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我喜欢传统的纺纱:梭子来回穿梭,纺锤飕飕作响。看,迎面有一片天鹅的羽毛,好像赤足的德丽雅飞起。唉,我们生活那点可怜的老本,让快乐的词语显得多么贫乏!一切都是从前,一切都将重演,而甜蜜对于我们只有相认的那一瞬。
——曼德尔施塔姆《哀歌》
撰文:emmer 剧照摄影:戴长逸
白银时代的《哀歌》
俄罗斯白银时代诗人曼德尔施塔姆《哀歌》中的片段,在诗歌电影短片《Tristia》中,仿佛默片时代的“插卡字幕”(intertitle)般一行行浮现,见证了那个年代俄罗斯人一段从流亡到重生的历史。上世纪20年代,那个战乱纷争的时代,上海这座城市收留的不仅有猶太人,还有俄罗斯人,电影策划、诗人韩博说,当时俄罗斯人大多聚居在法租界,霞飞路上的沿街商铺,十有八九都是俄罗斯人开的,包括餐馆和酒吧。
当时的上海庇护了很多俄罗斯侨民,包括流亡的白俄知识分子和从俄罗斯远东逃亡至此的贫困工人阶级,还有活跃在上海滩十里洋场的俄罗斯音乐家和舞者。电影中出现的摆在盘子里的俄式红肠和大列巴,以及现在成为上海菜的罗宋汤,就是那个年代遗留下来的饮食习惯。流亡的俄罗斯人里,当然也有建筑师,最近刚开业的思南书局诗歌店的前身圣尼古拉斯教堂,便是当时漂泊在上海的俄国建筑师亚·伊·亚龙的手笔,最初兴建于1932年。教堂当时能容纳500多人,很快成为流离失所的俄罗斯人聚集的场所。
历史几经变迁,唯有不朽的建筑成为一切的见证。“我学会了离别的技艺/在深夜披头散发的抱怨里。/牛在反刍,等待漫长,/维吉利教皇城池的最后一刻,/我敬重那个好斗之夜的盛典,/当我,挑起行囊悲伤的负重,/哭红的眼睛凝视远方,/而女人的哭泣与缪斯的歌唱无法分清。”(《哀歌》1918年)告别故乡的俄罗斯人带着对白银时代的怀念,来到了当时经济文化的码头上海,几代人过去了,当时的身影湮没在历史的洪流之中,却也留下了不变的东西,比如建筑,比如口味,比如音乐。
教堂建造在马斯南路转过弯不远处的高乃依路,外观是典型的拜占庭式建筑,却十分小巧玲珑,有一个俄罗斯式的洋葱头顶,圆尖顶式的层层墙体犹如蒜瓣,内部空间不大,但铸铁花窗、彩色玻璃、内部壁画,样样俱全,壁画据说出自哈里托诺夫、扎多罗日内等俄侨画家之手。如今,马斯南路改名思南路,高乃依路改为皋兰路,历史几经沧桑变迁,内核却是一个。
皋兰路诗歌书店
电影在我们耳熟能详的《莫斯科郊外的晚上》乐曲中拉开了序幕,从某种程度上说,手风琴、大提琴和打击乐的三重奏是电影的真正主角,人物和画面在音乐声、俄语旁白的伴奏下,构成了一幅幅极具现代美学的画面。刚安上脚手架的教堂内部成为舞台背景,看得见带着历史尘埃的斑驳墙壁,精美绝伦的教堂壁画,花窗的投影......还在修建中的教堂内景,在这一刻被记录下来。蒙太奇式的镜头切换之间,光影明暗间许多特写镜头闪过,比如,女主角裸露肩头的纹身,蝴蝶牌老式缝纫机,拎在手里的鲜艳红裙,绷住男主角双手的红绒线,熊熊燃烧的火焰......最后,镜头聚焦在枯叶堆里的教堂纸模上。
“当听到‘离别一词你怎么能知道,/我们要面对怎样的别离,/又有怎样的雄鸡般感叹给予我辈,/大火在卫城燃烧,/在某种新生活的曙光中,/牛在阴影里慵懒地咀嚼青草,/为何那只雄鸡,新生活的代言人,/要在城墙上击打翅膀?”曼德尔施塔姆《哀歌》中的诗句,是电影最好的诠释。在历史变迁中,尼古拉斯教堂曾经在文革中遭到破坏,文革之后,一家缝纫机厂占用了教堂,加设了二层仓库。电影中的那台“蝴蝶牌”缝纫机,便见证了那段历史,烛光下红线被绕成团,缝纫机上放着伏特加、红肠、列巴和水果,工地的脚手架和斑驳墙壁的映衬下,那条红裙子鲜艳夺目,席地而坐的大提琴手,坐在脚手架上的手风琴演员,高踞教堂二层的长发的Will Connor击着鼓,三重奏的乐声中,黄叶纷飞,雪花从教堂的穹顶洒落。
还有一幕令人印象深刻的镜头,是演员的头发慢慢着火燃烧,导演张学舟说是借鉴了魔术的手法,假发下面垫了一层塑料纸,所以出来的效果就特别炫。虽然影片很短,却是一门综合艺术,包容了影像、音乐、建筑、设计,然后是用诗歌串联起来的。那个“戏中戏”般的教堂纸模,就像俄罗斯套娃那样,可以一件件拆开来,又重新组合,纸上印着俄文的诗句,有种非现实的穿越感。
这座历经沧桑的教堂,还曾经成为俱乐部、餐厅、酒吧、咖啡馆,最后,它成为一个纯粹的诗歌书店,书架占据了教堂的四壁,透过一个个方格的缝隙,依稀能看见留存至今的宗教壁画。“就这样吧:一个透明的酮体/横卧于干净的土陶盘之中/像一张完全铺开的松鼠皮,/而在蜂蜡之上,一位少女俯身凝望,/能为古希腊厄瑞波斯占卦的绝非我们,/蜂蜡之于女人,犹如青铜之于男人。/只有在临战之时那个抓阄才被掷下,/且给予他们的唯有死亡占卜。”(《哀歌》1918年)
今天的书店里陈列着曼德尔施塔姆,以及各个国家、各个历史时期诗人的作品,就像诗人韩博所说,成为诗歌书店,也许是这座教堂最好的归宿吧,而电影记录下了它成为书店之前的模样。从航拍俯观这座玲珑的教堂开始,以燃烧的纸卷结束,短短的影片浓缩着一幅“时间地图”,从白银时代的俄国走向现代的上海,如今皋兰路拥挤人群中的上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