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永生
党的十九届五中全会通过了《中共中央关于制定国民经济和社会发展第十四个五年规划和二○三五年远景目标的建议》(以下简称《建议》),对“十四五”规划和二〇三五年远景目标进行了战略部署,开启了全面建设社会主义现代化国家的新征程。尤其是,在《建议》第十部分关于生态文明建设的部署中强调,我们要建设的现代化,是“人与自然和谐共生”的现代化。这意味着,虽然中国在经济上一直致力于追赶发达国家,但中国要实现的现代化,并不是当今发达国家现代化的翻版,而是基于中国发展经验和独特国情的“中国式现代化”。
1.为什么需要新的现代化概念
改革开放后,中国在如此短的时间取得了世界历史上未曾有的现代化成就。可以说,中国是传统工业化模式的最大受益者之一。那么,作为既有现代化模式的最大受益者之一,为什么中国不是继续这种现代化轨迹,而是提出要彻底实现发展方式转变,建设“人与自然和谐共生的现代化”?(刘世锦、张永生等,2017)
一是中国现代化过程遇到了其他国家同样遇到的不可持续的世界性难题。具体包括:(1)基于传统工业化的现代化模式,带来了严重的生态环境不可持续问题,包括生态破坏、环境污染和全球气候变化危机等(Rockstro et al.,2009);(2)“现代社会病”,包括福祉、社会问题,以及因环境破坏和现代生活方式引起的大量健康问题。
二是中国发展经验和教训以及五千年连绵不断的文化底蕴,为中国提出新发展理念和新的现代化概念提供了足够的养分。一些人将中国取得的巨大发展成就简单归于学习西方管理经验和市场经济的结果。但是,世界上几乎所有后发国家都在寻求现代化,为什么只有中国这样的少数国家能够成功?这背后,中国无形的文化因素起着很大作用,而这些无形因素往往被忽略。“人与自然和谐共生”,是中国传统文化的重要内容。
2.现代化的新内涵
经济现代化包括两个方面,一是实现什么样的现代化(what),即发展的内容;二是如何实现现代化(how),即实现现代化的方式。后发国家对现代化的探索,主要集中在如何实现发达国家那样的现代化,对实现什么样的现代化的思考相对较少。中国自洋务运动后开启的现代化探索,主要集中在how的问题上。在what的问题上,则以发达国家为默认标准,并没有对发达国家现代化的内容本身进行太多质疑和反思。在how的问题上,通过艰苦卓绝的革命斗争和改革探索,中国取得了前所未有的发展成就,走出了一条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现代化道路(张永生,2019a)。
党的十八大后,中国在what的问题上,有了更深刻的思考。中国提出了新发展理念、生态文明思想、不忘初心、中国社会基本矛盾变化、“美好生活”概念、“绿水青山就是金山银山”理念、高质量发展、绿色发展、供给侧结构性改革、“五位一体”总体布局等一系列新的理念、论断以及改革与发展战略,并坚定不移地转变发展方式。这些新的提法,反映了中国现代化建设面临的深层问题和解决思路,其实质是对传统工业时代形成的现代化概念的重新反思。
3.“人与自然和谐共生”现代化的意义
从传统工业化模式到绿色发展的转型,对于所有国家而言都是新生事物。在发展理念和发展实践上,中国正从过去的“学习者”努力成为“探索者”和“引领者”。这是中华民族伟大复兴的必然要求。“人与自然和谐共生”的现代化,至少在以下方面实现了对传统工业时代现代化概念的超越(张永生,2019b)。
第一,超越传统工业时代的视野。西方工业文明建立在“人类中心主义”基础之上,从“人与商品”的狭隘视野认识和满足人类需求,经济活动对外部环境的冲击并未充分纳入消费者和企业行为的决策范围。这导致了“人与自然”之间关系的恶性循环。生态文明则超越传统工业文明视野,从“人与自然”的更宏大视野衡量人类行为,为人类最优行为提供了一个新的坐标系。
第二,超越传统工业时代价值观。发展的目的或初心是提高人们的福祉,满足人们的“美好生活”需要。不同的价值理念对“美好生活”的定义,对应着不同的发展内容和资源概念。传统工业化模式强调物质消费至上的价值观,往往导致增长目的与手段的本末倒置;生态文明则同时强调“绿水青山就是金山银山”理念,从而保护环境就有望成为经济增长的来源。
第三,超越了工业时代的标准经济发展理论。各国现有发展模式及奉行的发展理论,很大程度上是传统工业时代的产物,经济发展被视为一个工业化、城镇化和农业现代化的过程(Lewis,1955;Fujita & Krugman,1995)。在环境和发展的认识上,传统的发展理论通常认为,经济发展与环境存在两难选择,将所谓环境库兹涅茨“倒U型”曲线视作发展的规律(Kutzets,1955;Grossman & Kruger,1991),而这种“倒U型”曲线实际并不真正成立(Alexander & Rutherford,2019)。生态文明新发展范式则揭示,环境保护与发展之间可以做到相互促进。
