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 树
父亲去世三年后,你来到了我家。同父亲相比,你平凡得实在是乏善可陈。可你有个最大的优点,就是你是一个出名的老实人。
和我母亲第一次见面那天,你很难堪。因为你深知自己各方面都没有优势——房子小、工资少、不过是一个普通的退休工人,而且刚刚结婚的儿子一家还需要你的帮衬。
说实话,母亲也只是为了给介绍人一个面子,才决定去见你的。而最终让母亲对你产生好感的原因,是你的那手好厨艺。见面后,你说:“老李,我知道你条件好,啥也不缺,所以,没什么送你的。不管怎样,咱俩认识一场,你中午就在我家吃口便饭吧。”你的诚恳让母亲不忍拒绝,她留了下来。
你没让她伸一下手,然后就做了四菜一汤,尤其是那道南瓜煲肉丁,让母亲吃得不忍释筷。最终,母亲选择了你。理由其实算得上自私——她服从并照顾了父亲大半辈子,她想做一回被照顾的对象。
就这样,你和我母亲住在了一起。
你把我母亲照顾得很好,她每次见我都嚷嚷要减肥,那语气是幸福的。我犹记得从前,父亲还在的时候,每一次我回家,她都跟我抱怨,抱怨我父亲那几乎坚守了一辈子的陋习。
我搬新家的那天,你和母亲来给我们燎锅底。你严格地按照民间燎锅底的习俗,有条不紊地忙碌着。可是,等到吃饭时,你却没有出现在主座上,到处都找不到你。打你的手机,也是关机状态。像是掐算好了时间,等宾客散去,你回来了,仔细地收拾着那些杯盘,将剩菜剩饭装在你事先准备好的饭盒里,留着回家吃。
母亲不希望你这么做,觉得委屈了你,你小声对她嘀咕:“晚上我给你新做,这些我吃。”母亲说:“干吗天天吃剩菜剩饭呢?你知不知道我见你这样心里很难受。”“你千万别难受,让我看着这么浪费,我心里才不舒服呢。树赞(我的名字)的钱都是辛苦赚来的,咱帮不了孩子,那就尽量帮他省点儿。”
你的话,让我母亲心疼了很久,然后她决定告诉我。听着母亲在电话里替你说好话,我内心的感受很复杂,同时也为自己的这份复杂感到惭愧。
渐渐地,对你的好感越来越浓。有时候,甚至有一些依赖,你总是无声地为我们做很多事——换掉家里的坏水龙头;每天接送孩子上幼儿园;母亲住院时,不眠不休地照顾她,直到出院后才告诉我们。
只是没想到有一天,你也会病倒,而且病得那样严重。你在送我儿子去幼儿园的路上轰然倒下——脑血栓,半身不遂而卧床。
治疗几个月后,见痊愈无望,不想拖累人的你割腕自杀。抢救了5 个小时,你才从死亡线上挣扎着回来,很疲惫,也很绝望。
让我没有想到的是,先我弃你而去的竟是你的儿子。他开始很少来看你,直至后来连面都不肯露一下。每次打电话,他都说自己在出差,回来就过来看你。
更令我没有想到的是,母亲在这个时候跟我提出要和你分手。你们本来也没有登记,就是一拍两散的事情。母亲跟我说:“我老了,照顾不动他了。妈帮不上你什么忙,但也不能捡个残爹回来,做你的拖累。”
这就是冰冷的现实。我不想让母亲去做这个恶人,于是我狠狠心,决定由我来说出分手的话。我对躺在医院里的你说:“……屠叔,我们都得上班,我妈身体又不好,你看能不能这样,出院后,你就回你自己的家,我帮你请个保姆。当然,钱由我来出,我也会经常去看你。”
话说到这里时,你不再哭了。频繁地点头,含混地说:“这样最好,这样最好,不用请保姆,不用……”
走出病房,我在医院的院子里还是流下了眼泪,说不清是解脱后的轻松,还是心存愧疚的疼痛。我去了家政公司,为你请了一个保姆,预交了一年的费用。然后,去了你家,请了工人把你的家重新装修了一下。我在努力地做到仁至义尽。不为你,只为安抚内心的不安。
