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财经大学浙江学院,浙江 金华 321013)
自马克思主义传入中国,中西马克思主义理论对话的语境差异发生了重大转变。只有直面这种差异,才能真正切中中国马克思主义理论的研究实际,为新时代的马克思主义理论研究提供理论支撑与现实基础。刘森林教授的《中西马克思主义理论对话的语境差异:以“物化”为例》作了很好的尝试[1],为我们打开了两大语境对话的窗口,为中西马克思主义的理论差异提供了研究方向,具有重要理论意义。既然问题已被打开,就必然要澄清几个核心议题:第一个议题,中西马克思主义理论如何对话,换言之,两者对话的可能性与平台在哪里?这涉及第二个议题:对话可能性是不是要超越某种语境,或更为严格地说,是要澄清对话的现实基础?这就跳到第三个议题:现实基础构成对话的语境,那么,中国社会的现实基础是什么?这些问题直接聚焦到改革开放的宏大视阈,即理解中西马克思主义理论对话,必须要面向改革开放前后的现实。目前有一个误解,认为改革开放仍然走的是西方社会“资本塑造社会”的物化过程,那么改革开放所造就的现代性历程与西方资本主义发展并无二致,因此它们的对话是在现代物化的平台上。我们以为,这种误判极易形成错误判断:中国改革开放被粗暴地纳入资本主义发展的历史链条。因此,必须激活中国马克思主义理论的建构现实,回归至中国改革开放的社会建构视阈,以此来呈现出中西马克思主义理论出场的语境差异。
中国马克思主义理论作为中国社会发展的“理论镜像”,直接折射出它与西方马克思主义理论的本质性差异,因此,深度澄清中国马克思主义理论建构的现实,成为区别两者的亟须完成的任务。有一个基本判断:近代中国以来的哲学反思传统,是西方强制赋予过程下的自我觉醒与同质化塑造。那么这种强制性输入过程,伴随的是中国革命形势的发展历程。它体现为中国对于“理论舶来品”的选择与甄别的过程。近代中国被打开国门之后,“西学东渐”不仅是文化碰撞的意识领域的特殊表征,更是中国寻求革命道路的社会改革的理论诉求——旧中国为改变百年屈辱、争取民族独立需要极具革命且高度契合中国命运的理论。由于国家发展的时代错位,当中国在忙于民族革命、实现马克思主义理论中国化时,西方马克思主义已经对话高度发达的西方资本社会,因此西方的理论话语权更强势,对资本时代的反思更具有现实性与批判力。这凝聚为一点,就是西方对资本主义社会的“物化”更具有深刻的理解,而中国一直到改革开放才真正面向西方的物化现象,理解西方资本主义的社会现实。因此,中国马克思主义的理论形成与西方马克思主义有一种严格的时间错位性与实践差异性,这造就了中国马克思主义理论形成的特殊性内容。
就近代中国而言,关于物的经济性发育(即物化)要远远落后于西方国家。资本主义诞生以来,资本作为社会的基本建制与运行法则,深度规定着整个社会。那么,资本作为物化形态,是一种具有高度剥削关系的价值内容,其实质就是如何实现价值增值——它聚焦为资本作为社会核心,主要体现为以价值关系为内容的生产资料的积累化与扩张化,并体现为两大内容:价值关系的社会关系内容及其实践生成,但这种生成过程在中国是缺失的。同时与资本密切相关的价值关系问题,深刻标示着资本社会与前资本社会的区别,那么价值关系的表现形式即价值形式成为学界研究的重要内容。但有很多现代学者试图在价值形式上,找到中西马克思主义理论的对话平台。殊不知却在价值形式问题上走了弯路,如新辩证法运动代表阿瑟以“价值形式”即交换价值为内容,认为“正是在价值形式下才发生了对劳动特有的资本主义剥削”[2],却并未对价值形式的社会来源加以说明,即无法对价值关系作批判思考,反而不能对资本世界作出一种批判,而悬浮于资本的现象即价值形式问题。假如直接将价值形式视角搬到中国现实反思中,就会出现理解障碍,成为阻碍考察现代中国的无意识的屏障。
当然,价值形式的批判更能彰显西方资本物化世界的发育程度。当西方开始对“物化物”(资本关系所负载的社会内容)的积极反思时,中国还处于对物(生产物或财富)的探索与认识阶段。具体而言,一方面,工业革命形成了现代资本世界。工业化所形成的经济思维与生产逻辑占据了西方社会,工业革命所引发的政治革命、经济革命、文化革命等,成为塑造现代资本世界的基本内容。中国近代以来资产阶级因软弱而未能担负起工业化改革的重担,即私向化的社会运动并未在中国兴起——原因在于中国资产阶级未能深入理解资本化的物与封建社会有何种区别,由于先天发育不足,他们的思想家只是用传统的血缘宗法文化试图嫁接资本关系与封建传统之间的联系。由此可见,西方马克思主义作为一种后反思的理论形态,形成于资本主义高度发达时期,换言之,它能够对比资本主义发展前后的两个时间段,并直接将理论批判对象指向物化,看到物化的概念直接作为社会内容上的技术手段,其目的是批判现代资本主义的社会功能化。
