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油娃娃》中的二元对立与统一

2020-03-03 19:27卢亚男
景德镇学院学报 2020年2期
关键词:莫里森种族白人

卢亚男

(安徽建筑大学,安徽合肥230022)

一、引言

托尼·莫里森是当代美国文坛上最具影响力的黑人女作家之一。“其小说主要着眼于非裔美国人的生活,再现了一个族群个人和群体的奋斗历史以及主体身份建构的艰辛与诉求,其中体现的弱势文化群体在全球化语境下对族群未来乃至人类未来的探索精神,展示了她深邃的思想,璀璨的艺术和深切的人文关怀。”[1]85莫里森于1993年以非裔美国女性作家的身份荣获了诺贝尔文学奖,这标志着世界对美国黑人作品的认可与关注,同时也反映出美国黑人文学进入了一个更加成熟的时期。

莫里森的第四部作品《柏油娃娃》于1981年问世,一经出版就稳居当年畅销榜首,长达四个月之久,并立即引来了巨大反响。《柏油娃娃》以长久流传于黑人民间故事“柏油娃娃”为蓝本,围绕白人资本家瓦利连·斯特利斯一家的生活为线索,向世人讲述了一个真实版的美国黑人“柏油娃娃”的寓言故事。

小说讲述的是美国费城退休糖果商人瓦利连·斯特利斯与妻子玛格丽特住在骑士岛上的一幢别墅里,同住的还有黑人管家西德尼与妻子昂丁,这对黑人老夫妇一辈子勤勤恳恳地服侍主人,对主人忠心耿耿。他们的侄女兼养女吉德在瓦利连的资助下受到了良好的教育,并成功地跻身于巴黎的上层社会。圣诞节前夕,吉德从巴黎回到骑士岛与大家一起等待瓦利连夫妇的儿子迈克尔的到来。不料,迈克尔始终未能出现,却意外地等来了一个不速之客,一个名叫“儿子”的年轻黑人。正是儿子的突然造访让故事发生了戏剧性的转变,上演了一出出的闹剧。吉德与儿子相爱了,两人为了避开骑士岛上纷繁复杂的关系,决定一同去纽约开辟新生活,但是不同的经历与信念使两个年轻人冲突不断。由于儿子不适应白人主流文化主导下的大城市生活,于是两人回到了儿子的家乡——埃罗,一个南方黑人小镇。而在那里,吉德也无法向儿子的落后家园妥协,她在埃罗感到种种难堪与不适,意识到两人的鸿沟无法逾越,于是决定离开,孤身一人回到了属于自己的世界——巴黎。儿子则意识到自己已经无法离开吉德,便开启了寻找吉德之旅。小说的结尾并没有直接点明儿子找寻的结果,而是把悬念留给了读者,这一开放式的结尾显得意味深长,令人回味无穷。

二、二元对立与统一

1.种族对立与统一

种族对立与统一构成了小说的主题之一。小说的第一章从白人主人瓦利连的早餐开始,黑人管家西德尼与厨娘昂丁精心地为主人一家准备早餐,并服侍他们用餐。虽然这对黑人夫妇服侍了主人很多年,但是他们仍然对自己的主人有着种种的不满。他们的不满与抱怨从微观上讲是生活差异或者价值取向造成的,但从宏观角度来说其实是种族对立造成的。首先,就二元主体来说,一方是白人主人,一方是黑人仆人,双方的主体身份就是对立的,二者一直处于不平等的地位。小说中讲述了这样一个一件小事:白人瓦利连在花房中播放名曲给花卉听。“虽然给花卉补充了养分,这件事却让管家西德尼十分恼火,尽管他四十年来每天都在听这类音乐。所幸,如今这些音乐只局限在花房之内,而不像原先在费城时那样往往在整座宅院中嗡嗡作响。”[2]10从这一段的描述中,可以看出白人主人在自己的庭院中为所欲为,完全无视黑人仆人的存在,他可以肆无忌惮地播放着吵人的音乐,根本不用考虑他人的感受,从侧面也反映了白人的霸权地位,“种族优越论”这一思想意识让白人把自己的意志凌驾于黑人之上,他们趾高气扬,具有话语权,无论白人做什么,黑人都要无条件的服从。而黑人仆人西德尼夫妇对播放了四十年的吵闹的音乐也只能是忍气吞声,敢怒不敢言,黑人在白人的淫威下完全丧失了话语权。从这一细微的情节反映出了白人与黑人之间的种族对立。

