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麒如(沈阳师范大学文学院)
中国传统的儒家知识分子都有着入世为政的进取意识,有一份雄心壮志,但在实际的人生经历中却又因为各种挫折困苦而遭受打击。有人选择退隐山林,逍遥自在;有人选择迎头赶上,不畏艰辛;还有人选择折中取势,将儒家思想的积极志趣发挥到最大。苏轼则是后者的成功代表,以儒家为核心的指导思想始终占重要位置,但与传统儒家文人不同,苏轼在突破文人精神困境的基础上演化出一套乐观豁达、积极生活的生存态度,将儒家思想精神运用到实际人生。
苏轼宽厚深邃的文学人生中一直以儒家人文精神为主题基调,践行着“圣人之道”,立足于“人生社会”与“自然万象”。儒家的“个人意识”使苏轼始终将自己摆在一个合适的地位,看得见人间繁忙,也领悟得到自然壮美。《赤壁赋》中“情、景、理”融合,在表现人物悲与喜的消长的同时再现了作者矛盾心理的变化过程,最终达到了全文诗情画意与议论理趣的统一,感叹人生无常、个体渺小的同时却没有低沉的消极情绪,反而展现了大气豁达的成熟之感,给人以出世入世随性、自由的体会。
苏轼仕途不顺,多次遭遇贬谪,在被贬谪地所创作的作品尤其可以体现儒家“以天下为己任”的社会责任情怀。“苏东坡是大事聪明,小事糊涂,但构成人生的往往是许多小事,大事则少而经久不见。”这种处理生死之外“小事”的态度渗透了儒家的人文精神。苏轼在《浣溪沙》中写道:“游蕲水清泉寺,寺临兰溪,溪水西流。山下兰芽短浸溪,松间沙路净无泥,萧萧暮雨子规啼。谁道人生无再少?门前流水尚能西!休将白发唱黄鸡。”是自信,也是自嘲,他始终秉持着儒家的入世精神,看得开,放得下。苏轼文词表达的情绪有变化,但风格却灵活统一,总是“充满勃郁而见于外”,同时反对“屈折奉曲以合绳墨”,气势收放自如,波澜伏出。沈德潜在《唐宋八大家文读本》凡例中说到,苏轼的文学创作“一泻千里,纯以气胜”,此中之气与孟子讲求的浩然之气互通互鉴……苏轼的文章中总是透露出凌驾于个人富贵之上的人生思考与哲理辨析及儒家“人心与天道合一”的人文情怀。
苏轼自小所受到的教育便是尊奉“立德、立身、立言”的标准与“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志向,在浓厚的儒学家风中成长起来,这为其日后从政所体现的儒家“天下观”与“百姓观”打下了坚实基础。
苏轼对君主是“忠信”,对百姓是“仁爱”。在《初到杭州寄子由》中苏轼抒发“眼看世事力难任,贪恋君恩退未能”的感慨,又在《满庭芳》中表露“归去来兮,清溪无底,上有千仞嵯峨。画楼东畔,天远夕阳多。老去君恩未报,空回首,弹铗悲歌。船头转,长风万里,归马驻平坡。”的情怀,表达报国事君的儒家知识分子的政治理想。苏东坡说:“古之君子不必仕,不必不仕。必仕则忘其身,必不仕则忘其君。”这是孟子对孔夫子参政态度的概要结语,也是苏轼的从政智慧。
苏轼天性乐观豁达,造就了他与一般落难知识分子不同的心境,并不会因为个人的起伏而一蹶不振,与外界隔离自己苦闷,而是一到任就马上做事,所到之处,政绩斐然。“他认为,只要是为社会、为政治、为老百姓,不论是得意的时候还是失意的时候,都要尽其所能做事情。”这个观念很不容易的。苏轼在杭州任通判时灭蝗灾,带领修浚西湖六井与沈公井,建立公共医疗机构“安乐坊”医愈千人,疏西湖筑堤,后事史称“苏堤”。苏轼在密州除蝗灾、祈雨、罢给田募人充役。在徐州遇到黄河泛滥,又亲临城上,带领军民抗洪,夜宿于城上,直至洪水渐退……苏轼在政治任守上不计个人得失地位,一心一意为民谋福,践行了儒家“以天下为己任”的理想志趣;在政治不得意之时,选择退出中央,到地方养护民生以实现儒家经世治国的理想目标;践行了“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的儒家人格品性。
通过大数据整理可以发现,在苏轼的诗词作品中出现频次最高的词语是弟弟苏辙的字——“子由”,足有229次之多。两人书信交往频繁密切,堪称兄弟和睦典范。苏轼因“乌台诗案”入狱,苏辙倾其所有上呈《为兄轼下狱上书》;中秋月夜,睹物思人,苏轼作《水调歌头·明月几时有》抒思弟之情,第二年两人徐州相聚,苏辙回赠《水调歌头·徐州中秋》以表深情。苏轼《和子由渑池怀旧》《阳关曲·中秋月》《西江月·世事一场大梦》等作品中,与弟弟无话不谈,无情不论,手足挚爱,起伏共迎。
人们对苏轼的爱情往往始于一首《江城子·乙卯正月二十日夜记梦》“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对于亡妻王弗的思念跃然纸上,穿透时空。苏轼一生三位伴侣:王弗、王闰之与王朝云,都是贤良淑德、知书达理的温润女性。苏轼与伴侣感情深厚,三人都与其不离不弃,“夫妻和睦”令人倾羡。
苏轼一生交友广泛,为人诚实。即使仕途不顺遭受迫害仍有不少朋友支持他,帮助他。苏轼贬谪黄州与徐大受一见如故,视为密友,作诗《与徐得之三首之一》书曰:“始谪黄州,举目无亲。君猷一见,相待如骨肉。”重阳节在栖霞楼设宴,与之共度。苏轼被贬惠州时,陈糙却主持刊刻了《苏尚书诗集》,与朝廷命令对抗。黄庭坚在贬谪中,特意支持索要。苏轼到儋州,寄住伦江驿馆。张中到任派人修整驿馆给苏轼一家住。后来张中受连累被贬为雷州监司毫无怨言,苏轼作《和陶答庞参军三送张中》赠别。苏轼为人忠实,交友和善,从朋友对他的态度可以看出大有儒家所言“君子以文会友,以友辅仁”的友情状态。
无论是兄弟、夫妻,还是朋友,苏轼都遵循着儒家的相处之道,和睦友善,与人和乐,践行了儒家思想倡导的知识分子人际交往之道。
苏轼因为屡次遭受贬谪,尤其是以黄州为分界点开始,道佛思想一定程度对早年苏轼稳固的儒家理念造成动摇,但因为实际生活体会对于苏轼本人理解佛道思想有更加深入的作用,三方融洽互取,形成了苏轼独特的人生观。以儒家入世思想为主导,辅以佛道调节生活志趣。苏轼作于扬州、惠州和儋州的“和陶诗”确实体现出归隐意向,但却迅速调整自我,不至于深陷其中难以自拔。“正因为苏轼精研儒释道三家的人生观和价值观,恰当地处理好了执着与超脱的关系,他的达才达到了大智大慧者的旷达,所以其旷达的精神内核是对传统思想的超越和理性精神的结果。”苏轼的儒家思想情怀比孔孟所讲的更加日常、更加具体,是一个接地气的儒家文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