另一方面,资本批判在近代中国存在不可能性。马克思主义诞生于资本主义世界,是对处于历史发展最前沿的社会制度的反思与批判,所以马克思是资本发展的“见证人”与“批判者”;马克思主义勘破的是资本生产的物化体系——这种物化体系形成资本剥削工人的现实,并以资本意识形态加以保护与掩饰。但是近代中国由于处于封建传统的习俗社会,因而远远落后于西方国家。当西方国家进行工业革命时,中国正闭关锁国,“一个人口几乎占人类三分之一的大帝国,不顾时势,安于现状,人为地隔绝于世并因此竭力以天朝尽善尽美的幻想自欺。这样一个帝国注定最后要在一场殊死的决斗中被打垮”[3]。马克思主义传入中国时,首要面对的是一个高度封闭的、以自然经济为基础的农业国家,因此马克思主义的中国化实践是不可能深入至物化的层面的。马克思主义传播在中国是被动的,并未发展出以物化为内容的社会生产关系,“英国的仁慈强迫中国进行正式的鸦片贸易,用大炮轰倒了中国的围墙,以武力打开了天朝帝国同尘世往来的大门,金属货币流通才发生这样一个明显突出的转折”[4]。总而言之,中西马克思主义理论的语境差异在于,西方社会由于工业革命的发展,形成了高度物化的社会关系,而中国的闭关锁国的自然经济还是以物(自然)为内容的社会。
近代中国的大门被打开,西方列强试图全力瓜分中国,将中国转化为资本生产与产品销售的场地。以知识分子为主体的社会精英开始寻找“救亡图存”之路,由此开启了各种启蒙运动,如封建阶级内部“自我变革”、脆弱的资产阶级“民主革命”、农民阶级的“暴力起义”等,但都由于历史条件的限制无疾而终。自新文化运动之后,马克思主义作为“原生态”的知识启蒙传入中国,从属于“西学东渐”过程,属于旧中国现代化的具体环节。但这个过程起到了很好的“发酵”,马克思主义与中国实际结合开始密切起来。当时思想家将马克思主义从资产阶级社会的物化框架内移植至中国的自然物的社会形态之中,开启了马克思主义中国化的传播历程——这不是激进革命时代的话语唯一选择,而是因为马克思主义具有内在穿透力。究其原因,马克思主义不仅仅是对物化的资本进行批判,同时还对处于亚细亚生产方式的国家的反思,并提供走出“卡夫丁峡谷”的理论论证。一方面,中国开始寻求一种自己的解决方案,这种方案不是卢卡奇式,也非韦伯式、鲍德里亚式、哈贝马斯式等。因为它们都处于物化批判视阈之中,反倒符合资本主义社会批判。换言之,它们恰恰展示的是西方发展困境的自我救赎的理论过程;另一方面,诸如李大钊同胡适的问题与主义之争,反映了当时理论界面向复杂多变的中国形势如何作出艰难选择,即在物(财富)的发展极度贫困下的中国如何选择自我发展道路问题:在马克思主义与改良主义之间选择一个。胡适以资产阶级的思路启动中国的改造过程,直接面对发展,即物(财富)的发展为内容,提倡“多研究些问题,少谈些主义”[5],因为“被孔丘、朱熹牵着鼻子走,固然不算高明;被马克思、列宁、斯大林牵着鼻子走,也算不得好汉”[6],直接将问题放置于物(财富)的解答层面。但胡适的资产阶级立场已经决定了改良思路的多变性与不彻底性。而李大钊认为,物(财富)的发展问题在需要长久保障机制的同时,还要将物(财富)的发展与人的未来解放结合起来,所以问题与主义之间不是割裂的,而是紧密统一的,共同指向这样的目标:建立一个新社会形态的中国。这种思考被后来的陈独秀、李达、蔡和森、毛泽东等人继承。那么,什么是新的社会形态呢?是不是如恩格斯所言,“无产阶级将取得国家政权,并且首先把生产资料变成国家财产”,就完成“消灭了作为无产阶级的自身,消灭了一切阶级差别和阶级对立,也消灭了作为国家的国家”[7]的历史任务呢?显然中国的问题比恩格斯的判断要滞后很多。因为正如邓小平所言,“落后就要挨打”,“贫穷不是社会主义”[8],此时中国缺失的是物质财富高度发达的社会系统。这也是新中国成立后又过了近30年才选择改革开放的根本原因——中国作为落后国家要跨越“卡夫丁峡谷”,不是确立社会制度就可以实现的,而是要创造出“国富民强”的物质财富丰裕的现代化国家。