虽然白人主人与黑人仆人之间矛盾重重,但是黑人仆人对自己的主人却是赤胆忠心。最好的证明就是当黑人儿子闯入白人主人的别墅并被发现时,黑人西德尼的反应是立即拿起枪准备对付这个闯入者,从而确保主人以及自己家人的安全。另外,还有一个有力的证明,就是当主人瓦利连因知晓自己儿子从小被妻子虐待的真相后而变得萎靡不振时,黑人老夫妇并没有弃他而去,仍然细心照料主人,所以说两个种族共生共存,相辅相成,在冲突与矛盾中寻求某种统一,达成某种默契与和解。

另一方面,小说中的两位主人公吉德与儿子事实上代表了两个不同的种族,两人的种族观念是相冲突的。尽管吉德是个黑皮肤女孩,但是她一直是在白人文化熏陶下长大的。两个人在结合后,一直冲突不断,实际上也是种族冲突的一种表现形式。吉德对黑人男性有着一种根深蒂固地偏见与歧视。当儿子突然出现在吉德的房间时,由于儿子过于鲁莽,吉德误认为儿子对她图谋不轨,吉德说:“你强奸我,他们会把你喂鳄鱼。等着瞧吧,黑鬼,你现在死路一条。”儿子则回答说:“强奸?你们这些白人小姑娘干嘛总以为有人要强奸你们呢?”[2]125两人的对话冲突直接体现了黑人与白人之间的种族矛盾,思想意识受到漂白的黑人女孩吉德带着与生俱来的对黑人种族的傲慢,她把儿子称为“黑鬼”或者“光脚的狒狒”,这些称谓无不打上了种族歧视的烙印。在白人看来,黑人男性的形象多半是消极的,黑人男性代表了危险与伤害,暴力与野蛮,所以,白人尤其是白人女性一定要避开黑人男性。而在另一方面,黑人儿子对吉德的这种偏见也十分不齿,他不认同吉德的观念,黑人男性根本不是白人女性认为的那样具有暴力性。由此可见,种族歧视是造成种族矛盾的根源。

虽然吉德与儿子的关系一开始表现为紧张与冲突,但是随着两人不断交往与深入了解,两人都被对方深深吸引,并坠入了爱河,从这一事实可以看出爱情可以跨越种族,可以填平种族之间的沟壑。两人的结合可以看作是种族融合的一种体现。

白人主人与黑人仆人之间的关系,以及吉德与儿子之间的关系既体现了种族之间的矛盾也再现了种族之间的统一,小说以高超的写作手法巧妙地将种族之间的矛盾与统一恰到好处地呈现给读者,并给读者留下了很大的思索空间,不能不说莫里森具有独具匠心的民族理念。

2.黑白文化对立与统一

整部小说在黑白文化的对抗与融合上也是着意泼墨,这一主题也支撑着这部小说的框架。当白人殖民北美洲大陆,并将非洲黑人贩卖到美洲沦为奴隶的时候,白人与黑人文化之间就注定是冲突的,但无疑也是杂糅在一起的。二者很难用“非此即彼”的表述方式简单地定义彼此的关系,基本是“亦此亦彼”“此中有彼,彼中有此”的错综复杂关系。

