岑桑
我专门和公司请了年假回到常州老家,探望奶奶,因为奶奶肺里长了个良性瘤。医生建议,趁她身体各方面都好,赶紧开胸切除。但奶奶不同意,她说:“是良性的,就让它长着吧。”
母亲打电话给我,要我回来劝她做手术。那天,我一进门就吓了一跳。家里的气氛有点古怪。奶奶站在阳台上抽烟。母亲顾不上和我亲热,给我使眼色,让我过去。我走过去说:“亲娘,你肺里长瘤子还抽烟。”
常州话里,奶奶要叫“亲娘”,上学之后多说普通话,但从小叫惯的称呼是改不了的。
奶奶看到我,说:“抽了一辈子,改不了的。”
我拉着她的手走回房间,奶奶指着母亲说:“是不是你把小涛叫回来的啊。他那么忙,你这个当妈的,不会为儿子着想吗?”
母亲端了一碗中药,递给她说:“就是你给别人添麻烦。快点把药喝了吧,一会儿冷了还要重新热。”奶奶翻了她一个白眼,把药一口气喝了。母亲悄悄塞了块糖给我。我剥开糖纸,喂给奶奶压苦味。奶奶说:“看看,还是我孙子对我好。”
母亲摆出“懒得理你”的表情,去厨房洗碗去了。
奶奶和母亲互不待见几十年了。不过,也许是“恶言”的久了,竟也“恶”出了感情,关心也都讲得犀利麻辣。
記得是我初中的时候,父亲出差云南两个月。某一天,奶奶突然发现她的一对金镯子丢了,她一口咬定是母亲拿了。
母亲听了,出乎意料地没生气。她先听了丢镯子的来龙去脉,然后把我叫进屋里,一顿暴打,我就招了。是我偷偷拿去金铺卖了,换钱上网、打电玩。
我被打的时候,奶奶一直敲门求情。我从房间里放出来,她的嗓子都哭哑了。奶奶看到我身上青一块紫一块的,心疼得要命。她对母亲说:“你怎么下得去手,我镯子不要了。”母亲冷声说:“你不要,我还要呢。”
那天母亲带着我和奶奶去金铺赎镯子。那时我还小,不太懂得金子的价值。那么大的两只镯子,卖了500还以为赚到了。可是想重新买回来,却要5000元了。
奶奶被气得浑身发抖,母亲和店主吵了一天也没有办法,只好去银行取了钱把镯子赎了回来交给奶奶。奶奶瞥了一眼说:“给你吧,你花的钞票,就是你的了。”母亲把镯子塞在奶奶手里说:“我才不要自己买,我要你亲手送给我。”
后来我从父亲那里才知道,那对镯子,是奶奶当年嫁给爷爷的时候,爷爷的母亲传给她的。可母亲嫁过来,她却没有给母亲。
我回家的第二天晚上,才有时间和母亲坐下来,之前一直被奶奶霸占着。母亲说:“你回来,我就省心了。”
母亲现在开了家饭店,凭着干净卫生,在小区周边做出了口碑。在旁人眼里,她是个勤快能干的女人,可是在奶奶眼里,这叫做“不安分”。
从前我一直觉得,她们这辈子,会是永远的敌人。然而有些感情,总要经历些磨折才会显现。
记得2008年5月,突然听闻汶川地震,父亲当时正在成都出差,全家都慌了。母亲彻夜拨他的手机,都无法接通。而奶奶守着座机,一动不动。在我的记忆中,家里从没那么安静过。只有电视里,不断地播报着灾区新闻。
直到第二天中午,父亲才打电话回来报平安,他说手机在慌乱中掉了。
挂了电话,奶奶忽然和母亲紧紧地抱在一起,两个人放肆地大声哭起来,好像要把所有的恐惧和压抑,都排散在哭声里。
那是我第一次知道,原来她们在终日的争吵中,早已成了彼此的支柱与依靠。
我回来的第四天,奶奶终于肯入院做手术了。
手术的前一天,我和母亲晚上去陪床,母亲煲了鸡汤给奶奶。奶奶看起来颓唐了许多,她嘴上说没事,但我知道她是怕的。奶奶拉起我的手说:“你妈叫你回来,不全是为了我,她是想见你,又不好说。明天我要是不能活着出来,以后你要好好孝敬你妈。她是个好女人。”
她说的这段话,让我和母亲都愣住了。然后,奶奶从枕头底下,摸出了那对金镯。奶奶把它塞在母亲的手里说:“给你了。这么多年,辛苦你了。”母亲忙推开说:“我不要,这会儿给不吉利的。”
奶奶摇了摇头说:“你就拿着吧。”母亲接过镯子说:“这个我先帮你拿着。回头你出院了,咱们办个酒,你再亲手给我。”
所幸,奶奶手术成功。她出院那天,我已回天津上班了。父亲发来了照片,母亲在自家饭店里摆了酒席,招来一桌子的亲朋好友。奶奶看起来气色相当好,母亲就坐在她身边。她用手抚着额前的碎发,开心笑着,手腕上那副迟来的镯子,在阳光里闪着金灿灿的光。
(衍军摘自左左的异想国微信公众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