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苏育生
此前,友人樊民生曾在微信上发来一首诗,说这是吴宓观看易俗社戏后写的,还就其中两句关于看的什么戏,与我一起讨论。几天后,他又发微信说,在《吴宓诗集》中查到这首诗,原是《西征杂诗》组诗中的一首。吴宓原诗如下:
闻道梨园出士林,
遗风正俗见仁心。
为传义侠存秦旧,
自制筝歌异郑淫。
壮士当关鞍可据,
宫娥刺虎酒频斟。
红牙铁板曲同好,
凄厉入人让此深。
吴宓是从陕西走出去的一位诗人、教授和学者。他生于1894年,陕西泾阳人。曾就读于三原宏道书院,后考入清华大学留美预备班。1917年,他23岁时赴美留学十年,先在弗吉尼亚大学,后在哈佛大学获文学硕士,与陈寅恪、汤用彤合称“哈佛三杰”。回国后,他先后任东南大学、东北大学教授。1925年任清华大学研究院主任,此时他做的一件影响很大的事,就是聘请梁启超、王国维、赵元任和陈寅恪担任研究院导师,培养了一批大师级国学方面的研究人才。
吴宓写易俗社看戏的诗,是1927年初他任清华大学研究院主任时写的。先一年,即1926年,陕西历史上发生了长达八个月之久的“西安围城”战事,给古城西安带来了亘古未有的浩劫,守城军民因战火和冻饿而死者不下五万人。吴宓的家人就住在西安城内,围城期间音信全无,生死未卜,他一直牵挂在心。解围之后,他收到其好友、在西北大学教书的吴芳吉的书信,才得知全家安然无恙的喜讯。吴宓自1911年离开陕西后,已经有16年没有回过家乡,此时按捺不住思亲之情,利用寒假之机,冒着严寒走上了回家的路。
吴宓在《西征杂诗》序中说:“予由京赴西安,留住十日,时西安235日之围甫解。予为省亲,兼迎友人吴芳吉即壁柳外出。取道山西,返往约四旬。行途及在西安之所闻见,以诗纪之。”这组诗共105首,每首皆为七言律诗,记下他的所见所闻所感。
元月10日,吴宓乘火车离开北京,经山西到陕西,一路或坐人力车,或坐马车,泥泞颠簸,辛苦万分,用他诗中的话说;“泥泞驿路苦难通”“半生才宿此荒村”。他在山西境内,从11日至19日,夜宿于榆次、介休、灵石、临汾、曲沃、运城,20日至风陵渡,然后过黄河进入关中。在陕西境内,从21日至24日,他经过华山、赤水、渭南、新丰镇、临潼,终于25日抵达西安城下。他看到森严的古城,想见回家时与亲人相见的情景,难免是“觌面应惊发种种,投怀恐有泪盈盈”了。
吴宓的老家在东举院巷。回家后看到旧居,勾起他对儿时美好的回忆,诗中说“未移庭树犹前景,最乐长安是我家”。他还记得昔年宅门联云:“长安最乐,且住为佳。”家人及亲友见到他,免不了说起西安围城之苦,诗中说:“见说前情不忍听,围城八月苦生灵……当头炮火兼饥馑,地狱人间我未经。”吴宓毕竟是一文人,回来后就到他熟悉的洒金桥、桥梓口、土地庙十字等地游转,几天内还游览了文庙、碑林、清真大寺、习武园、八仙庵等处。春节期间,吴宓看到眼下“兵火残生人草草,年关急债事匆匆。心闲客里一身乐,粮尽劫余万姓穷”的残败景象,令他不时回忆起昔日欢快的新年习俗。除夕之夜,“团圞夜饭一身乐,爆竹春联一岁新”。过年之时,白天“彩楼社户斗春阳,彀塞肩摩满市狂”,大家尽情玩狮子、龙灯、高跷、信子、竹马;夜晚鼓楼旁“灯市如山锦绣丛”,人们观看曼衍鱼龙、色香花鸟、冲天火树、七宝楼台等。然而儿时见到的这些繁华景象,在吴宓回忆中虽历历在目,但凡此种种都已成梦,只能盼望“易世谁修风俗史”了。