总之,马克思主义对中国自然经济的反思与改造,需要对物(财富)的社会体的剖析。毛泽东思想是马克思主义中国化的第一大阶段,它正是建立在对物(财富)的反思,将物(财富)的社会效应归结为农民运动,其物(财富)的运动形式表现为土地改革、根据地建设等。在此基础上,毛泽东等共产党人完成了中国知识界的思想启蒙转换至社会革命的任务,提出了中国化马克思主义的新理解模式。就这个阶段而言,中西马克思主义理论对话的语境差异是源于两大社会的本质性差异与社会运动的迥异性。
一般生成意义上而言,中西马克思主义理论的差异性是无法明确区分的,因为它们在某些问题上分享着共同的议题,如社会革命、现实异化、意识形态、生态保护等。但是,假如还原两者的理论形成与社会背景等现实问题即语境差异,那么,中西马克思主义理论就存在着本质性的差异内容,这也造就了两者对话的不可能性。
西方马克思主义形成于资本主义高度发展时期,是西方内部对马克思主义的新反思,尝试建构新的理论,以适应马克思主义发展的新要求。这种新的要求就是由于资本主义经济性与技术化全面推广,形成了以物化为基础的新社会。由此,西方社会形成了以合理性、经济性为原则的社会模式,西方马克思主义对此提供了有限的反思。具体而言,第一,物化形式仅仅归根于资本的增殖力量,而非其他,而仅仅停留于文化批判、符号批判、价值批判等外部反思阶段。由此西方马克思主义只是在资本物化的语境中展开了所谓的社会批判,并未上升至对资本批判的原则高度,要么停留于资本的现象批判,如工具理性批判、消费社会批判、信息社会批判等;要么停滞于资本的本身,主要以改进资本的生产方式为改良内容。换言之,他们并未真正理解社会生产机制。正如马克思的《〈黑格尔法哲学批判〉导言》所言,落后国家需要发展物(财富)的内容,才能真正具有人类解放之可能。即在落后国家中需要先形成一个市民社会,目的“就是市民社会的一部分解放自己,取得普遍统治,就是一定的阶级从自己的特殊地位出发,从事社会的普遍解放”[9],这个从事市民解放的阶级就是现代资产阶级,它担负着组织生产物(财富)的重任;同时还要形成一个生产物的阶级,即“形成一个被戴上彻底的锁链的阶级,一个并非市民社会阶级的市民社会阶级”[10],就是无产阶级。就此而言,西方马克思主义尽管看到了无产阶级被统治的地位,但是理论重心却偏离了马克思无产阶级革命论,故西方马克思主义无法从物化背后的阶级对立关系中,形成对现代世界批判之可能。第二,物化形成了韦伯意义上的科层制社会与资本主义理性牢笼,那么物化批判不能停留于物化意义上的道德控诉,如社会生产内容的丧失与被剥削即异化劳动本身,而是深入批判形成异化劳动的特殊剥削关系。第三,物化内容建构了西方近现代文化的核心,成为西方意识形态的核心。物化内容背后就是资本逻辑原则,它从深层次上规定了现代意识形态。假如物化批判没有达到对现代资本的批判的话,只能是一种看似批判、实则论证的理论。以资本主义启蒙为例,霍克海默与阿多诺看到了启蒙背后的强制性;但是当他们批判启蒙的时候,却找不到替代启蒙的最佳方案,反而他们的思考成为现代启蒙的附庸品。
近代中国是半殖民地半封建国家,因而不可能有现代意义上的物化内容。故中国马克思主义的理论出场直接面对的是未经资本洗礼的“物”(生产物或社会财富),这完全不同于西方马克思主义理论所面对的物化社会关系。当马克思在《1857—1858年经济学手稿》中划分三大社会形态时,其中资本主义社会是“以物的依赖性为基础的人的独立性”[11],准确地揭示出以“物”的内容为社会标志的社会形态,物(财富)成为反思与推动社会发展的基本力量。因此,围绕物(财富生产)与物化(固定化为特定社会关系的物化)的理解形成了中西马克思主义理论的本质性差异。具体而言,西方马克思主义理论依照物化的内容展开了对资本主义国家的社会批判,因为物(财富)本身是资本的载体,主要表现为两大方面:一是物形成了毫不相关的个人之间的互相的和全面的依赖关系,它是社会关系的具体载体;二是每个人可以通过物行使自己的社会权力,形成支配性的社会关系,因为每个人“在衣袋里装着自己的社会权力和自己同社会的联系”[12]。马克思主义本身是在物化的基础上形成的,西方马克思主义理论只是“删减版”地延续马克思思考,并一直贯穿至现代社会批判。
