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中国诗学传统来看,现实主义一直是诗学实践的主流。自《诗经》开始,到杜甫反映安史之乱、黎民百姓流离失所的“诗史”,到白居易的“文章合为时而著,歌诗合为事而作”,再到新文学时期的文学研究会,鲁迅、矛盾等人的文学实践,都贯穿着一条现实主义的红线。现实主义诗学的核心就是要介入时代人生,用笔下的艺术符号体现时代精神,创造出思想和艺术俱佳、内质和形式统一、格调和情怀兼胜的好作品。
从当下诗歌写作环境来看,邵悦的诗歌写作是一种独立的存在,尤其是她写作的煤矿诗,更是有情怀有境界的佳作。她继承的是现实主义写作传统,用她手中的笔表现挖煤人的生活,抒写地表之下几千米的煤炭世界,歌颂煤和采煤人身上蕴含的光明、奉献和愛之精神。作为煤矿作协系统的诗人,她承担起了一位诗人应该肩负的责任,用她饱含情感的诗句,为黑色煤海打上了一抹诗意的笔触。
邵悦的煤矿诗写作从内容到材料再到表现手法上都独树一帜。这是诗人不断进行诗学实践和审美开掘的结果,体现了诗人长期不懈的诗学探索精神。具体说来,有以下几个方面的特色。
首先,诗境阔大,气韵充沛,具有一种刚健明朗却又不失细腻精致的诗歌风格。当笔者读到邵悦诗集《火焰里的山河》中的煤矿诗的时候,很难想象这些诗作出自一位女性诗人之手。它们给读者的整体感觉是诗风明朗,节奏鲜明,格调高昂。从作品的立意到意象的选用,从结构布局到微观细部的处理,从修辞的选择到语言的运用,都体现出这种特点。比如《行走矿脉》这首诗:……铁脚、钢腿、乌金的心/行走一步,地下的海就澎湃一次/激昂的回响,是远征的脚步……整首诗分为三个诗段,以“矿脉”作为核心意象,展开丰富的想象。围绕核心意象又选择运用了“根系、脉搏、躯体、铁脚、钢腿、乌金的心、燃体、火种”等意象群,对“矿脉”进行了淋漓尽致地抒写。大气,开阔,明朗,刚健,节奏鲜明,一气呵成,读来给人荡气回肠之感。“默不作声的煤”“黑色张力,穿过大地的胸膛”,一种古老的拟人修辞手法的运用,产生了奇妙的艺术效果。第二诗段,“煤魂——附在矿山的躯体/铁脚、钢腿、乌金的心/行走一步,地下的海就澎湃一次”“煤魂”,我理解为指的是采煤人,“铁脚、钢腿、乌金的心”是对采煤人的进一步书写,是对他们钢铁般的意志和内心的正能量的比喻或象征性表达。第三诗段,“这些深邃的物质,黑色的燃体/狂奔成黑夜里的火种——”,这既是实写煤炭,也是一种象征表达,礼赞煤矿人的精神;正是“火种”这一意象将两者艺术地联系了起来。总之,这首诗诗风明朗,格调高昂,与其宏观结构、意象选择、语言运用等密切相关。形式上的因素又与它所歌颂礼赞的对象“煤”的本质特征,即外表冷漠乌黑,实则内蕴热量、光明和激情表里结合,共同成就了这首诗歌。其他如《火焰里的山河》《黑白之间》《太阳石的庇护》,尤其是其中的两首长诗《矿工,挖开劳动的深度》《煤之梦》都是大气刚健,激昂澎湃之作,给人极强的审美感受。
第二,借物写人,人煤一体。如果仅仅写煤,而没有进行象征性的表达,应该说是一种艺术上的遗憾。邵悦在这点上做得比较到位。她通过各种艺术手段,让她诗中的煤成为了人的象征,写煤就是在写人,礼赞煤就是在礼赞人本身。她主要运用的是借物写人、以物喻人的手法。这是一种古老的表情达意的技巧,但在邵悦这里又焕发出了新的生机和活力。她有效地驱遣这种手法在煤海里驰骋,为读者奉献出了独具一格的煤矿诗。比如在《煤与黑》这首诗中,这点体现得异常鲜明。整首诗歌分为四个诗段,第一诗段“矿井下,一切都是黑的……”,岩壁,巷道,采煤机,轰隆声,以及矿工,这里初次将煤和人联系起来,为后文奠定了基础;第二诗段写煤,“那些固定的黑/是多少世纪翻卷的暗喻……”“固定的黑”指的就是煤;第三和第四诗段就是写采煤人了,“那些移动的黑/钻探,切割”“那些有说有笑的黑/有皮肤,有血液,有坚韧的脊梁”。整首诗人煤一体,结构布局巧妙,意象选用得体,人和煤的关联点就在于“黑”。同时,语言的运用上颇有值得注意的地方,比如“那些固定的黑/是多少世纪翻卷的暗喻”,比喻运用奇妙而妥帖,将煤的“黑”比喻成“翻滚的暗喻”,又用煤里蕴含的“亮白”来隐喻采煤人的精神。
那首广受欢迎的《每一块煤,都含有灯火通明的祖国》,诗人更是直接化身为一块煤,充满激情,抒写家国之爱: 对我来讲,没有黑暗/尽管我通体的黑,看上去/像隐秘日月星光的一块暗夜……我自带火种,自带宝藏/每一块噼啪作响的我/都含有灯火通明的祖国。诗歌采用一段体,一气呵成。诗人自喻为一块煤,采用拟物的手法,将人和煤融为一体,尽情抒写诗人胸中洋溢的家国情怀。其他如《煤块,掌心上的茧》《煤编织的天空》《深邃成黎明》等诗作,都运用了借物写人的手法,使诗歌充满了强烈的艺术感染力。