你出院回家的那天,我没有去,而是让单位的司机去接的你。司机回来后对我说:“屠叔让我跟你说谢谢,就算是亲儿子,也做不到你这一点哪。”
这些话,多少安慰了我。
新年的钟声敲响后,我忍不住惦念,驱车去了你那里。你步履蹒跚地给我开了门,见到我,嘴上在笑,眼里却有了泪。走进你冷锅冷灶的家,我的眼泪再也没有止住。我拿起电话,打给你的儿子,大骂一通之后,开始给你包饺子。保姆回家过年了,给你的床头预备了足够吃到正月十五的点心,我再次在心里狠狠地骂了一声。
热气腾腾的饺子终于让你的家里有了一丝暖意。你一口一个地吃着饺子,眼泪噼里啪啦地往下掉。
我在初一的凌晨摇摇晃晃地离开你的家,喝了酒,只好把车停在你家的楼下,一个人走在冷清的大街上,满目凄凉。手机响,是妻子打来的:“你在哪儿?”我再次发了火:“我在一个孤寡老人的家里。我们都是什么人哪?人家能走能动时,咱利用人家;人家现在动不了,咱把人家送回去了。咱良心都让狗吃了,还人模狗样地仁义道德,我呸!”
站在大街上,我把自己骂得狗血喷头。骂够了,骂累了,我毫不犹豫地跑了回去,背起你就往外走。你挣扎,问我:“你这是干吗?”我以不容置疑的口吻对你说:“回家。”
你回来了。最直接表达高兴的是我的儿子。他对你又搂又亲,吵闹着要吃炸麻花,要做面人。
母亲紧紧地握着我的手说:“儿子,妈没想到你这么有情有义。”我说:“妈,放心吧。话说得难听一点儿,就算有一天,你走在屠叔的前面,我也会为他养老送终。再说白一点儿,以我现在的收入,养个屠叔还费劲吗?多个亲人,有什么不好呢?”
不一会儿,我的儿子进来了,进来就求我:“爸爸,别再把爷爷送走了,以后,我照顾他,以后你老了,我也照顾你。”我把儿子搂在怀里,心里一阵阵惊悸,还好没有明白得太晚,还好没在孩子心目中留下一个不孝之子的印象。
你渐渐地安静下来,不再哭了,每天都坐在轮椅上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情。而我,对你很挑剔:“屠叔,今天这套衣服穿得有点儿不帅,稍微有点儿配不上我妈。”“屠叔,几天没擦地板了,不是我说你,越来越懒了。”我没大没小地跟你开玩笑,你乐得合不拢嘴。
一天,你把我叫到你的房间,从被子下面拿出一个存折。你说:“这钱,给你。我知道,为我治病你花了很多钱,这点儿钱根本不够。而且给你钱,也没有让你管我老的意思,就是屠叔的一点儿心意……”我说:“屠叔,你不用说了,我收下。”你如释重负地舒了一口气。
拿着这个存折,我找到了你的儿子,把存折和密码告诉了他,我对他说:“这是屠叔给你的,他知道你过得不容易。我没别的意思,就希望你隔三岔五去看看他,不要等到哪一天他没了你再想看,到时候你只能在梦里折磨自己。还有,我这次找你也是想告诉你,放心吧,屠叔的老,我来养。”
我没有告诉你那些钱的去向,我知道,接受可能会让你更好过一点儿。
母亲和你正式地登记结婚了。这之后,每个周末,不管有多大的事情,我们一家三口都会风雨无阻地回家——你和我母亲的家。等待我们的永远是一桌很家常、很可口的饭菜。你居然能做饭了,虽然是在轮椅上,这在别人看来实在是个奇迹,但是,我们却对此习以为常,觉得你就应该是这个样子的——生命不息,为儿女操劳不止。你乐在其中,我们也安于享受。
只是,你的孙子很心疼你,总是在我“狠心”地让你自己夹菜或者让你自己想办法上厕所时,偷偷地为你服务。看着你俩小心地保持着你们之间的默契与秘密,我的心里溢满幸福——家有一老,如有一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