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剧场话剧:文学性不缺席方能保证戏剧的品相张力

2020-03-12 07:47周营
中国图书评论 2020年2期
关键词:小剧场文学性剧场

周营

从1982年林兆华导演《绝对信号》开始,“小剧场话剧”成为中国剧坛一个具有先锋性的创新艺术名词,它承载着一代戏剧人的激情与梦想,激发着无畏的突破与探索,标举着对传统戏剧观的革新。在20世纪80年代,小剧场话剧打破了僵化的舞台表现形式和固有创作规范的束缚,通过灵活自由的表现方式实现了对写实、写意、荒诞、黑色幽默等风格范式的实验与实践。其创造性的观演模式充分发挥了“场”的作用,给导演、演员甚至是观众以充分的创作发挥空间,例如地摊式、阶梯式、延伸式、交流式等。演员则可以最大限度地发挥自身的聪明才智与临场发挥的创造机遇,观者与演者可以在同一个空间中进行情感交流与互动。

弹指30余年。小剧场话剧在这30年的发展中经历了主题内容、表现形式、市场定位、概念内涵、艺术功能等多个方面的演变,学界的研究重点也逐渐从“小剧场话剧的当代艺术特征”发展为“小剧场话剧的新时代转变趋势”。30多年间,创作者和研究者对小剧场话剧文学性和剧场性的态度发生了不小的变化,数本关于小剧场话剧的研究专著也都尽数表达了作者彼时关注的重点。然而,经过市场和时间的检验不难发现:富有艺术生命力的小剧场话剧作品均是具有饱满丰沛的文学性征的,并且不限于剧本纸面,能够给舞台戏剧性提供原动力,以保证整部作品的情感表现力。而这一点,并不能够被实验性的剧场表现形式所遮蔽甚至是替代。

陶庆梅的《当代小剧场话剧三十年(1982-2012)》通过大量的一手市场调研资料和数据统筹方式论证了小剧场话剧的发展特点,并成功地将中国当代小剧场话剧置于中国当代社会30年变迁的大视角,从一个最具体的领域出发,折射中国当代文化发展的历程。通过陶著的梳理以及其他戏剧研究者的专著论文不难发现:在20世纪90年代末到新世纪第一个10年,中国当代小剧场话剧经历了“唯西方论”“唯先锋论,,“唯时髦论”“唯票房论”等几个重要阶段。在很长一段时间里,诸多研究者都在专著及论文中对剧中西方戏剧理论的应用大加赞赏,喧嚣的消费市场不遗余力地强推都市生活情感和心灵鸡汤滋味的小资题材,合力之下,小剧场话剧虽呈现“蓬勃发展”的态势,但基本上都是“短线生存”,很难保持长久的生命力继而真正进入戏剧史和学术史。横向比较新世纪多种文艺形式作品——小说、诗歌、电影、舞蹈,在近二十年都出现了经典化的、足以进入艺术文化研究史的作品,但话剧却缺少有足够分量的经典剧目。那么,为何今天的戏剧市场很难出现当年《雷雨》《屈原》《茶馆》那样长盛不衰的话剧作品?究其根本,则是小剧场话剧离“文学性”越来越远了。

戏剧“文学性”与剧作的主题紧密相关。当今演出的一些戏剧,初人市场票房口碑都很不错,然而创作视野狭窄,主题浅薄无力,这样的小剧场话剧自然走不了太远。小剧场话剧创作者要在创作的主题内核中涉及对世态的反抗、对历史的还原、对生活的反思、对关系的梳理、对情义的歌颂,总之,是对“世相人心”的描绘,才有可能扩大和深化剧作主题的普适性和哲思性。世态生活相的本质是不分民族、国籍、种族的,在这个广博的话语体系中,人类文明多元一体才是应该有的艺术高度,而它留给观众的思考空间和触角应该是多元的、开放的。因此可以说,若剧作的主题具有思想文化表达的深刻性和普适性,那么它就具有跨越国界、超越时代的共通性。对于这一要点,周珉佳作为比陶庆梅更年轻的一代戏剧研究者,结合了自己中国现当代文学出身的专业倾向,更为注重挖掘中国小剧场话剧中的文学基因,在《文学性与剧场性:中国当代小剧场话剧论》一书明确了“小剧场话剧的文学性不得轻易缺席”这一论断;并从更为具体的戏剧创作方向阐明了小剧场话剧的艺术审美要求,以及与当下纯文学之间千丝万缕的联系。

