班 珍
(南京理工大学 马克思主义学院,江苏 南京 210094)
异化理论是马克思对资本主义社会进行批判的重要工具,更是马克思主义理论不可忽略的体系分支。马克思对异化问题的整体探讨,始终扎根于科学实践观和历史唯物主义的理论基底。相比之下,在特殊的历史语境中,马尔库塞的分析更倾向于思想意识领域,缺少现实性的实践基础。在不断推进马克思主义理论体系创新发展的今天,进一步反思和审视马克思异化理论,不仅有利于开阔马克思主义研究的理论视野,也有利于发挥其指导现实社会发展的理论武器功能。
资本主义发展初期,在生产资料与生产者相割裂的情况下,资本所有者通过雇佣劳动,无偿占有劳动者生产的剩余价值,社会异化状态主要体现在工人的劳动上。较之而言,当现代科技给人们带来充裕的社会物质财富时,人类沉浸在资本主义发展进步所带来的安逸之中,整个社会呈现出一种对技术合理性的盲目尊崇状态。
马克思认为,在资本主义矛盾尖锐时期,劳动作为控制人、奴役人的力量存在,在劳动过程中发生的异化是社会异化的突出表现形式。劳动作为人类自觉的实践活动,能体现人之为人并且区别于动物的本质特征。作为人的存在方式,劳动是人本质力量的外在显现,人的异化是通过劳动异化来体现的。“劳动所生产的对象,即劳动的产品,作为一种异己的存在物,作为不依赖于生产者的力量,同劳动相对立。”[1]这是马克思对异化劳动的最初规定。
据此,马克思进一步描述异化的表现形态。首先,人同自己的劳动产品相异化。劳动产物的出现,并没有使劳动者从中满足需要,反而使其成为劳动产品的附庸,给劳动者带来的只有被奴役的痛苦。其次,人同劳动活动本身相异化。在受资本家剥削的条件下,工人无法获得维持劳动力再生产的足够薪资,痛苦与折磨成为工人在劳动活动中的情感体验。外在强制性劳动的结果只能是自我牺牲,最终必然导致工人自我的丧失。再次,劳动与人的类本质相异化。劳动本身变成维持生活的手段,变成了生产剩余价值的工具,其本身是作为谋生的手段而不是目的的存在。最后,是人同人相异化,这最终带来的结果是整个无产阶级与资产阶级的对立。
所以,马克思看来,在资本主义社会阶级矛盾异常尖锐时期,劳动异化是异化的突出表现形式。因此,人的劳动活动,是马克思探寻一切异化现象的立足点。
在马尔库塞的分析中,当代资本主义社会异化的集中表现是技术异化。随着资本积累的持续进行和科学技术的不断应用,资本主义社会生产规模扩大,物质财富增加,整体呈现出对于资本和科技的崇尚状态。在这样的时代境遇下,技术合理性成为控制一切的极端力量。科技的突飞猛进、人们物质欲望的极大满足,使得整个人类社会变得异常“稳定”。马尔库塞意识到,“一种舒舒服服、平平稳稳、合理而又民主的不自由在发达工业文明中流行,这是技术进步的标志。”[2]同时,技术理性渗透在意识形态领域,社会所有的一切仿佛拜倒在技术的控制之下。对技术的盲目推崇和全方位使用,变成一种新的掌控模式,并产生一种新的、压制个性的异化形式,即技术异化。在马尔库塞的分析中,“当代科学技术本质上是一种控制的新形式。科技越发展,发达工业社会的意识形态的控制性就越强。”[3]技术合理性使得社会各阶层的需求逐渐趋同,逐渐消融制度对立面,同化社会对抗性结构,并通过对文化领域的渗透,使日常生活越来越展现出极权主义性质。在这种社会状态下,科技本身就是用来压服社会离心力量的工具,无形中又被资产阶级赋予了意识形态功能。
由此可见,由于不同的时代背景与历史处境,马克思与马尔库塞对于异化问题的批判显得风格迥异,前者重在资本主义发展前期的劳动批判,而后者则专注于当代社会的技术批判。
在对异化现象的批判视角方面,由于历史条件与致思理路的不同,马克思与马尔库塞也表现出巨大差异。马克思旨在揭露资本主义社会的不平等经济关系,以此追求无产阶级的政治解放;马尔库塞试图对资本主义全社会展开整体性批判,以一种文化“大拒绝”的方式否定资本主义的政治与文化统治。
在资本主义私有制经济条件下,马克思以批判资本主义经济关系为出发点,揭开资本主义社会不平等经济事实的面纱。首先,以马克思的观点来看,私有制经济条件下的强制分工是工人劳动产生异己性的始作俑者。劳动对工人的压迫性、异己性,来自社会分工的非自愿性,“只要分工还不是出于自愿,而是自发的,”[4]劳动活动就必定与主体相对立。私有制社会条件下的固化分工使劳动变成整个社会的外在需要,而非个体自身的需求。由此可见,私有制下的阶级关系是构成异化的基础。其次,马克思以劳动价值论的分析为基点,展开对异化劳动的批判。在私有制条件下,作为商品的劳动产物一经出现,便具有控制和奴役工人的属性。劳动产品变为商品时,其使用价值与价值的对立表现为个体劳动和社会劳动的对立,人与人的关系被物与物的关系所替代,商品拜物产生,劳动异化开始。[5]最后,马克思揭示追求剩余价值成为异化劳动的动力。通过资本循环往复的异化劳动,无止境地获得最大剩余价值,是资本主义的本质特征。随着商品经济的进一步发展,不断产生的剩余价值成为驱使经济领域异化问题进一步加深的动力。在资本积累不断继续的过程中,工人阶级作为与财富增值器等同的物的形式而存在,追求获得剩余价值成为资本主义生产活动的最终目的。