“西方哲学家从一开始就认为世界上的万事万物都是对立的,他们习惯用二分法的眼光看待事物,因此,人就处于了改造自然和社会的位置上,在这样的哲学观的指导下个人主义就在西方盛行起来。其强调人的自由发展,强调人的主动性、创造性和标新立异,追求个人享受,张扬个性,自我实现。”[3]67根据这一哲学观,美国白人的普世价值就是个人主义,追求个人物质享受,追求个人成功与物质财富的最大化,这是量化一个人成功的标准。小说中提到了吉德从小就浸染在白人主流文化中,她早已是个黑肤色的“白人”了。吉德在白人瓦利连的资助下,完成了大学学业,并在西方上层社会里谋得一席之位。她有着白人社会所强调的个体主动性与创造性,她的个性也比较张扬,同时也醉心于物质生活的享受,从她反复抚摸着那件名贵的貂皮大衣这一微小的细节中可窥见一斑。然而儿子所代表的黑人文化中并没有过多地强调个人成功。黑人文化所强调的是集体性,他们更注重群体文化,比如群体之间的相互关爱与扶助,子女要在经济上帮助年迈的父母。黑人文化倾向于保守,文化是向内收敛与聚拢的,而白人文化则是向外发散与辐射的,这样就造成了二者的对立。

两种文化对立的例子在小说中不胜枚举。例如:吉德从巴黎回来后与自己的黑人叔叔婶婶以及儿子的冲突此起彼伏。最为激烈的是吉德随儿子回到其故乡,吉德不适应那里的生活习俗。她无法忍受儿子去找儿时的伙伴叙旧而冷落自己;无法忍受儿子按照埃罗镇的传统将她安排在他的姑母家睡觉;无法忍受埃罗镇夜晚的漆黑与宁静;无法忍受儿子的姑母让自己穿上睡衣睡觉。总而言之,吉德觉得自己与埃罗镇格格不入,于是她很坚决地打算离开埃罗。但是儿子回到故乡却毫无疏离感,他完全按照故乡的风俗来安排自己的生活。我们从父子的对话中,得知儿子曾经给父亲寄过钱维持父亲的生活;儿子撇下吉德,与自己好友聚会;儿子按照父亲的叮嘱,男女在结婚前是不可以住在一起的,于是将吉德安排在了姑母家。儿子的这一切做法都严格遵循着黑人文化传统,由此可见,儿子是黑人文化典型的恪守者与践行者。

从表面上看,两者对埃罗的态度是由于两者的不同生活习惯造成的,但深究其本质是以吉德为代表的个人主义白人文化与以儿子为代表的集体主义黑人文化相互矛盾的产物。黑白文化的冲突当然不限于在两人在埃罗的矛盾,在儿子随吉德来到纽约后,两人的矛盾升级,争吵不断。当两人在为上学的事争论时,儿子认为:“读大学就是狗屎。”吉德反驳道:“实话就是你在‘夜动’咖啡馆演奏钢琴的时候,我正在上学。实话就是,你开车轧过你的妻子的床的时候,我在接受教育。你躲避着一座小镇的司法官或者某家保险公司,躲避着一个不值钱的律师就能替你洗脱的罪名的时候,我在做有意义的事。我在学习如何在这个世界成功,就是我们生活着的这个世界,而不是你头脑里的世界。不是那个垃圾堆一样的埃罗,而是这个世界。”[2]280儿子被她的话激怒了,进而发生了肢体冲突,儿子高叫着:“实话就是,不管你在那些大学里学了什么,只要跟我无关,就都是狗屎!他们教给你我的什么事了?他们怎么测验你?他们教过你我像什么吗?他们教过你我脑袋里有什么吗?他们向你描述过我吗?他们教过你我心里想什么了吗?如果他们没有教过你那些,那他们就什么都不懂,一点也不懂你的孩子,一点也不懂你妈和你爸。你来看看我啊,你这个受过教育的白痴!”[2]280两人这段针锋相对的争吵也恰好是黑白文化的对立与冲突的有力佐证。白人文化中教授给吉德的只有如何取得个人成功,并没有教授她关于黑人的任何知识,可见白人文化有意或无意地规避黑人文化。另外,在白人文化的影响下,吉德的话语中明显带有一种贬低与轻慢,事实上也反映出白人主导下的霸权文化对黑人文化的排斥与打压。而在儿子的反驳中,我们可以看到儿子对白人文化教诲的不屑一顾,他是极其仇视白人文化的。同时他也并不认同吉德是“白人女孩”这一身份,在他看来,吉德是黑人女孩,却对黑人文化一无所知,缺乏母体文化的根基,吉德就像断了线的风筝,始终处于漂浮的状态。儿子是黑人文化的传承者,但是他过于偏激了。“莫里森认为:与黑人传统紧紧相连是个美德,但是如果只死守着传统而拒绝任何变通,那么传统就有可能成为一种束缚,使得人们思维、行动上受到限制。”[4]55吉德在白人文化浸染下,注重追求个人价值与成功,但作为一个黑人女孩却无视本民族的历史与传统,显然,这无疑是作品所批判的。“莫里森已经意识到,当代黑人的可悲,就在于他们中很多人正在丧失他们赖以生存的文化根基。他们脱离了自己祖辈的精神特征,竭力想抹去自己的黑人性。吉丁由于受欧洲白人文明的影响,已脱离了她原本属于的那个种族的特性。”[5]321儿子在典型的黑人文化熏陶下,注重追求族群生活却墨守成规,因循守旧,同样,这也是作品所不提倡的。

