到北京再说吧。对了,小浦和小白不是要请客吗,那就在今天请吧。家里有婆婆帮照看着孩子,顾后也会感到轻松的。

婆婆已经起床了。如果是往年的暑假,婆婆会把早饭做好等她吃了上班的。可今天,婆婆没有做早饭,而是坐在客厅的沙发上发呆。

“妈,你怎么在这儿?”汤图图略有吃惊地说。

“睡不着,下来坐坐?”婆婆说,口气生硬得很。

汤图图想安慰婆婆几句,一时又不知如何安慰,话从何起,难道还要代表小雯道歉?她又不是不知道小雯的智商。询问一下昨天夜里和顾后因为什么而争执吗?更不能,因为他们争吵的内情并没有想让她知道。她停顿了一会儿,说:“妈,我上班去了,想吃什么自己做点啊?明天我早起来给你做饭。”

婆婆没再答话。

汤图图心便悬着了,觉得婆婆是不是还有别的心事。比如,是不是已经知道小雯要被学校拒收的事啦,这是完全有可能的。顾后是个大孝子,什么事都听妈妈的,也会把家里的事讲给他妈妈听的。如果顾后真的把小雯被学校拒收的事告诉给她,也符合顾后的性格。汤图图突然意识到了,啊,一定是婆婆听说小雯被学校拒收的消息后,担心小雯会让她带回宾县老家,成了她一輩子的负担。去年暑期的某个时候,一次无意聊天中,顾后说让小雯回宾县老家玩几天,婆婆听后,立马就变脸了,说不带,怎么好意思带这个孩子回家。汤图图当时正在厨房做饭,听了后,眼泪当即就流下来了,这是嫌弃小雯啊,嫌小雯给他们丢脸啊。这回要真是知道小雯即将被学校拒收后,婆婆还不吓死啊。怪不得婆婆都不太理她了嘛,真怕这样的事情发生吧?汤图图暗暗下了决心,不管遇到多大困难,决不让孩子离开自己身边。小雯已经够可怜的了,再不在父母身边,还不知会折腾成什么样子了。

坐在812路公交车里,汤图图给顾后发了微信,把自己的担忧告诉了顾后,让顾后跟妈妈讲,小雯只让她帮带一个暑假,暑假一结束,她还回宾县,还去跳她的广场舞。顾后也马上回复了,说并没有这个意思,让汤图图安心上班。汤图图看了顾后的微信,想,上什么班啊!哪有班上啊!鼻子又一酸。

到了北京,漫步在大望路附近的万达广场里,汤图图给她和小浦、小白三人的群发一条微信,说我今天下午要到北京办个事,给你两人一个机会啊,一起聚聚吃个大餐。小浦和小白一前一后发来哭晕的表情。小浦说:“走不开啊,这几天每天晚上都开会——韩助理的会真多啊。”小白也发了点头的表情。汤图图无处可去,决定,就在万达广场里待上一天。

万达广场里恒定的温度,让人感到舒适。但万达广场毕竟不是她的家。她最终还是要回家。她不想赶在下班后回家。她怕路上堵。可以提前半小时走嘛。哪怕到了燕郊,再去超市买点东西,也比赶在下班高峰要轻松多了啊。但她不想回家了。她不想看婆婆的脸色。婆婆是一年比一年不喜欢小雯了。汤图图开始不相信这个事实。但事实就是事实,即便她不愿意相信,可从婆婆的神态上,她能完全感受出来。她也不是要怨怪婆婆,连她自己不是有时候也觉得小雯不该来这个世界上吗?自己可是亲妈啊,何况别人呢。

汤图图第一次觉得,上班时,感觉时间特别短,没做什么事就要到下班的点了。没有班上了,又觉得时间特别的漫长。

10

汤图图的这种感觉又持续了一天——第二天还是在万达广场度过的。这天的心情特别异常,除了期待接到面试的电话通知外,还有一个确切的等待,就是等待一场晚餐。那还是在近午时,小浦和小白欣喜地告诉她,晚上能在一起聚餐了——终于不用开会了,难得一个清爽的周末啊。以前,汤图图拒绝过多少次这种可有可无的聚餐啊,只要是单位不加班,她一般不会参加这种朋友或同事聚会的,都会往家里赶。为了吃顿饭,误了车次是小事,牵挂一家人才是大事啊。可这次聚餐,却让她充满一种满满的期待,甚至有期待好久的感觉。是啊,眼下的生活情态,让她不得不想很多事,很多很多的事啊,那么愁苦,那么扰人,那么纷繁复杂……想多了,她会头脑发胀,眼睛会发花,就算是静静地坐在某个地方,也会感到耳鸣——这是个不好的预兆,那种隐约的似有若无的耳鸣,说明身体向她拉响了警报。

小浦和小白这两个小鬼精,真是聪明,故意把晚餐安排在大望路附近,省得让汤图图多跑腿。汤图图去过那家叫“在别处”的餐厅,这是一家主题餐厅,是年轻人爱去的网红店,很难订到桌位。小浦和小白也曾在那里请过她,味道确实有特色。汤图图感谢小浦和小白的巧妙安排,觉得友情真的值得珍视。想到他们俩,脑子里依次出现的,都是过往岁月中,这两个年轻人对她的各种好。