因此,一方面,西方马克思主义具有高度继承性的哲学批判,如对康德哲学、黑格尔哲学思想,包括尼采、施蒂纳等哲学思想的批判;这种批判本身牵连着对资本及其逻辑内容的把握。这些哲学内容其实是资本逻辑的理论形态,由此,它们对资本及其社会生产关系作了一次哲学澄清,但只是反思程度上的而绝非严格的理论批判。正如马克思所言,黑格尔法哲学确立的是国家决定市民社会的关系。虽然黑格尔在政治经济学的地基上提出了哲学透视,但是并未把握住政治经济学的理论症结,即古典经济学是基于物化为理论内容,以资本增值为核心的科学理论。到了马克思这里,市民社会决定国家,那么市民社会中的异化问题成为重要的研究内容。而异化劳动研究的推进,随着马克思政治经济学批判的构建,才真正到达对雇佣劳动的批判,也就是对物化的资本生产关系的批判。这种物化在早期马克思那是异化与对象化的分裂,并直接指明私有财产源于异化劳动。由此马克思开始探讨市民社会的异化劳动,并于1843年进入经济学研究,“我的研究得出这样一个结果:法的关系正像国家的形式一样,既不能从他们本身来理解,也不能从所谓人类精神的一般发展阶段来理解,相反,它们根源于物质的生活关系。这种物质的生活关系的总和,黑格尔按照18世纪的英国人和法国人的先例,概括为‘市民社会’,而对市民社会的解剖应该到政治经济学中去寻求”[13]。如果像鲍德里亚所言,从传统的物品世界向现代的人类生产世界的过渡中生产领域的剥削已经终结,我们开始进入物(财富)的消费为主导的世界,那么物化批判理论因此而过时。另一方面,整个政治解放脱离了人类解放的框架,那么这种批判本身逐渐走向虚无化的道路——由于西方马克思主义理论的内容被物化的社会结构所规范,换言之,它无法离开现实的地基讨论社会解放问题;同时,他们的批判范式还处于一种前康德意义上的思考,以划界的方式将现实的革命运动排斥在理论之外,肯定无法取得成功。
市民社会从一开始就具有西方特色,是一个典型的“舶来品”。日本的《广辞苑》如此定义:“市民社会(civil society):17至18世纪卢梭等人提倡的,应由自由、平等的个人的理性结合构建的社会”[14]。市民社会其实就是资产阶级社会,它始于16世纪的英国工业革命,然后在作为一个社会形态出现在法国与德国,最后在整个欧洲大陆上形成了现代市民社会。由此可见,市民社会与传统社会有本质性区别,它是资本生产方式支配下的社会生产与生活模式。但是西方思想家对市民社会的形成具有超历史的诠释,而不会关注资本社会起源的内容,如资本主义早期的圈地运动、海外殖民等。这些写作的目的是掩盖资本生产的“血腥起源”。马克思将自己的研究方法论与古典经济学的加以对比后发现,其实后者只是从古典时代的理论假设出发,脱离了特定现实的根基,“被斯密和李嘉图当做出发点的单个的孤立的猎人与渔夫,属于18世纪的缺乏想象力的虚构”[15],他们构成整个西方经济学的叙事起点,完全抛弃了西方资本生产的特殊性内容,而马克思认为这种虚构其实“是对于16世纪以来就作了准备、而在18世纪大踏步走向成熟的‘市民社会’的预感”[16],这同样也是西方马克思主义的理论起点。市民社会是什么呢?黑格尔的《法哲学原理》认为市民社会包含有三个环节,一是劳动与需要的辩证体系,通过物化的形式不断从个人生产转化为社会生产的过程。二是所有权的保护机制,这是市民社会的私有财产基础。三是国家与法层面上的强制制度,它规定着市民社会的内容。黑格尔从哲学高度提出了市民社会的论证,与古典经济学“合二为一”,即它们共同论证了资本主义社会是以生产与需要为核心内容的市民社会。与之相对的,近代中国以自然经济为基础,一直到改革开放后,才形成以社会主义公民为内容的社会形式,故中国马克思主义理论自成型开始,就没有真正进入至物化的思考之可能。正如马克思在《论犹太人问题》中反驳鲍威尔,宗教解放仅仅是政治运动,而非经济运动,因为鲍威尔并未深入至市民阶层,不能理解这个阶层的来源与历史运动;同样,中国并未经过宗教解放运动,但由于“五四运动”的洗礼,已经形成了政治公民意识,如“德先生与赛先生”思潮,故总体上还从属于政治运动的范畴。所以我们有理由判断,改革开放之后,中国才有以经济性为内容的社会形式。因此中国马克思主义在改革开放之前是以自然经济①尽管新中国成立后,实行很长时间的“计划经济”,但是其发展程度仍然属于自然经济的范围。为内容的反思与批判,目的是形成完全独立于传统世界的新社会。那么,中国马克思主义不是发源于发达的资本社会,而是糅合了自然经济、计划经济、市场经济等内容而形成的。改革开放之后,中国有了市场经济、资本、货币、股市等现代化内容,才使马克思主义理论在中西对话具有了理解可能。但需要注意的是,由于社会制度的本质差异,改革开放并非走的是物化强制道路,而是发展与丰富“物”(生产物或社会财富)的过程,即市场经济的目的仅仅局限于生产物质财富,且高度服从于社会制度的规定。
