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书魁 赵咪咪
(1.中国农业科学院茶叶研究所,杭州 310008;2.杭州农业科学研究院,杭州 310024)
古人云:“茶之为物,可以助诗兴而云山顿色,可以伏睡魔而天地忘形,可以倍清谈而万象惊寒,茶之功大矣。”至唐代,茶事活动得到进一步发展,饮茶风气在北方地区广泛传播,茶业中心的东移,茶叶生产和消费的发展有利地带动了茶叶贸易的繁荣,饮茶风习不论是在社会上层,还是在乡村僻野弥漫开来,茶从最初的宫廷和达官贵人阶层饮料进入寻常百姓家中,茶叶不仅成了士大夫阶层争相品饮的生活艺术品,也成为他们吟颂的对象。饮茶从开门七件事渐渐融入了“琴棋书画诗酒”的行列,上升到了文化的审美程度。
两宋300余年,教育兴盛,文化经济空前繁荣,茶叶种植已呈现出了产业化的趋势,长江以南的地区皆有茶叶生产,制茶技术达到顶峰,茶文化内容异彩纷呈。宋徽宗在《大观茶论》中曰:“荐绅之士,韦布之流,沐浴膏泽,熏陶德化,盛以雅尚相推,从事茗饮。”[1]
饮茶习俗更进一步深入普及于社会各个阶层,在文人士大夫、市井百姓中斗茶、茗战的游戏更是情趣无限、形式高雅,以至于皇帝和大臣都乐此不疲,饮茶逐渐形成一门艺术,既可以寄情又可托以言志,引得历代文人雅士的喜爱、赞赏。应运而生的茶诗词作为茶文化的有机组成部分,堪称是中国茶文化艺苑中的奇葩。
在宋诗中频频出现茶的主题,从各个不同的侧面反映了当时的饮茶习俗、风尚以及文人的精神世界。这些茶诗成为两宋诗坛中的璀璨华章,也成就了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妙趣奇致。茶诗作为茶文化的一个有机组成部分,也呈现出“雅”的品格,是透视文人士大夫心态的一面镜子[2]。宋代文人将修身养性的观点与茶文化完美结合在诗歌中,使“茶”具有了审美情趣和理性色彩,被称为宋诗“开山祖师”的梅尧臣便是其中之一。
梅尧臣,字圣俞,宣城(今安徽省宣城市)人。生于真宗咸平五年,卒于仁宗嘉祐五年。宣城古名宛陵,世称宛陵先生。他出生在农家,自幼喜爱读书,初试不第但家境贫寒无力供他攻读再试,后跟随叔父一起到河南洛阳谋得主簿一职,前后在孟县、桐城县继续担任主簿职务,在连任三县的主簿后升至知事。后调任建德(今安徽东至县)、襄城县(今河南襄城县)等地。于皇祐三年得宋仁宗召试,赐同进士出身,为太常博士。后来在欧阳修的推荐下参与《唐书》的预修,随后升为国子监直讲,一直累官至尚书都官员外郎,故有“梅都官之称”。梅尧臣为人诚厚,重仁义,守节操,清高自恃,关心民间疾苦。《梅公亭记》中赞颂他“以仁厚、乐易、温恭、谨质称其人”。后人评价他居官清廉正直,宦清流徽,堪与玉峰山比高,与兰溪水比长。梅尧臣的一生虽然在仕途上并不得意,屡试进士不第,但却结交了一群诗文好友,彼此切磋才艺、吟诗作文,使得他在诗坛上颇具盛名。他毕生致力于诗歌创作,现存诗歌59卷、2800多首。作为诗歌改革运动的推动者,他和欧阳修并称“欧梅”,对宋诗的发展产生了巨大的影响,在诗坛上声望很高而被誉为宋诗的“开山祖师”。他善于以朴素自然的语言,描绘出清新淡雅的景物形象,寓真挚情感于平淡诗句之中,欧阳修评价梅诗“以闲远古淡为意”。在公务之余,梅尧臣常寄情于山水,写了许多咏景咏物、咏友的诗,其中茶诗有50多首,不仅数量多而且不乏上乘之作,有古诗、律诗及绝句等,还有众多茶诗与茶赋。