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州方言词典》“高兴”“难过”词义补遗

刘浩

摘要：“高兴”和“难过”在苏州方言里用法特殊、适用场景丰富，既有和普通话相同的义项表达，也有与普通话不同的交际用例。用“高兴”表示“愿意”，“难过”表示“身体不舒服”和“某人/某物/某事不好”的这些义项，是苏州方言的特有现象，但《苏州方言词典》对此并没有收录。本文在苏州方言与普通话对比的基础上，对苏州方言“高兴”“难过”这两个词的具体义项及其词义演变过程进行归纳，以补充《苏州方言词典》对其义项的疏漏。

关键词：方言词汇;高兴;难过;词义演变

中图分类号：H1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3-2177（2020）19-0006-03

前人对苏州方言词汇的研究，总体上宏观层面的研究偏多，微观层面的研究较少，甚至对部分交际高频词没有涉及。本文列举的苏州方言词“高兴”和“难过”，无论是字典辞书还是论文专著都没有提及。同时，《苏州方言词典》作为《现代汉语方言大词典》分地词典之一，是了解苏州风土人情和社会生活的百科全书。虽然《苏州方言词典》是根据《现代汉语方言大词典》的词汇调查字表来确定词条内容的，但是笔者认为：“‘高兴和‘难过作为苏州人使用频率较高的方言词，在生活中比比皆是，具有较高的研究价值，也应补充到《苏州方言词典》中去，以为后人方言词汇研究提供借鉴。”

1“高兴”在苏州方言里的具体用例及来源

“高兴”在苏州方言里用例广泛，使用频率较高，是苏州人用来交际的“万能词”，有肯定和否定兩种表现形式。肯定式一般是与趋向动词“去”搭配使用，也可以和行为动词搭配使用，否定式一般是与“不”搭配使用，表示“愿意”这一义项。

1.1苏州方言用例

（1）“高兴去+V”，表示“愿意去做某事”。

[例]你高兴去吃饭？（你愿意去吃饭吗？）

[例]小丁，你阿高兴去超市买东西？（小丁，你愿意去超市买东西吗？）

[例]你高兴去沙洲湖游泳？（你愿意去沙洲湖游泳吗？）

对于“愿意”的具体内涵，我们可以参考杨寄洲先生的《1700对近义词语用法对比》一书，文中指出：“‘愿意，指认为符合自己的心愿而同意（做某事）或希望（发生某种情况）[1]。”