离晚餐时间越来越近了,可以动身前往了,这时候,她感觉手机一直有动静,便打开来看一眼,果然是顾后在跟他微信,确切地说,是顾后在准备说话——可能还没有想好吧,顾后一连撤回了四条留言。她正想直接打电话过去问问顾后有什么事的时候,手机突然响了,看一眼屏幕,是范总的,接不接呢?她脑子里瞬间闪回了几个选择,接?不接?接了,是骂他一顿还是奚落他一番?不接,也算是一种姿态。算了,干嘛不接?干嘛骂他?干嘛要表明姿态?莫非还真有什么事没有交接完?真要这样,也不能添麻烦给人家啊。汤图图想想,在确认没有任何后遗症后,她还是决定不接他电话了。可这个范总太固执了,一直不停地呼叫,有一种打不通不罢休的劲儿。她还是接了。

“小汤,我是老范啊。”范总迫不及待地说,声音温和,甚至还有点低声下气,和以住他那装出来的尊严,完全判若两人了。

“范总,你好。”汤图图不卑不亢地说。

“忙啥呢?”

她差点就要怼他“还能忙啥呢”,一想,不对,不能让他知道自己还处在失业状态,还没有找到心仪的工作,便故意小声道:“等一会儿就下班了。范总你指示。”

“指什么示啊,唉——这么快就上班啦小汤?还以为你在家休息几天的……优秀就是优秀,还是不一样啊……小汤,冲动是魔鬼,我这话没错吧?别看我这么大岁数了,也是爱冲动的鬼!是这样的……你下周一,回公司看看啊……可以吗?”

汤图图听了,心中暗喜,肯定是韩助理不省心了,岂止是不省心啊,看她那样子,就是个惹事的主,哈哈,眼睛瞎了吧?看走眼了吧?活该!汤图图得意地说:“范总,我已经上班了,就怕没空啊,谢谢你的好意。”

“看看看看……晚上吃个饭嘛。”

“不了。”汤图图很坚决。

“小汤,你再考虑考虑……我打这个电话,也是下了决心的……”

“范总,不好意思……我要忙一会了,有事空了再谈啊,再见啦!”汤图图没等他表白完,就掐断手机了。汤图图盯着手机,仿佛看到范总焦急的嘴脸似的,她心里那个爽啊,几天来,第一次这么通透、舒畅,脸上的倦容也一扫而光。她信步走出了万达广场。

坐在“在别处”的网红店里,才想起来要看顾后的微信。顾后的微信又新留了痕迹,除了上次撤回的四条留言,又新撤回了三条。他有什么话要说呢?竟一共撤回了七次。既然小浦、小白还没有到,就问问顾后有什么事吧。打电话的话,顾后可能不方便接(如果是关于婆婆的话题而婆婆又正好和顾后在一起),便给他发了条微信,问:“什么事啊老公?我晚上要迟点回呢,和办公室同事在一起吃饭。”

“没有事。”他随即就回了。

“没有事怎么撤回那么多话?撤回了什么呀?再发我看看啊。”

“等你回来再说。”

“现在就说。”汤图图的固执劲也上来了。

“我妈要回去了。”

“为什么呀,不是才来吗?”果然是关于婆婆的事,刚来就要回,肯定什么地方出了差错,让老人感到不舒服了。

“妈一定要回,我留她,留不住啊。”

“为什么呀?”

“还能为什么?”顾后开启了语音,他的声音也是万般的无奈,“妈就是要回啊……我能怎么办啊。妈建议我们把孩子送到福利院啊,还说……她可以帮我们出一部分钱,出一半的钱。妈也是在和我们商量呢……唉——也是在为我们好啊。”

“不行!”汤图图回了“不行”之后,气得把手机扔到一边,不再和顾后说话了。

刚刚心情有所好转的汤图图,仿佛一下子掉进了万丈深渊,在“在别处”靠里的一个坐位上,趴了下来。她再次深感身心的疲惫,心里发慌、发闷,像是要生病的样子。她猜想顾后一定还在说话。依顾后的性格,他还在解释。她不愿听这种解释了。再多的解释,也改变不了事实了。但她忍不住啊,在平静了几分钟之后,又拿起了手机看微信。确实,顾后又文字输入了很多话,还肯定了他妈妈的意图,说妈妈也没错,小雯有可能就这样了,不可能好转了,妈说——你别不爱听啊,送福利院,也许是最好的选择。后边还有话。汤图图不想看了,直接跳到最后,看到的一句是:“我送妈妈去火车站了。”汤图图再次扔了手机,混账!她恶狠狠地骂一句,不知是骂顾后,还是骂婆婆。

小浦和小白出现在门厅里。

汤图图无力地跟他们举了下手。

“姐,早就到啦?”小浦一坐下就惊惊诧诧地说,“怎么不點个冰镇饮料?”