改革开放后,中国的现代化历程本质上是对物(财富)加以确认,并加以市场化定义的过程,具体而言,物质财富的极大匮乏,是改革开放面对的最大问题,因此改革开放不是西方“富国裕民”的简单翻版,而是通过市场经济的生成过程,确立社会财富的发展内容。就此而言,社会主义制度规定的财富生产,不会形成市场关系所物化的生产内容,仅仅显示为物(财富)的社会属性,由此市场经济所形成的物化结构与物化方式为社会主义生产所规定。因此,当我们谈物化时,首要的任务是把握住物化的历史来源与社会关系的中西方差异,并由此确定中国马克思主义的理论基础,即在西方话语中如何重新确认物(财富)的问题。如果放在更为广阔的空间来讲,就是如何看待中国社会主义市场经济与改革开放的问题,我们可以反贫困为例,反贫困的目的不是建立一个物化的社会关系,而是发展社会财富,使得全体社会成员富裕起来,这就是市场经济的社会规定。因此,我们有一个基本的判断:中国的改革开放不是全面西化,而是通过市场经济原则进一步发育物(生产物或社会财富),那么市场经济的历史功能具有严格限度——市场经济的过程其实就是物的发育过程,同时,由于社会主义制度的制约,社会性商品生产的目的是服务人民大众。这与西方经济发展样态有本质区别,因为后者是通过物的生产来获得特殊的增殖性的剥削关系,形成了现代性支撑下的物化内容。尽管西方思想家对物化有过断定,如霍布斯认为物化本身来源于自然欲望及其社会性原则即自然理性公理;马克斯·韦伯看到了物化所形成的“资本主义理性牢笼”,但是并未提供出走出物化的路径;曼德维尔、桑巴特等同样也看到了物化过程中如恶、奢侈等因素提高了资本社会发展效率,但由于并未深入至资本原则支配下的生产机制,因而无法还原出物化背后的人的内容;同样西方古典经济学如亚当·斯密、李嘉图等看到了劳动与价值之间的关系,价值是劳动的数量集合,但是并未看到价值关系所塑造出的物化体系,进而忽视了物化带来的种种弊端。因此在这个问题上,《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认为古典经济学的劳动价值论,其实是异化劳动价值论;同时将异化劳动价值论,发展为《资本论》的“剩余价值论”。它们共同指出资本主义形成的物化的社会关系,是异化劳动或雇佣劳动下形成的资本剥削关系。
西方马克思主义没有澄清资本与雇佣劳动的关系,并未进入资本生产与物化关系的逻辑通道,因此,容易走向一种没有原则高度的“文化批判”“符号批判”“社会批判”等意识形态批判路径。与之相对,改革开放是一次有原则高度的物的解放过程,这种原则高度在于市场经济所生产的物(社会财富)与社会解放紧密结合,因此改革开放的历史任务必然形成与西方马克思主义迥异的发展模式——中国马克思主义强调的是物的生产与人的解放之间的内在关联,且严格区分开主体性哲学与主体哲学的界限——主体性哲学是以物化为基础,形成的是资本剥削关系的理论内容;主体哲学是以物(财富)为基础,体现为社会创造财富的实践科学。简言之,中国马克思主义是主体哲学与解放哲学,不断以理论的方式加以把握时代内容,为实现人的自由全面发展提供理论支撑,如毛泽东思想、邓小平理论、“三个代表”重要思想、科学发展观及习近平新时代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思想等——它们共同聚焦着人类解放之实现可能。与之相对,西方马克思主义是在资本逻辑的框架内提出各种理论范式,虽然有人的解放之诉求,但这种诉求要么停留于弗洛伊德式的精神分析学,如马尔库塞的“爱欲解放”、弗洛姆的“爱的艺术”等。因此,西方马克思主义理论是脱离现实社会的,故无法提出超越现实的理论路径。