除了戏剧的主题,小剧场话剧的戏剧文学性还通过人物语言和叙事策略表现出来。当下很多小剧场话剧的台词语言都过于直白、肤浅,名为“接地气”,实则是剧作文学性的表浅化。毛姆曾盛赞中国的传统戏曲:“中国戏剧有其精妙的象征性,正是我们孜孜以求的观念戏剧。”[1]而中国小剧场话剧发展至今,竟已丢弃了毛姆倍加褒奖赞羡的戏剧象征意味,不能不说是一种“前进中的倒退”。具有充分阐释空间的人物语言是戏剧主题文学性的一种体现,只有创作出含义丰富的台词语言,剧作阐释的空间体量才会大。周著中谈及了万比洛夫的剧作,无疑是非常准确的论据,万比洛夫的作品不仅做到了徐晓钟先生所说的“诗意舞台”的象征性,还注重在人物语言中渗人深刻的象征意味,使其含蓄委婉,人物间的矛盾关系欲语还休,另外还会用日常生活点滴表现小人物极其复杂却又隐性的心理冲突,由此,人物的性格也从扁平变为立体。

小剧场话剧因为时长有限、剧场空间设置有限、人物数量有限、可调度的现场条件有限等方面的制约,在处理戏剧矛盾时比大剧场话剧更考验叙事的技巧性。很多剧作家倾向于运用一些极具现代性和先锋感的叙事技巧扩大戏剧本身的可能性,如调整叙事顺序和叙事视角,再如转变人物立场、调整情节推进节奏、通过错位营造喜剧氛围等。总体来说,小剧场话剧在处理文学性戏剧矛盾时,要与剧场性做到相辅相成。当然,这并不是说小剧场话剧完全不便使用纯粹的现实主义叙事,在顺叙中不断重复强调戏眼,增强观众的共鸣感,也能够有效处理戏剧矛盾。

通过上述几点不难发现,小剧场话剧的文学性不缺席,方能保证作品戏剧性的品相和张力,使其成为有长久生命力的作品。

鉴于小剧场话剧本是西方舶来品,所以观照中国当代的小剧场发展,不能忽视世界范围内的经典话剧作品艺术特征,彼此比照借鉴、吸取经验,才能够更加明确新时代小剧场话剧作品的发展方向。

“在黑暗的舞台上一片死寂,然后大幕拉开,灯火通明,新的世界在舞台上达成。观众在黑暗中和你一样,把所有的信任交给舞台,活生生的世界出来了。”[2]这是以色列卡梅尔剧院赠予首都剧院的贺词,既巧妙地概括了卡梅尔剧院对戏剧创作的宗旨,同时也表达了对首都剧院发展相似相通的創作倾向的期望。“新的世界”充分包含了具有存在意义的时空,或具体或抽象,在死寂的舞台上,编剧、导演和演员通过文字和演绎将这个创造出来的新世界呈现给观众,新世界的逻辑和内容是创作者带给观众的一种意志上的征服;同时,观众把所有的信任交给舞台,最大限度地表达对舞台言说新生命的方法和内容的信任。

以色列卡梅尔剧院的创作美学观念对中国当代戏剧创作有着不可小觑的影响。这个以色列国家级重量剧院最为经典、认知度最高的剧作——《安魂曲》,其编剧是卡梅尔剧院中流砒柱的编剧阿诺奇·列文,他对人物心理有极为深刻的洞察力,以写小人物故事居多,写他们对生的渴求和对死的恐惧,以及在生死之间的纠葛状态。《安魂曲》是对契诃夫三部短篇小说《洛希尔的提琴》《苦恼》《在峡谷里》的改编重构,突出了“向死而生”的戏剧主题,基于这样的创作底色,加之列文的创作自觉,这部戏的文学性和隐匿在文字间的悲伤情绪在舞台上悄然游走,让观众真实感觉到了文学象征的精妙。中国当代著名的剧作家过士行曾评价《安魂曲》:“它(《安魂曲》)和形式无关,和良心有关。”“列文就是以色列的良心。”[3]显然,这个“良心”即是戏剧的主旨含义,在列文的笔下深化为交织在一起的痛苦、悲愤、可怜、肮脏、智慧、希望,人物台词也充满了诗意。卡梅尔剧院作品中的文学性甚至上升到了对以色列国家和国民的人文关怀,代表了国家意志和精神指引。在《文学性与剧场性:中国当代小剧场话剧论》一书中,周珉佳选用这段贺词作为整本专著的开篇,既富有形象的历史感,又精准动人,真可谓巧用心思,深意无限地强调了她对戏剧文学性的关注,寄予了她作为戏剧研究者的期待,论述有的放矢,姿态却摇曳生姿。

欧美的小剧场戏剧发展一直保持着先锋姿态,戏剧新形式也层出不穷。当然,这种对艺术创作的包容性和共感性与稍后出现的残酷的筛选淘汰是你来我往的必要发展阶段。在国内,戏剧创作者在追随西方剧坛脚步的同时,也在尝试自我探索。