他的这些茶诗内容丰富,包罗万象,既有对饮茶及茶叶加工等相关事物的认识和看法,如《尝惠山泉》《建溪新茗》《颖公遗碧霄峰茗》等;又有朋友聚会时饮茶品茗的感悟,如《逢曾子固》《会善寺》《中伏日陪二通判妙觉寺避暑》等[3]。既有记录茶事和饮茶心境的,也有借茶励志修身、托物言志,还有以茶明志讽政的。在此从他众多茶诗中挑选几首试做赏读,以期从梅尧臣对茶的认识中折射出清和朴素、含蓄淡雅的茶人情怀并管窥茶在宋代社会生活中的独特地位。
元代的龚啸在《宛陵先生集·附录》中称梅尧臣“去浮靡之习,超然于昆体极弊之际,存古淡之道,卓然于诸大家未起之先。”梅尧臣自己也曾用“作诗无古今,惟造平淡难”评价自己的诗歌,描写日常之事物、讲究字句的对仗工整,构造出一种平淡悠然而又别有生趣的意境。他擅长于诗歌,追求看似平淡却充满意蕴的创作;他擅长饮茶,能品评不同等级的七品香茶[3]。梅尧臣的茶诗涉及到仁宗时期诸多茶业发展的情况,如描写茶叶生长、采制、加工、品饮等过程的平常之景,用清新自然的文字写出,以独特的眼光反映了茶叶的功用和茶叶文化成熟的过程,作者已然将这种追求内化为一种风格气韵悄然弥漫在自己的诗歌创作中,只有细细品味方可觉出其中滋味来[4],这种清新隽永之调,也即是他本人所说的“不尽之意见于言外”。
1.精行俭德、质朴深远
梅尧臣的《宛陵集》中有大量关于茶叶和饮茶的咏歌,涉及到宋代政府的“茶榷”专营,茶场管理、种茶、品种、采茶、焙制、贩运、饮茶等诸多方面,为我们留下许多茶叶种植史、经济史以及当时士大夫中喜欢的品种和饮茶习惯等第一手史料[5]。
景祐元年,33岁的梅尧臣应举下第,除德兴县令知建德县(今属浙江)事。在从家乡宣城赴任途中,他写下了50多首纪行诗。在知建德期间,他深入茶区考察作有《南有嘉茗赋》:“南有山原兮,不凿不营,乃产嘉茗兮,嚣此众氓。土膏脉动兮雷始发声,万木之气未通兮,此已吐乎纤萌。一之曰雀舌露,掇而制之以奉乎王庭。二之曰鸟喙长,撷而焙之以备乎公卿。三之曰枪旗耸,搴而炕之将求乎利赢。四之曰嫩茎茂,团而范之来充乎赋征。......抑非近世之人,体惰不勤,饱食粱肉,坐以生疾,藉以灵荈而消腑胃之宿陈?若然,则斯茗也,不得不谓之无益于尔身,无功于尔民也哉。”
南国茶叶生长之地,春雷刚发声,茶叶已萌芽,茶农开始了茶叶采摘的辛勤劳动。第一批最鲜嫩最上等的春茶要进贡给皇上做贡品,第二批茶叶要奉送给王卿贵族享用,第三批茶用于维持生计,第四批茶叶要给官家送去要充征赋税。宋朝贡茶的品类和数量都日趋扩大,贡茶“采择之精,制作之工,品第之胜,烹点之妙,莫不盛造其极”,这种对贡茶品质的精致追求导致各地“争新买宠各出意,今年斗品充官茶”,茶贵早而贵新,加上税赋繁重、制作工序之繁琐给茶农造成了很大的负担。茶季到来之时,“女废蚕织,男废农耕”,男女老少都参与茶叶生产,昼夜为茶事劳作。但辛勤劳作并不能给从事茶叶种植和生产的茶农带来生活上的改观,宫廷对贡茶的穷奢极欲和大批为了献媚以取宠的官员反而给茶农带来无尽的艰辛与苦难,茶叶的榷制还导致了私藏和私贩的大量出现,于是民不聊生的茶农“小民冒险而竟鬻,孰畏峻法与严刑。”迫于生计,甘冒严刑危险、铤而走险私卖茶叶养家糊口,而居庙堂之高的贵族们无所事事,饱食终日而“藉以灵荈”来“消腑胃之宿陈”。茶事本是闲暇韵事,看似无关大体,而就是在这样的风雅之中,以天下为己任的梅尧臣也不失时机地表达了自己对贫苦民众的关注之情。他采取白描的手法将所见事实一一道来,揭露当时社会矛盾和贫富对立,直叙民间疾苦,充满了对茶农的体恤之情,展现出梅尧臣对贫苦茶农的怜悯,这种闪光的内心世界正是茶圣陆羽所提到的“精行俭德之人”所应具有的茶道精神和人生态度。