简言之,中西马克思主义的差别在于通过什么样形态实现人的解放之可能:中国马克思主义理论侧重于物(财富)的发展与社会主义建设的内在关联;西方马克思主义理论研究物化即固化的社会内容,无法突破资本意识形态的抽象统治。邓小平提出了社会主义道路问题,即需要解决人民日益增长的物质文化需求与社会生产力低下的矛盾,所以发展市场经济的目的是服务于提高社会生产力,归根于要发展物质财富,提高广大人民的生活水平,目的是实现人的解放;新时代社会主要矛盾的变迁,也是在这个基础上加以推进的,即实现人民对美好生活的向往需要市场经济,但需要社会主义制度规定下的市场经济,以防止资本关系所形成的物化内容——第二大社会形态即“物的依赖为内容的社会形态”已经表明,无论是西方国家还是中国都需要通过市场经济发展物(社会财富),然后才能提供走向第三大社会形态的物质基础。
形成中西方马克思主义理论的不同社会背景,决定了它们面对的需要解决的任务有本质性的差异。改革开放的制度性保障与市场性发展的矛盾互动,决定中国马克思主义理论的特殊性与艰巨性的双重内容,与西方马克思主义文化批判形成的物化保守主义迥异。
中国马克思主义理论发展尽管带有深刻的“舶来品”的痕迹,但独具深度的社会革命与经济建设的实践规定。首先,改革开放赋予了物(社会财富)的解放功能,而非物化功能。以《历史与阶级意识》为例,卢卡奇在没有看到《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的情况下提出了物化概念,赋予了传统马克思主义的僵化研究“人本主义”的活力,目的是通过物化的双重内容即人的物化与物(客观规律)的物化,展开对资本主义制度的批判,这显然是在资本主义社会内部生成出的自我反思与外在超越,即从商品拜物教出发,“我们必须明白,商品拜物教问题是我们这个时代,即现代资本主义的一个特有的问题”[17]。换言之,卢卡奇是从资本主义发达的商品交往关系中提出资本批判的,因为“一个商品形式占支配地位、对所有生活形式都有决定性影响的社会和一个商品形式只是短暂出现的社会之间的区别是一种本质区别”[18],“短暂出现的社会”恰恰可以标注出改革开放之前的中国社会。因此,中国马克思主义理论是缺乏商品高度发育的社会建制,因此不可能真正站立在物化视角,而是立足人民及其解放向度,这是与西方马克思主义出场语境的重大差异。
其次,改革开放走的是劳动解放之路,而非物化之路。尽管西方马克思主义内部发生着对物化理解的差异性,但研究归宿具有高度的一致性——西方马克思主义对于物化的诠释,都是基于劳动解放的可能性展开,但是问题在于理论研究的手段恰恰是形而上学的,根源在于它们的理论模式并未走出物化建构社会关系。以法兰克福学派为例,霍克海默、阿多诺与马尔库塞等都是基于物化逻辑与劳动解放为叙事内容,而哈贝马斯则抛弃了以劳动解放为核心的还原论模式,以日常语言为交往方式切人物化逻辑,正如后来波斯特所评价的那样,“哈贝马斯用劳动、交往和语言的解析学划分消解了马克思主义对劳动的关注”[19]。但是法兰克福学派以物化生产为内容的文化批判,企图在资本的框架内解决物化本身,显然这种看似激进批判,实则消极反思的路径,是以理论演绎的方式在抽象的框架内解决物化问题的,已经离开了卢卡奇物化批判的原初地基,如德国费切尔的自发观就是典型。费切尔认为,只要无产阶级意识到物化,就可以实现解决之路,“当无产阶级的自我意识……意识到作为社会存在之真正现实的发展趋势,并且促使这些趋势变为现实时,它同时也在这一过程中改变了‘拜物的’、‘物化的’、僵化的物”[20]。正如马克思批判古典经济学的那样,后者由于阶级立场与研究方法的限制,无法真正理解社会关系中的物及其物化的本质区别,因为在资本社会中物与物化是高度统一的,“物是人们相互间的物化的关系,是物化的交换价值,而交换价值无非是人们相互间生产活动的关系”[21]。要想区分开两者,必须面向塑造物化的社会关系,即物化批判必然要回归至资本生产现实,这是《资本论》及其手稿的基本性任务,同时也是《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的核心议题。由此问题就直接聚焦为,与资本主义物化世界完全不同,中国马克思主义理论形成是从物(财富)的理解出发,本质上还停留于市场经济组织社会劳动、科学凝聚社会财富的基本背景,满足的是一个落后国家强大起来的物质需要,而非资本生产积累的物化塑造之需。