“姐,你吃什么仙丹?瘦多啦,减肥成功啊。”小白的观察很仔细。

汤图图都没有回答他们的话,强颜欢笑地说:“你们点单啊,今天我请,谁都别跟我争。”

“别呀姐,说好我和小白请你的。”小浦扑闪着好看的眼睛,抖着机灵说,“你还不知道啊姐,嘻嘻嘻,小白,我说不说?要不你说。你这是摇头还是点头?不说?说么说么……哈哈哈那我说啦,范总和韩助理吵起来了……昨天吵,今天又吵,这才刚刚一周啊……下午看到韩助理红着眼睛,收拾桌子,然后拎着包走了……我估计——我看人很准的,这一走,不会回来了哈哈哈……”

汤图图对他们公司的新闻没有兴趣,她对这种结局也丝毫不感到奇怪。她脑子里全是婆婆的离开和顾后的话。她不能容忍他们这样对待小雯。婆婆已经走了,她阻止不了。顾后的想法,她是要坚决阻止的。更让她伤心的是,顾后居然会顺从婆婆的想法,他居然会有这种想法,他什么时候开始有这种想法的呢?

糊里糊涂、恍恍惚惚中,汤图图把一顿饭吃完了。糊里糊涂、恍恍惚惚中,和小浦、小白分手了。在建国路和大望路路口的金地广场绿化带边,只有她孤零零的身影了。这会儿已经过了末班车的时间了。如果她急于回家,只好拼车了。她确实急于回家的,但急于回家又干嘛呢?顾后送婆婆去火车站早该回到家里了,孩子们也可能都睡熟了。但她脑子还在浮动着婆婆和顾后说话的场景,就像谍战剧里的某个镜头,在一个不为人知之处,鬼魅的灯影下,两个人交头接耳,嘀嘀咕咕。还是在和两个九零后吃饭的时候,这样的场景就不断地出现、反复地出现了。她的心也跟着一浮一沉而无法安定。此时的汤图图,在浑浊而迷离的灯影下,更加的孤独、无助——无论如何,她接受不了婆婆的那些话。

她拿出手机,想再看看她和顾后的那些文字交流,试图从这些文字交流中,探究顾后的真实想法。非常巧的是,顾后刚发了一段语音留言,她立马点开来听:

“图图,我们……我,很累,我们结束吧……离婚也许对我们都好……也许是我们最好的归宿……”

天啦,汤图图万万没有想到顾后会提出离婚。如果说,婆婆的离开和顾后默许婆婆的建议(送小雯去福利院),不过是一种无法接受的家庭矛盾,顾后要结束他们的婚姻,就是晴天霹雳的无情打击了。汤图图完全懵了。她怀疑是不是听错了。可她想再听一遍时,这条语音被撤回了。汤图图盯着手机屏幕看,手机屏幕显示,顾后正在书写。可是他书写的内容一直没有发上来,后来,书写也停止了。汤图图这才心慌起来,这才意识到事情的严重,在强迫自己镇静,短暂的平静之后,心里突然抽搐一下,接连的抽搐,巨大的悲痛和害怕从四面八方同时袭来,千军万马般呼啸着,眼泪禁不住夺眶而出,仿佛身体里所有的水,“哗”地一声,倾泄出来。

手机屏幕暗下来了,她手指动一下,又亮了。泪眼矇眬中,屏幕上没有顾后留言,语音也没有再发上来。她心里出现的一大片空白,瞬间又被无数过往的事情填满了,她不知要从哪里开始梳理,完全乱成一堆乱麻了。

该来的还是来了,还是语音留言。

语音留言好长啊,足有三分多钟。汤图图反而不敢听了。她的手战栗了。她已经知道顾后所说的内容了。她不听,或迟听,仿佛灾难还在路上,离她还很遥远。

时间过去很久(也许只有十分钟或几分钟),顾后的语音她还是没敢听。她的手机突然响了。是顾后的。

“在哪?”顾后说。

“到大望路了,没赶上末班车。”她努力让自己语言保持平常的节奏。

“语音你听啦?”

“什么语音?还没看手机呢,你说些啥?”

“你听听就知道了。”

“告诉我……你说些啥?”

“你听听就知道了。”

“我要你告诉我……”

“……想你了,叫辆嘀嘀快车回来吧。”

“你语音说些啥?不告诉我我不会听……我也不会回家……”

“回来听也行……”

“不……你说些啥?”汤图图的固执劲上来了,她要听听他是如何开口的。

“……嘻嘻,生日那天给你写了首诗,今天给你读了一遍。”顾后的话有些调皮,“向你展示一下我另一面的天赋,你不知道的朗诵天赋。”

“喂……图图……”

汤图图把电话掐断了。

到燕郊还有很远的路,她再怎么急于回家,再怎么想见见顾后的嘴脸,也得先打上车,可到燕郊的车是那么好打的吗?到燕郊的路是那么的远,时间又是这么的晚,出租车都不愿意在这个点去燕郊,过路的黑车,要价是那么的黑……可再黑也得回啊。错过一辆了。又错过一辆了。这时候她才发现,她的心是急于回家,可身体却并不想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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