（2）“高兴+V”，表示“愿意做某事”。

[例]今天你高兴唱歌？（你今天愿意唱歌吗？）

[例]下周六你高兴值班不？（下周六你愿意值班吗？）

[例]你高兴晚上健身吗？（你愿意晚上健身吗？）

（3）“不高兴去+V”，表示“不愿意去做某事”。

[例]今天我不高兴去游泳。（今天我不愿意去游泳。）

[例]明天过生日，我不高兴去外面吃。（明天过生日我不愿意去外面吃饭。）

[例]他高兴看书，但不高兴去看电影。（他愿意看书，但不愿意去看电影。）

（4）“不高兴+V”，表示“不愿意做某事”。

[例]我不高兴坐你的车。（我不愿意坐你的车。）

[例]他不高兴跟我们聊天。（他不愿意和我们聊天。）

[例]我不高兴晚上外出。（我不愿意晚上外出。）

1.2普通话用例

（1）表示“愉快而兴奋”[2]，一般和程度副词“很”搭配使用。

[例]小明今天很高兴。

[例]很高兴今天和大家一起出去玩。

[例]很高兴认识你。

（2）表示“心情不愉快”[3]，可以和“很不”搭配使用。

[例]他今天一直皱着眉头，看上去很不高兴。

[例]小红好像不太高兴，应该不和我们一起去聚餐。

[例]老板今天很高兴，估计要请下午茶。

（3）“高兴去”，表示“带着愉快的心情去做”[4]。

[例]今晚有毕业晚会，你要是高兴去就一起去。

[例]我们晚上去江边散步，你高兴去就一起。

（4）“不高兴去”，表示“心情不愉快而不想去做”[5]。

[例]你高兴去就去，不高兴去就甭去。

1.3二者之间的区别

普通话中，一般有“很高兴”“很不高兴”“高兴去”和“不高兴去”这四种表达形式，表示“心情愉快”“心情不愉快”“心情愉快而想做”“心情不愉快而不想做”。但在苏州方言里，高兴既可以和“去”搭配使用，也可以和绝大部分言行类动词搭配使用，有“高兴去+V”“高兴+V”“不高兴去+V”“不高兴+V”四种表达形式，表示“愿意去做某事”“愿意做某事”“不愿意去做某事”和“不愿意做某事”。其中，普通话里“高兴”的这四种用法，基本和“开心”同义，一般可以和“开心”互相替换使用。但在苏州方言里，普通话“高兴”的这四种用法消弥，几乎被“开心”全部替代。同时，苏州方言中“高兴”的这四种用法，在普通话中也没有用例。

1.4苏州方言“高兴”词义来源与演变

“高兴”一词最早见于汉朝，用来表示“高兴郡”这一地名。

桓帝分立高兴郡，灵帝改曰高凉。（汉·刘熙《晋书地理志》）

魏晋南北朝至以后，“高兴”出现“兴致高昂”这个义项，但仅有以下两例。

玄和吐清气，挺茲命世童。登台发春詠，高兴希遐从。（晋·释支遁《支道林集不分卷》）

寝兴从闻逸，视听绝喧哗。夫君日高兴，为乐坐骄奢。（梁·何遜《何水部集不分卷·南还道中送赠刘谘议别》）

自元朝起，“高兴”衍生出“愿意”这一义项，在明、清两朝用例广泛，现代汉语里这一用法已经消亡，被词汇“愿意”取代。

搽旦云：‘好造化也，恰好两处都吃不成酒，只不如靠着壁上做些勾当，也消遣了这场儿高兴，去来，赤、赤、赤。（明·臧懋循辑《元曲选100卷·争报恩三虎下山杂剧）

百家栈上望西山，纵目遥过销夏湾;未遂真游劳指点，聊凭高兴去跻攀。（明·钱穀《吳都文粹续集58卷·湖上望西洞庭》）

尤如意家的知是赌局，随问季莼：“阿高兴去白相歇”季莼推说：“不会”。（清·韩邦庆《海上花64回·第二十七回搅欢场醉汉吐空喉证孽冤淫娼烧炙手》）

问兄弟陶玉甫：“阿高兴去相帮？”，至东兴里，李漱芳家传话进去，陶玉甫见李漱芳病体粗安，游赏园林亦是保养一法，但不知其有此兴致否？（清·韩邦庆《海上花64回·第三十五回落烟花療贫无上策煞风景善病有同情》）

请倪看啥人高兴去看嗄三公子，點點頭二宝又敬兩杯酒说道。（清·韩邦庆《海上花64回·第五十五回订婚约即席意彷徨掩私情同房颜忸怩》）

清朝“高兴”开始表示“愉快而兴奋”这一义项，和“高兴”表“愿意”这种用法并存，前者一直沿用至今，后者在现代汉语里已经消失，被“愿意”取代。

贾母笑道：“何曾不高兴了，我找了他们姐妹去玩了一会子”。（清·曹雪芹撰、高鹗续撰《红楼梦120回·第五十回芦雪亭爭联即景诗暖香坞雅制春灯谜》）

从以上语料可以得出，“高兴”在古代最早是用作地名来使用，到魏晋南北朝时期，逐渐衍生出“兴致高昂”这一义项。随着语境和时间的变化，到了元朝，开始表达“愿意”这一词义，清朝演变出“愉快而兴奋”这一词义，和表“愿意”这一用法并存。现代汉语里，“高兴”表“地名”“兴致高昂”“愿意”等义项消亡，仅保留了“愉快而兴奋”这一义项。苏州方言保留了“高兴”表“愿意”这一用法，吴语作品的典型代表《海上花列传》里，可以看到大量的用例。

综上所述：“高兴”这一词条词义由最先的表“地名”演变为最后表示“愉快而兴奋”，演变的方式主要为先词义转移，再词义扩大，最后再词义缩小，由只表示地名的这一用法扩大为可表示心情和意愿的词，后来词义适用范围缩小，表示“愿意”的这一义项被“愿意”这个词语代替，只保留了“愉快而兴奋”这一义项。