在近年来的国内小剧场话剧中,肢体默剧是发展得较为成熟的艺术样态,成功代表作也很多,例如《安德鲁与多莉尼》《人模狗样》等。纵观这些成功的小剧场衍生戏剧,其共同点都是没有偏离细腻深刻的文学性这一主轴。对于肢体剧,吴保和的《中国当代小剧场戏剧》、白莲的《小剧场话剧实践与中国话剧观念的流变》以及周珉佳的《文学性与剧场性:中国当代小剧场话剧论》中,均有论述分析,可见其在国内小剧场话剧领域中的重要性。

在南锣鼓巷戏剧节上,小剧场话剧多元化形态共生的趋势展露无遗2019年第十届南锣鼓巷戏剧节的展演剧目具体分为“文学剧场单元”“新生单元”“回顾展演单元”和“邀演单元”,新增“青少年单元”,这些单元板块作品的风格和形式多元并存,发展向度自由。而“文学剧场单元”是在2016年第七届南锣鼓巷戏剧节产生的,它是把文学性突出的剧作作为重点发展的一个内容板块,旨在关注当下现实,展现人文思想和温暖意义,深入表现内心,带来真实的生命体验。这几年来,“文学剧场单元”的展演有舞台剧《果戈里·狂人日记》、音乐剧《罗生门》、戏曲《三个和尚》、跨界融合剧《英雄美人》、剧本朗读《契诃夫四则》《凤兮凤兮》《少年中国》,以及话剧《出伦敦记》《一个关于爱情的模型》《浪漫的胜利》《不明身份者可爱》《绵羊在尖叫》《鸟,绳子和烟头》《神鱼》《丹青难画》《姐姐》《夫妻健身操》《囚徒》《豆汁儿》等诸多优秀的作品,它代表了当今戏剧节对小剧场话剧文学性的重新认识和态度纠正。从小剧场话剧多元化发展的筛选结果来看,文学性强的小剧场剧作虚实相生,气象万千,禁得起市场和审美的双重考验。

并不确切从哪一天起,“创新”成为文艺创作完全意义上的褒奖名词。然而,不加限制定语的“创新”会违背艺术创作的基本规律,打乱业内的发展秩序。过分追求形式先锋性犹如一把双刃剑,因为它会背离小剧场话剧的本体意义,导致小剧场话剧的创作以娱乐消费为终极目标,极大程度地影响小剧场话剧创作整体的发展方向。小剧场话剧的多元化创新发展也需要通过市场的检验、观众的品评、戏剧史的甄别,最终筛选出符合创作规律和市场运营的新颖形式。

目前,在国内做小剧场话剧评论的人很多,做戏剧史论研究的专家也不少,但是真正从具体问题人手专门研究小剧场话剧发展史的学者并不多,形成专著的仅有南京话剧团1991年出版的《小剧场戏剧研究》、周传家和薛晓金2006年出版的《小剧场戏剧论稿》、李娜等 2012年汇编的《小剧场戏剧教材汇编》、陶庆梅2013年出版的《当代小剧场话剧三十年(1982-2012)》、吴保和2016年出版的《中国当代小剧场戏剧》,以及同在2018年问世的白莲的《小剧场话剧实践与中国话剧观念的流变》和周珉佳的《文学性与剧场性:中国当代小剧场话剧论》等数本。总体而言,《文学性与剧场性:中国当代小剧场话剧论》是一部值得戏剧市场参考并能够进入戏剧史论范畴的论著。它对中国小剧场话剧成长史做了一次清晰的梳理,将20世纪20年代“爱美剧”的生发和80年代《绝对信号》“复出”两个重要的节点续接起来,对中国戏剧界展开的有关“戏剧观念”问题的大论争给予了充分的背景阐释。更为重要的是,这是一部极具个人风采的年轻态学术成果。周著是以史论与前沿话题共生,兼顾美学解读和学理意义,厘清了很多小剧场话剧评论中囫囵不清的概念用法,尤其是对小剧场文学性内涵的反思和突破,有非常重要的研究价值。作者的语言表达富有朝气、有生命力,论证思维逻辑严谨妥帖,对剧作的价值有独特的分析和见解,同时又能够参考市场的数据反映,既承接吸取了前人宝贵的学术经验,又为后来的小剧场话剧研究者提供了别样的研究视角。

[本文系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项目青年项目“近年来高校戏剧社团原创剧作研究”(批准号15CZW046)之研究成果。]

注释

[1][英]毛姆.在中国屏风上[M].唐建清译.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2006:135.

[2]周珉佳.文学性与剧场性:中國当代小剧场话剧论[M].长春:吉林大学出版社,2018:1.

[3]赵博熙.《安魂曲:汉诺赫·列文戏剧精选集》中译本首度出版[OL].人民网,2017年11月9日.

作者单位:吉林艺术学院戏剧影视学院

(责任编辑 郎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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