最后,改革开放赋予物(财富)得以充分发展的社会语境,而非物化关系的确立。如卢卡奇所言,关于物的科学理解,具有两种切入方式,一种是实证主义意义上的科学,它只是研究经验内的物。任何试图超越经验的讨论都不是实证问题,而是形而上学问题,这样物的理解完全纳入数量化、模型化的方式,进而掩盖了社会时代的差异性内容,显然这是不可取的;还有一种就是辩证主义意义上的科学。这种科学突破了实证主义的界限,用科学范式的内容深入至物(财富)背后的生产关系,进而抽象地把握了生产方式,即它能够突破西方物化理论的直观方式。卢卡奇认为这种突破的目的在于,形成对物化世界的总体性把握。这种方法论对于理解中国马克思主义理论的特殊性具有重要价值——因为卢卡奇已经有意识地划分物与物化之间的关系。这个思路对于中西马克思主义对话具有纠错性价值。具体而言,西方马克思主义主要集中于对资产阶级的物化结构进行抨击,但在中国由于资本的物化结构并未形成,就不会出现诸如西方社会的物化结构与理论认识之间的“二律背反”,因而能够跨越卡夫丁峡谷,走向未来新社会。
这种本质性区分显示,中国马克思主义理论具有特殊的理论背景,主要包括两大内容:第一是语境本质,中国马克思主义理论是由苏联传入,并在一个国家被验证可行的,带有强大的革命实践旨趣,所以其语境本质是使落后国家如何不经过资本发展进入现代国家,完成现代性的转换。第二是语境内容,中国马克思主义理论的内容决定了它具有两大方面,一方面,完成国家的“救亡图存”后建立的社会主义制度,要求社会进步与个体发展不能受制于物化钳制;另一方面,完成社会的发展进步,这也是改革开放的重大历史任务——如何建设一个国富民强的中国。这两大内容直接指向了中国如何从落后国家通过物的发育,赶超西方国家,因此决定着中西马克思主义理论对话的差异,同时也规定着中国马克思主义理论的特殊性。
一方面,中国马克思主义理论的理论成熟更为艰巨,需要面对不同时期的马克思主义中国化的实践问题。
马克思主义传入中国之后,首先要面临的是中国的民族解放与社会解放问题,那么马克思主义中国化带有鲜明的政治斗争与社会变革的意识形态功能。改革开放之后,由于社会主义市场经济的全面推进,商品、资本、市场、金融等新的领域不断生成新内容,突破了中国关于马克思主义理论的“意识形态框架”,即从政治性把控的阶级内容转换为经济性的市场领域。在此可以回应一个重大问题,中国社会主义建设为什么需要市场经济?前面已言,社会主义市场经济被本质性地把握为市场发育财富(物)的历程,而非重走西方资本塑造物化关系的老路。正如马克思所言,“我的观点是把经济的社会形态的发展理解为一种自然史的过程”①马克思这里所说的“经济”概念早在《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中,就已经明确为私有财产的运动规律,各个经济的社会形态都是在私有财产的历史运动中不断发展,是一种自然史的过程。见《资本论》第1卷,人民出版社2004年版,第10页。,社会主义初级阶段仍然具有经济的功能,但仅仅服从于物(社会财富)的增长诉求。
其次,在新的时代推进对物的理解,以突显财富在社会中的地位。改革开放之后是物与欲望融合的时代,突破了“政治信仰动力论”的线性思维,直接转换为如何激活人的欲望、实现人的欲求,进而将整个社会凝聚为创造财富的主体性动力,目的是实现社会财富的不断增长。因此,中国马克思主义理论必然不断追问中国如何发展物的问题,赋予传统世界以经济性的理性逻辑与实践要求,发挥商品、货币、资本等新组织手段,塑造出围绕物及其物性为内容的全方位、立体化、多向度的社会主义社会。因此,这个阶段的中国马克思主义理论创新不能简单归结为物化的发育或市场经济的全面复活,而是体现为一次不断接受物(社会财富)历史性阐述、物的意识(财富意识)的市场化批判、物的关系(生产化世界)的生存化规训的时代。
最后,中国马克思主义理论的理论归宿与实践指向。就其历史必然性而言,中国马克思主义理论具有高度的超越性与否定性。它超越了西方马克思主义所批判的物化社会内容,形成的是社会主义的解放向度。西方资本主义的发展目的在于,“资本把财富本身的生产,从而也把生产力的全面的发展,把自己的现有前提的不断变革,设定为它自己再生产的前提”[22];这种物化世界以剩余价值不断生产作为自己的存在内容,即不断吸附着剩余劳动或剩余价值,实现资本的扩大再生产,巩固已经形成的物化关系,“通过劳动本身,客观的财富世界作为与劳动相对立的异己的权力越来越扩大,并且获得越来越广泛和越来越完善的存在”[23]。换言之,资本主义发展的目的是不断获取物化性的世界结构,将世界作为资本增值的基本环节。与之相对,中国马克思主义理论超越了资本增值视阈内的物化内容,如毛泽东思想、邓小平理论、“三个代表”重要思想、科学发展观及习近平新时代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思想等,从顶层设计高度包含着两大内容:一是以人民为中心的发展内容,使人民共享社会主义财富,排斥经济物化、保护劳动者发展权益;二是持续不断地发展社会主义市场经济,解决中国发展的瓶颈问题,做大做强经济财富,彰显社会制度的优越等内容。