2“难过”在苏州方言里的具体用例及来源

在苏州方言里，“难过”这一词用例灵活，适用场景丰富，几乎在日常交际的各种场合都能用“难过”这个词汇来表达，表示“生活困难，日子不容易过”“身体不舒服”“心情不痛快/不好”和“某人/某物/某事不好”这四个义项。

2.1苏州方言用例

（1）指生活困难，日子不容易过。

[例]捏家难过格咧。（日子不容易过了。）

[例]他家连饭都没得吃，难过的哩。（他家连饭都吃不上，日子过得很艰难。）

[例]今年很多人失业，日子要难过格。（今年很多人失业，日子要艰难了。）

（2）指身体不舒服。

[例]我感觉脑袋难过格。（我感觉脑袋不舒服。）

[例]我今天颈椎难过的不得了。（我今天颈椎不舒服。）

[例我今天膝盖很酸，难过特哉。（我今天膝盖很酸，很不舒服。）

（3）指心情不痛快/不好。

[例]今天我心里难过格。（今天心情不是很好。）

[例]今天下雨湿哒哒的，难过格。（今天下雨湿哒哒的，让人心情不好。）

[例]今天跟朋友吵架了，难过格。（今天跟朋友吵架了，心情很不好。）

（4）指某人/某物/某事不好。

[例]这个东西我看着难过。（这个东西我看着不怎么样。）

[例]那个人吃饭很慢，看得我难过。（那个人吃饭很慢，看着很不好。）

[例]那块布掉在那里，看着难过。（那块布掉在那里，看着很不好。）

2.2普通话用例

（1）不容易过活。

[例]解放前穷人的日子真难过。

[例]姐弟俩从小相依为命，日子很难过。

[例]为治疗父亲的心脏病，他花光了家里所有的积蓄，日子很难过。

（2）难受。

[例]他听到老师逝世的消息，心里非常难过。

2.3二者之间的区别

相同点是二者都有表示“生活困难，日子不容易过”“心情不痛快/难受”的这两个义项。不同点是在苏州方言里，“难过”还有表示“身体不舒服”“某人/某物/某事不好”的这两个义项。普通话中用“难过”表示“难受”这一义项时，一般都是指心理上的，一般不用“难过”来表示身体上的不舒服。同时，普通话中也没有用“难过”来表示“某人/某物/某事不好”的这一用例。

2.4词义来源与演变

“难过”最早见于南北朝，与前后词搭配作为短语来使用，这里的“难过”是作为两个词来使用，“难”即“困难”，“过”即“度过”。这一用法在现代汉语里偶见用例，与文中讨论的“难过”风马牛不相及，但作为词源讨论，有必要单独列出。

诸葛恢，字道明，避难过江，与頴川荀道明、陈留蔡道明俱有名誉，号曰中兴三明。（南北朝·刘义庆撰、刘孝标注《世说新语3卷·世说新语中之上》）

心安茅屋稳，性定菜羹香，世味薄方好，人情澹最长，因人成事业，避难过豪强，他日梁山泊，高名四海扬。（元·施耐庵《水浒传》）

南北朝时期，“难过”开始用来表示“事态严峻、有困难、有难度、不容易解决”的这一词义，在唐朝、明朝多有用例。

周公之辅成王，不能以至诚感上下，诛兄弟以杜流言，犹擅美誉於经传，歌德於管弦，至如我之太宰桓王，承百王之季，主在可夺之年，二?闚窬，难过往日，临朝辅政，群臣缉穆，经略外敷，辟地千里，以礼让维宗亲，徳刑制群后，敦睦雍也。（南北朝·崔鸿《十六国春秋100卷·卷四十七后燕录五》）

正义曰：“明夷于”飞者，明夷是至闇之卦，上六旣居上极，爲明夷之主。云：“飞者”，借飞鸟爲喻，如鸟飞翔也。初九处於卦始，去上六最远是最远於难。远难过甚，明夷远遯絕迹匿形，不由轨路，高飞而去，故曰“明夷于飞也”。（唐·孔颖达《周易注疏9卷·周易兼义下经咸传卷第四》）