在此期间,吴宓到北大街易俗社看了一场戏,写下了上面说到的那首诗。易俗社是在辛亥革命感召下,由一批具有民主主义思想的知识分子组建的秦腔剧社,用群众喜爱的秦腔艺术形式,自编新创秦腔剧目,借以开发民智、移风易俗。吴宓在诗的开头两句说“闻道梨园出士林,移风正俗见仁心”,就是指这些知识分子办社的宗旨和目的。三、四两句“为传义侠存秦旧,自制筝歌异郑淫”,是说陕西秦腔素以讴歌忠肝义胆之士见长,易俗社传承、秉持了这个优良传统;他们自己创编的剧目和唱腔,自然不同于一般江湖班社。这里的“秦旧”,指秦腔的传统,既指秦腔的剧目,也包括秦腔的艺术形式;“筝歌”,虽偏重于音乐、唱腔,但还应包括它所表现的内容,皆指易俗社自编自演的新戏。至于“郑淫”,本意是指民间的音乐,即俗乐;但因《论语》有“郑音淫”语,后来就将《诗经》的“郑风”附会为“郑淫”,以至包括“卫风”在内的“郑卫之音”,都统称为淫荡的作品,是“亡国之音”(实际上郑卫之风大都是为“刺淫”而作)。吴宓借用这个传统的说法,主要说易俗社秦腔的“雅”,不同于其它江湖班社的“俗”。五、六两句“壮士当关鞍可据,宫娥刺虎酒频斟”,是吴宓在易俗社看的两折戏,后来他作小注云:“观易俗社演《独木关》《费娥刺虎》二剧。”《独木关》是秦腔传统剧目,演绎唐时大将薛仁贵抱病出战,在独木关枪挑守将安殿宝的故事。《费娥刺虎》是由昆曲改编而来,演绎明末宫女费娥乔装公主,在新婚之夜借机暗杀李自成部将一只虎李过,然后自刎而死的故事。这两出戏都表现了秦腔“义侠”的精神。最后两句“红牙铁板曲同好,凄厉入人让此深”,是说易俗社凄厉动人的戏曲演得非常成功,其动人心弦的艺术魅力如此深刻是其它班社难以比拟的。“红牙铁板”,是指秦腔打击乐领衔的鼓(铁板)和板(红牙),一场戏的演出,正是依靠鼓板指挥文武场面,引导演员在舞台上运用唱腔和表演演出精彩的剧目。这首七言律诗言简意赅,对易俗社移风易俗的宗旨及其精湛的表演艺术给与充分肯定和称赞。
独木关
西安八个月的围城,也给整个戏曲界带来灭顶之灾,致使剧团无法演出,大批艺人流离失所,生活无着。即使如易俗社这样条件较好的剧社,还有官方的支持,也惨遭重创。据1931年《陕西易俗社简明报告书》记载,1926年4月,镇嵩军攻城,整日炮声震天,社方“拟解散诸生,议论不一”。幸有李、杨二司令“特别保护,午戏仍照常开演”。但“围城日久,收入日微,粮食日昂”,勉强支持数月。至“中秋后六日,罹掘具穷,无可奈何,始解散本社”。一直到围城解除之后,局势平稳,才召回学生,重新恢复演出。查民国时期戏报,1926年前三个月,易俗社都在照常演出,3月31日还有戏报。但从4月开始,易俗社虽然还能演出午戏,但已没有报纸刊登演戏的戏报了。不仅易俗社,还有如三意社、秦钟社等,所有演出戏报都停止在3月31日。这可能是镇嵩军抵达西安东郊,开始围攻西安,西安城内的报纸也被迫停业了。西安解围后,易俗社演出恢复最快,从演出戏报看,已经到了1928年2月。所以,吴宓1927年春节在易俗社看戏,从现存的戏报上查不出来。
吴宓说他看的是《独木关》和《费娥刺虎》,从以往易俗社演出戏报看,《独木关》是名小生沈和中经常演出的一出武戏,1926年3月3日还演出过。而《费娥刺虎》旦角演员钟玉华曾演过,但演出不多,仅在1923年6月26日与1925年11月1日演过两次。吴宓看的应该是这二位演员演出的,不会有什么问题,但这里却有另外一个问题存疑。即这两出戏都是折戏,他不可能只看了这两出戏,必然还有其他戏。过去演出一台折戏,至少要演七八折,如钟玉华演《费娥刺虎》,另有《黄鹤楼》《春闺考试》《日月图》等六折,沈和中演《独木关》,另有《杀仇》《杀狗》《烙碗计》等七折,那么吴宓怎么只看了两出折戏呢?其原因,可能是这两出表现“义侠”精神的戏,对他印象最为深刻,所以在后来补写小注时只写了这两个戏名。
吴宓这次回家省亲,往返用了四十天时间,但在西安仅住了十来天。2月8日,他怀着“追忆几日便言辞,从此乡园系远思”的依依不舍之情,辞别了家人,又踏上回京之路。从长乐门(东门)出发,沿着来时的路线,经山西到河北石家庄,改乘京汉火车,于2月29日抵达北京。回到清华后,用他最后一首诗的两句说,“图书笔砚仍前置,两月归来一卷诗”,即留得《西征杂诗》共105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