诚然,尽管两人存在文化上的冲突,但是二者也有统一的一面。最明显的事实莫过于两人的爱情故事,爱情让两人跨越了黑白文化上的障碍,两人都曾深爱过对方,都曾经为了彼此采取过折中的办法。虽然后来两人还是分道扬镳,但是儿子终究牵念吉德,毅然踏上了寻找吉德的旅途。所以,两人曲折迂回的爱情故事从深层次上讲,也证明了黑白文化还是有相关性的,彼此相通,彼此关联,二者互相吸引,互为补充,是可以以某种方式统一在一起的。小说的结局也烘托了二元统一的主题,同时也是作者的目的所在。通过儿子对吉德的寻找,作者指明了美国黑人文化的出路,也给美国白人文化的发展指明了方向。儿子是黑人文化忠实的卫道士,但是抱残守缺,故步自封只能让本民族的文化枯萎与僵死,必须以开放的态度接纳新事物,博采众长才能为本民族文化注入新的活力;另一方面,白人文化也不能自恃清高,凌驾于其他文化之上,因为整个美国文化就是由不同种族文化建构而成的,文化没有高低贵贱之分,所以白人文化也必须博采众长才会具有生生不息的生命力。吉德与儿子的结合也喻指了白人文化与黑人文化互相结合才能碰撞出最美的火花,二者互为补充,相互交融,共同发展,只有这样整个美国文化才能换发生机,让人耳目一新。

三、结语

《柏油娃娃》这部小说的主题鲜明,主要围绕种族、文化二元对立与统一展开叙事的。美国种族主要分为黑白两大阵营。黑人与白人的关系长期以来一直困扰着美国民众以及整个社会体系。由于历史的原因造成了二者之间的对立与冲突,压迫与反抗。然而剑拔弩张对抗式的紧张关系始终不符合历史发展潮流,莫里森敏锐地洞察到了这一点,因此,在这部小说中表达了自己的民族诉求。黑白阵营无论是从种族方面还是从文化方面都应该从对峙走向对话,从分裂走向融合,在二元对立中寻求统一,而且也只有二元相互融合,相互统一,才能既保持自身的特色,又能促进自身的发展,最终达到整个美国社会进步的目的。“莫里森是一位具有民族忧患意识和民族使命感的作家,她的作品从来没有只限于对现实的揭露,而是试图从错综复杂、充满精神挫败感的现实中寻找摆脱精神危机的答案,寻求民族精神再生的出路。”[6]82莫里森这种对民族发展的前瞻性值得后人景仰,也值得世人称赞。《柏油娃娃》所体现的二元对立与统一,本质上是以对立为铺垫,以统一为最终目的,因此,作者高瞻远瞩的民族情怀是显而易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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