所以说,马克思异化分析着眼于资本主义社会不平等的经济关系,重在指明工人阶级在异化条件下被无情压迫和剥削。而在资本主宰和理性统治加深的现代社会,技术合理性成为压倒一切的极端力量,其无处不在的渗透性对社会产生整体影响。对此,马尔库塞立足于整体性社会,批判资本主义异化现象。
马尔库塞认为,在资本主义物质财富急剧膨胀的社会条件下,物质财富的“满足”使得工人阶级与资本家的矛盾对立相对缓和,整个社会在一种虚假满足的状态下呈现出单一向度。在这样一个看似矛盾缓和的时代,人在不知不觉中走向全面麻痹状态,异化成为社会整体性的表现。资本主义社会的经济、政治和思想文化等在科技的整合下,逐渐趋向一体化。随着社会整合发展,异化问题渗透在经济、政治和思想文化等各个方面。从消费需要方面看,资本主义生产力的巨大进步,使人在现实欲望的满足方面迷失头脑。花样繁多的虚假消费需求,逐渐成为缓和资本主义社会生产过剩的隐形“工具”。从政治制度方面看,社会的否定性、对抗性因素逐渐丧失。机械自动化的深入,现代民主参与制度的发展,均使得工人和资本家的对立逐渐被淡忘。科学技术的虚假面纱掩盖了社会的不平等与奴役关系,并且使被压迫者的仇恨和挫伤失去了特定的目标。从社会文化方面看,文化生产的垄断性和控制性加强,文化丧失了对社会现实的否定与批判功能。大众文化通过虚假需要的创造弱化人们的对立心理,同时,文化的病态不断显现。高层文化失去合法性,其中所包含的对立和超越性要素已经被清除。①
所以,在马尔库塞那里,技术合理性带来的是一种经济、政治、文化高度整合的社会整体性异化状态,这导致马尔库塞试图从各个领域推进对资本主义社会的整体批判。
既然资本主义社会的异化根源及其表现方式已被澄清,那么,如何消除抑或扬弃异化便成为现实呼唤。马克思立足“现实的人”的历史存在,指明实现共产主义是终结异化的必然选择。马尔库塞尽管主张进行“总体革命”,但却因无法找到变革社会现实的力量而走向一种纯粹的意识形态批判。
一方面,马克思从人和社会的实践性本质入手,说明扬弃异化具有可靠的现实基础。以马克思的观点来看,社会生活的本质是实践,异化的主体是处于一定社会关系中的“现实的个人”,是从事物质生活资料生产的社会人。异化的扬弃就是从事物质生产活动的人在现实社会中进行的实践性革命。马尔库塞把人的本质视为“爱欲”,将人的本质特征归结为自然而非社会属性。失去社会性的人类,理所当然不具有现实的人的本质,因而不懂得实践的革命意义。同时,马尔库塞立足于技术本身,把一切问题归结为科学技术的意识形态化,忽视科学技术正是通过现实的人才得以发挥作用的。因此,马尔库塞在对资本主义社会异化问题的分析中,始终找不到变革社会的现实力量。
另一方面,马克思认为,随着生产力与生产关系的交织发展,整个社会生产方式越来越显现出与人相对抗的状态。在资本主义私有制生产条件下,生产资料私人所有和整个社会化大生产之间的对立矛盾不断冲击着整个社会结构,社会整体异化状态由此深入。生产力的巨大发展在越来越显现出异己状态之后,必然会导致生产关系的变更,进而带来上层建筑的变动,那时整个社会制度的巨大改变必定出现。资本主义的私有制经济基础消失之后,异化便随之消亡。正如马克思所认为的那样,随着资本主义制度被共产主义革命所推翻,社会中那些压迫人的、让人感觉看似神秘并且无能为力的力量,终将在私有制及一切革命对象的灭亡中被消灭。
对于异化的解决,马尔库塞诉诸保守性的、非暴力的“总体革命”,并将批判的武器指向艺术和美学。马尔库塞认为,清除技术理性的统治,扬弃技术异化的根本方式就是将价值整合到科学的体系之中,让科学与艺术相融合并形而上学化,由此达成一种技术、艺术及价值交互影响的新理性。[6]他从文化意识形态的角度揭示资本主义的异化状态,主张进行思想文化和个体心理结构上的革命,显而易见,这是在过度肯定意识形态的完美功能。要真正实现反对和改变事物的现状,批判的武器必须要诉诸武器的批判。在科技异化带来的严重后果中,马尔库塞对于技术遏制社会变革的观点忽视了科学技术正是生产力的一部分,毕竟,生产力与生产关系的交织矛盾是社会发展的历史必然,技术理性遏制社会的形态并非永恒存在。
马克思以科学实践观和历史唯物主义为理论基底,指明扬弃异化的途径是现实的实践变革。诚然,马尔库塞对待异化扬弃的消极态度,以及他所构建的乌托邦式的“总体革命”的精神呐喊,也值得我们进一步反思。
总之,马克思与马尔库塞关于异化的表现形式、批判视角和扬弃路径分析,表明二者在洞察社会问题上的重大区别。马克思以“现实的人”的本质特征为基点,审视经济领域的异化现象,探索出变革现实的实践行动;马尔库塞从“爱欲”的人的本性出发,展开文化意识方面的剖析,走入纯粹批判现实社会的道路,最终找不到解决现实问题的方式。不难看出,坚持马克思主义的社会批判性精神,对于我们反思资本主义社会发展、推进马克思主义中国化无疑具有重要的理论与现实意义。
注释:
①马尔库塞从未给出“高层文化”的明确定义。从其理论倾向来看,“高层文化”是指与大众文化相对立的、局限于少数享有特权人所具有的文化类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