另一方面,中国马克思主义理论的本质指向是建立共产主义、实现人的自由全面发展。改革开放至今,尽管出现了一些社会问题,诸如公平缺失、贫富分化、利益群体、道德滑坡等,这恰恰证实了一个问题,如何在发展物(财富)的过程中摆脱物化社会关系是一个艰难的过程。因此,要解决市场经济发展中所产生的社会问题,需要坚定地走社会主义发展之路。我们以精神文明建设为例,社会发展中物的丰富,加大了社会过渡性欲望与选择性焦虑,容易形成物欲横流中的精神文明问题,如道德滑坡、信仰丢失、精神缺钙等,这就是“精神贫困”。那么如何解决精神贫困问题,是目前中国马克思主义理论所面临的重大课题。当然有多种路径选择,如是不是重返计划经济、强制回头;抑或是随波逐流、视而不见。显然,解决“精神贫困”的问题,需要国家政策方针的引导、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的教育与社会主义优秀文化的熏陶等多管齐下的努力。
尽管出现诸多的社会问题,是不是放弃改革开放呢?我们以为,改革开放不能“因噎废食”,应该积极推进、全面深化。因为苏联的计划经济模式已经证实,试图绕开市场经济直接“跑步进入共产主义”显然是行不通的。马克思对经济内容即物质财富发展造就有过交代,“共产主义和所有过去的运动不同的地方在于:它推翻一切旧的生产关系和交往关系的基础,并且第一次自觉地把一切自发形成的前提看做是前人的创造,消除这些前提的自发性,使这些前提受联合起来的个人的支配。因此,建立共产主义实质上具有经济的性质”[24]。也就是说,共产主义首先要有物的条件,即充分发育物质财富,壮大社会物质力量,即在于物的内容是个体不断摆脱自然控制的基础②也就是《1857—1858年经济学手稿》的“三大社会形态”问题,参见《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0卷,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107-108页。,为未来社会性个人的联合提供了物质前提,故马克思断言共产主义是以物(财富)发展为内容的经济性质,因此“共产主义者实际上把迄今为止的生产和交往所产生的条件看做无机的条件”[25]。那么,改革开放本质上是释放创造社会财富的主体力量,目的是为进入新的社会形态做物质准备,这是中国马克思主义理论所要面对物(财富)的生产现实。但这种理论建构本身完全不同于西方马克思主义理论,因为后者只是对物化结构及其社会条件进行了理论反思,但它们并未从物(财富)的建构维度提出新社会形态,而止步于诸如文化批判、消费批判、符号批判与加速批判等外在形式。与之相对,中国马克思主义理论在新阶段上推进市场经济的理解,目的是通过财富发展与物的丰富,进而超越资本主义社会。正如马克思所言,“资本主义生产由于自然过程的必然性,造成了对自身的否定。这是否定的否定。这种否定不是重新建立私有制,而是在资本主义时代的成就的基础上,也就是说,在协作和对土地及靠劳动本身生产的生产资料的共同占有的基础上,重新建立个人所有制”[26]。因此,中国马克思主义理论任务是为个人全面发展的新社会提供理论支撑与实践指向。
总之,新中国成立后的发展进程,建构了中国对物(财富)的社会理解过程,同时高度彰显出社会解放的历史向度,这是中国马克思主义理论的重大内容;西方马克思主义是资本主义物化关系的理论学说,是对资本引发的物化及社会关系进行的外部批判,不可能提出超越资本主义的科学之路。因此,中西马克思主义理论对话存在着语境差异,必然决定了双方的理论路向与实践目的存有本质性的差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