第三,语言的创造性运用上值得称道。俄国形式主义理论家什克洛夫斯基在《作为手法的艺术》一文中认为,诗歌的语言是经过加工的、困难的、扭曲的语言。的确,诗歌语言是一种陌生化的语言。诗歌相比较于其它文学文体,在语言的要求上是最高的。它要求诗人在掌握语言运用基本规范的基础之上,还要能够诗意地艺术地运用语言,对语言进行创造性地运用。既要遵守语言运用的规范,又要突破语言运用的常规,对语言进行扭曲,变形,试验,通过对语言“施暴”,达到凸显出语言艺术和诗意的目的。
从历代诗人诗学实践来看,他们无不注重对诗歌语言的创造性运用,尽力挖掘语言的诗性功能,凸显诗意。贾岛诗云:两句三年得,一吟双泪流,即是说明了古人在对待诗歌语言运用上面所花的千锤百炼的功夫。这类语言运用的典范在诗歌历史的长河中如同星辰一般熠熠闪光,比如古典诗词中“红杏枝头春意闹”“踏花归去马蹄香”“春风又绿江南岸”等等,都是锤炼词句的绝好范例。
作为一位诗人,必须要具备良好的语言驾驭能力,能够在进行诗歌创作时突破语言的常规运用,打破语言规范,给人惊异之感而又不显生硬,从而给读者高质量的语言艺术体验。邵悦在诗歌语言艺术上进行了长期的探索。她的煤矿诗中常常有组合奇特、搭配巧妙的诗句给人耳目一新之感。比如在《母亲的爱》这首诗中,她是这样运用语言的,“幽暗/沉重的憧憬,在脊梁上/散放血色的光亮/我踩着煤的方言学会行走”“憧憬散放血色的光亮”,字词的组合是一种超常搭配,给人以诸多联想。而“我踩着煤的方言学会行走”,尤其是令人惊异之句,不得不说这样的遣词造句异常奇妙。“煤的方言”“方言”一词之前用“煤”来进行修饰,取得了不同凡响的艺术效果,体现了接地气的艺术思维。而“我”又踩着煤的方言学会了行走,更是化抽象为形象,体现了诗人自我身份的认同。再如《父亲的饭盒》一诗中,“父亲健壮的华年,被谁/切割成一块块乌亮的时光?……炉火,温暖,光明正大/从捆绑劳动价值时,开始借代……”。像这类语言超常组合运用的例子,在邵悦的煤矿诗中随处可见,体现了诗人良好的语言运用能力和自觉对语言进行诗性开拓、审美掘进的探索意识。
第四,细节之美。说到细节,可能不少人认为只有小说才讲究细节之美。其实不然,一篇小说是由诸多细节充实起来的,同样,一首诗歌也是由细节充实起来的,并使诗意得以具体地体现出来。甚至可以说,诗歌中的细节可以成为点睛之笔。有了细节,一首诗就会显得精致,情感的表达就会呈现出细腻的一面,整首诗歌就会给人以充实、丰满、具体之感。邵悦在这方面也是有其自觉的追求。从她写作的煤矿诗来看,她总是力图用细节来呈现,用细节来作为载体,承载丰富的情感。比如《煤块,掌心上的茧》这首诗,就是选择一个微观角度,从细部入手,用手掌上的茧这样的细节来建构诗意,完成了诗作。“和煤块比硬度/掌上的茧,更胜一筹”“憨实的煤,拆分成一小碎块/与我握手言欢”“每块和掌心,互相紧握着/如久别的老友,长时间不肯松开/感受彼此的温暖,和坚硬/闭口不谈血色,与黑色”,这些细节的刻画,使诗歌洋溢着画面感,也使诗人抒发的情感变得形象生动起来。再如《深邃成黎明》这首诗中,诗人写道:弯下身子,掘起黑色的浪花/就像海鸥耸起脊背,收拢羽毛/用翅膀剪开海浪的厚度……有了这些细节的存在,对于刻画采煤人形象,表达作者的情感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其他如《我亲手采下一块煤》《矿山脚下》《煤之梦》等诗歌,都体现出细节之美。
总之,邵悦煤矿诗的写作体现出其诗歌创作的自觉意识。她是一位严肃认真的写作者,继承了“文章合为时而著,歌诗合为事而作”的现实主义诗学精神,并将这一精神落实到实际的创作中,关注社会人生,将诗笔深入到地心深处的乌金之海,发掘其中蕴含的光明、爱和诗意。她的煤矿诗有情怀有温度,在语言艺术的运用上有自身的特色,诗风刚健明朗却又不失细腻与精致。在此,愿诗人再接再厉,在艺术上继续探索,为诗坛奉献出更加优秀的诗篇。
马迎春:笔名谷语,1980年出生于重庆石柱,现居四川康定。系四川省作家协会会员,甘孜州评论家协会秘书长,四川民族学院文学院讲师。在《人民文学》《诗刊》《星星》《星火》《绿风》等刊物发表作品。著有长篇小说《挣扎》、诗集《遥远的村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