2.韵高致静、文雅清丽
梅尧臣与欧阳修私交甚好,两人常互相切磋诗文,也一起共品新茶,并交流品茶心得。嘉佑三年,建安太守徐仲谋给欧阳修送来了新茶,“建安三千里,京师三月尝新茶。”欧阳修请好友梅尧臣品饮此新茶,并作《尝新茶呈圣俞》的七言长诗,梅尧臣即复诗《次韵和永叔尝新茶杂言》作答:“自从陆羽生人间,人间相学事春茶。当时采摘未甚盛,或有高士烧竹煮泉为世夸。......兔毛紫盏自相称,清泉不必求虾蟆。石缾煎汤银梗打,粟粒铺面人惊嗟。诗肠久饥不禁力,一啜入腹鸣咿哇。”诗中开篇这句“自从陆羽生人间,人间相学事春茶。”指出了陆羽在茶史上的功绩,开创了千古饮茶之风,至今仍为人们歌颂陆羽功绩而广泛引用。诗文称颂建茶之美,描写建茶味盖天下、色倾夷华的发展之势,接着赞美欧阳修精于鉴别品评茶叶,感谢他寄赠茶叶给自己,解除了自己诗肠饥辘之渴。随后用较多笔墨夸赞了建茶的品质,并认为清澈、澄明的水与“兔毛紫盏”相配,两者相得益彰,美妙景观让人惊嗟。“一啜入腹”“六腑无昏邪”,既满足了视觉,又让心灵得到了释放。结句“诗肠久饥不禁力,一啜入腹鸣咿哇”生动形象地表露了诗人饮茶之后的缕缕诗情。
对于茶的等级,梅尧臣亦有自己独特的见解,他有一首诗称道李仲求寄来的建溪洪井茶——《李仲求寄建溪洪井茶七品云愈少愈佳未知尝何》,算得上是难得的品评之诗,诗中梅尧臣对一至七品的建溪洪井茶进行了审评,并分别地加以简要的评语,一品(绝品)不可议,二品罕所加,三品若琼乳,四品浮粟花,五品散云脚,六品无沉粗,七品(末品)无水晕。记录了当时通过茶汤泡沫效果来分出茶的品次,“琼乳”“粟花”“云脚”是茶百戏时搅拌茶汤所呈现的不同的图案,从一个侧面体现了宋人点茶技艺的妙趣。
除了歌咏各种好茶和点茶评茶技巧,梅尧臣的茶诗中还透露出茶与生活的密切关系,如在《送毕郎中提点淮南茶场》中他提到了茶盐司的工作“到山问茶事,遍山开几旗。”在《送良玉上人还昆山》写道:“来衣茶色袍,归变椹色服。孤舟洞庭去,落日松江树。水烟晦琴徽,山月上岩屋。野童遥相迎,风叶鸣橡槲。”用“茶色”作形容词描述衣服的颜色,此处的茶从大众生活中的日常饮品,已然变身为一个生活中的概念,从写茶嬗变出变出谦洁、宁静、淡泊、清雅等象征意义,使得品茶不仅只是一种行为,一种消遣,更代表着一种审美情趣和情感寄托。
如果说茶的本性是“中澹间洁、韵高致静”,那么梅尧臣则是同茶相宜的“精行俭德”之人。品梅诗如饮茶,初读时似觉平淡无奇,细品中方能感知茶味之真谛。从简单平淡的陈述语气来抒发内心的情感,字里行间反映了他的情怀,其于平淡中追求自我修养,追求理想的人生态度与茶的品性十分相似——茶有香高淡雅之灵性、韵高至静之品格。透过梅尧臣的茶诗还可以发现,宋朝时期茶不仅成为诗词文化中的一种重要意象,还是宋代人生活不可缺少的一部分,茶的自然品性已经提升为生活中的审美对象。清新淡雅的梅饶臣茶诗既包含着彼时士大夫对简淡恬静生活的向往,也是其清虚和穆人生态度的体现,让后世的人们得以从流传千年的茶香氤氲中感受到宋代王朝的雅致风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