不於无名处养名，常居名实之先生，趣浓者死闗难过，何不於未死时学死，永超生死之岸。（明·樊良极《密庵卮言6卷》）

墙上各建营房，一夫守险，百人难过。（明·方孔炤辑《全边略记12卷》）

自元朝始，“难过”开始出现“生活困难，日子不容易过”的这一义项，在元、清两朝用例频繁。

日永驹难过，庭空雀亦无;花招蜂出早，草碍蚁行迂;蕉叶露台掌，水光天影圖;下帘便道静，烟篆起茶炉。（元·艾性夫《剩语2卷·日永》）

程子所谓“知其不善则速改以从善”，曲折专以“速改”字上著力。若今日不改，是坏了两日事，明日不改，是坏了四日事，今人只是惮难过了日子。（元·刘因《四书集义精要28卷·卷六论语二》）

可怜菴主，方知眞有贼理亏，不斍带羞惭立呼张七孩儿至卷铺，陈领父还其子将银花费尽，香公大病始能痊，一家几口难过日，只落得执棒提篮。（清·陈端生《再生缘全传20卷·卷九》）

明朝，偶见“难过”用来表示“身体不舒服”这一词义，在明朝以后未见其它用例。这里的“身体”只指身体部位，不包括心理。

只是遍体酥软，动弹不得，倒像被按摩的捏个醉杨妃光景，喘了一回，觉道颈下难过，勉强挣起将手扯开。（明·抱甕老人辑《今古奇观40卷·卷二十六》）

自清朝始，“难过”用来表示“心情难受”，且一直沿用至今，是现代汉语“难过”一词的唯一义项。

凤姐儿见了心中十分难过，但恐病人见了这个样子反添心酸。（清·曹雪芹撰、高鹗续撰《红楼梦120回·第十一回庆寿辰宁府排家宴见熙凤贾瑞起淫心》）

身子儿似袅娜美脸儿，赛过垣娥，恰才相见便情合离了，他半霎儿应难过。”佚名《梨园按试乐府新声3卷·卷下快活三》）

从以上语料得出，“难过”最早是和前后词搭配，作为两个词构成短语来使用，表示“……难，过……”。南北朝时期，逐渐衍生出“事态严峻、有困难、有难度、不容易解决”这一义项，元朝开始表示“生活困难，日子不容易过”这个词义;明朝衍生出“身体不舒服”这一含义，清朝用来表示“心情”难受。

综上所述，“难过”这一词条，由最先表示“事情有难度、有困难、不容易解决”这一义项，逐渐扩展为可以表示“日子不容易过”这一义项。后来词义发生了转移，由表示“物”转移为用来表示“人的身体部位”，且词义大面积缩小，仅用来表示“心情难受”这一义项。但在苏州方言中，“难过”的具体用法和古汉语一样，词义并没有发生变化，既没有扩大也没有缩小。对于苏州方言里“难过”表示“某人/某物/某事不好”的这一用法，在古汉语中没有找到具体用例，具体原因不详。可能是在现代苏州人在交际的过程中，词义进一步扩大，由表示“身体不舒服”的这一义项扩大到“人、物和事”的全部。

同时，需要注意的是：“在普通话里‘高兴和‘难过是一对感情色彩对立的形容词，用来表达交际者的心理状态”，但在苏州方言里，这两个词的对立义项缺失，有与普通话表述相同、表示心情“很难过”的这一用法，但没有表示心情“很高兴”的这一用例，而是用与“高兴”同义的“开心”来表达。

3结语

“高兴”和“难过”在普通话中只是一对感情色彩对立的形容词，但在苏州方言中，这两个词用法特殊，适用场景丰富，既有和普通话相同的义项表达，也有与普通话不同的交际用例。同时，这两个词也是苏州人日常交际的高频词。《苏州方言词典》作为《现代汉语方言大词典》的重要组成部分，是方言学家研究苏州方言的权威著书。虽然《苏州方言词典》中词条内容的收录是根据《现代汉语方言大词典》词汇调查类目进行的。但是，“高兴”和“难过”作为苏州人交际的高频词，也应补充到《苏州方言词典》中去。一方面，可以为学者研究苏州方言提供借鉴，另一方面，也可以为外地人了解苏州的风土人情和社会生活提供便利。查阅资料，前人对这两个词的具体用法没有补录，本文对苏州方言中这两个词的具体用例进行了补充，望此微薄努力能为后人研究苏州方言提供参考。

参考文献

[1] 杨寄洲.1700对近义词语用法对比[M].北京：北京语言大学出版社，2003.

[2] 中国社会科学院语言研究所词典编纂室.现代汉语词典（第6版）[M].北京：商务印书馆，2012.

（责编：王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