第四,为全球可持续发展提供了根本解决之道。由于传统工业化模式下环境与发展之间的冲突关系,全球气候变化、联合国可持续发展目标(SDGs)等全球性目标难以实现。只有在生态文明的新发展范式下,这种冲突关系才可能成为相互兼容和相互促进的关系。因此,生态文明就为全球可持续发展提供了根本解决之道。
党的十八大以来,在习近平生态文明思想指导下,中国从宪法、党章、国家发展战略(“五位一体”总体布局)、国家治理体系和治理能力现代化、法律体系、具体机制设计等不同层面,建立了生态文明“四梁八柱”总体框架的顶层设计,建设人与自然和谐共生的现代化取得全面进展。与此同时,也要充分认识实现这一目标面临的艰巨挑战。
第一,对生态文明的认识,不少还停留在狭义的生态环境方面,将生态文明等同于环保、节能减排、植树造林等,未能深刻领会生态文明的深刻内涵。环境问题的背后,是发展内容和方式的转变问题。解决生态环境问题不仅需要彻底转变生产方式,也要深刻转变消费方式。
第二,未能充分建立起生态文明目标的“自我实现”机制。政策目标的实现取决于相关利益主体是否有相应的激励。由于现有发展理念、商业模式、基础设施、体制机制等均是在传统工业时代建立并为其服务的,生态文明这种前瞻性思想,需要有更深层次的支持体系。在生态文明建设方面,目前各地还普遍存在“新瓶装旧酒”的情况,以生态文明之名,行传统工业化之实。
第三,“绿水青山”转化为“金山银山”还存在障碍。主要表现在两方面:一是价值观念障碍。由于“绿水青山”提供的生态服务价值很多都是无形服务,它对生产和福祉改进的重要作用未能被充分认识。同时,由于目前人们关于“美好生活”的概念是在传统工业时代形成,转变观念需要一个过程。二是转化机制的障碍。传统工业化模式主要建立在物质资源基础之上,更多的是将“物质资源”转化为“金山银山”,而生态文明更是将无形的“绿水青山”转化为“金山银山”,这就要求不同的体制机制、发展内容、政策体系和商业模式等。
第四,生态文明理念未能全面融入经济社会各方面,在一些重大战略和政策中未能充分体现。比如,生态文明不仅需要生产方式的改变,更需要生活方式和消费方式的改变,但主流宏观经济政策的核心,却是不加区分地刺激消费,将扩大消费作为增长的手段,在经济处于下行时更是如此。
第一,对现代化内涵进行重新认识,并建立新的现代化测度标准。按照“人与自然和谐共生”现代化的内在要求,发展内容需要进行深刻转型。新的现代化道路,从一直以来关注how的问题,转变到同时关注what和how。与此同时,目前关于经济现代化的测度,更多还是基于GDP标准。一旦在生态文明的更大框架下将传统模式下的外部成本、隐性成本、长期成本、机会成本、福祉成本等考虑在内,则原先一些在传统工业化狭隘视野下被视为高质量的发展,可能就成为低质量发展。因此,必须根据党的十九大提出的“美好生活”概念转变GDP内容,并进一步淡化GDP的评估与考核作用。
第二,对政府和市场关系的重新认识。现有关于政府与市场关系的认识,很大程度上是传统工业时代的产物。绿色转型是一个典型的公共选择和协调问题。虽然转型有望提高整体经济的效率,但个体却存在“搭便车”的激励。这就需要政府强有力的推动,以提供转型必需的公共产品。同时,由于绿色发展是一个全面转型,对传统工业时代形成的政府和市场关系,亦需要重新认识和定义。比如,对那些负外部性、长期成本、隐性成本、机会成本高和影响人们福祉的经济活动进行抑制,对那些绿色经济活动进行鼓励。
第三,通过创新引领生产方式的绿色转型。技术创新是实现“人与自然和谐共生的现代化”的必要条件。但是,由于现有的价值理念、发展内容、资源概念、企业组织模式、商业模式、体制机制和政策等很大程度上是传统工业时代的产物,这种新的现代化不只是需要技术的创新,更需要上述方面全方位的创新。
第四,转变生活方式。传统农业社会向工业社会转变的最重要前提之一,就是观念和消费模式全面而深刻的转变,即从节俭的生活方式向大规模消费的生活方式转变,以为大规模生产提供市场。同样地,从传统工业时代向生态文明时代转变,也需要一场全面而深刻的消费观念和生活方式的革命性变化,以为新的绿色供给开辟需求空间。
第五,在全面建成小康社会之际,尤其要植根于中国五千年文化传统,对中国文化中小康概念的原有内涵发扬光大,将其融入新的现代化论述中。原有小康概念的内涵同传统工业时代现代化的最大区别,就是对美好生活的不同含义,前者强调适度物质消费和人的全面发展,后者则基于物质至上的消费主义,而正是这种消费主义导致了全球范围不可持续的危机。
总之,中国建设“人与自然和谐共生的现代化”,既不是中国过去工业化模式的简单延续,也不是现有发达国家现代化的翻版,而是在中国发展经验和教训的基础上,对传统工业时代形成的现代化内容及其实现方式的重新思考和深刻转型。党的十九届五中全会开启的现代化建设新征程,不只是中国自身发展的需要,也是全球可持续发展的需要。
本文原载于《财贸经济》2020年第1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