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眼里有只鲸鱼

赵卯卯

1

它是在我两岁时出现的。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两岁时发生的事情到现在仍旧历历在目，仿佛一切就发生在昨天。

我记得那是个雨天，窗外灰蒙蒙的，雨丝却发出异常明亮的银光，小小的我趴在窗台上，叽里呱啦地对着窗外大喊。

“王盒盒是不是要说话了？”妈妈兴奋地对爸爸说，我记得爸爸当时只是随意瞟了我一眼，我知道他不相信妈妈的话。

窗外的雨下得越来越大，仿佛悬浮在我们头顶的不是天空，而是大海……

意外就在这时发生了，只见天空“呼啦”一下裂开一道缝，先是露出洁白的云，紧接着又露出湛蓝的天，不，应该是蓝色的海。我还没想明白，一个蓝色的身影就从裂缝里掉了出来。

“鱼，鱼……”我一边拍着玻璃，一边大喊。

“哇，我的王盒盒会说话了！”妈妈跑到窗边，看了看外面那片奇怪的天空，“哪里有鱼呀？”

“鱼，鱼……”我仍旧大喊，爸爸扔下手里的报纸又看了我一眼，我闭了嘴，因为那条蓝色的小鱼正朝我飞过来。

就这样，从两岁开始，我就擁有了一个鲸鱼朋友，我给它起名叫阿鲸。

2

小时候的阿鲸，只有我拳头那么大，养它也不费劲，因为它不吃任何东西，也不需要鱼缸和水，平时它就跟着我在屋里飞行、玩耍。如果我们出门，一定要挑选阳光不强烈的日子，而且我必须带着伞和帽子，它要么躲在伞底下，要么躲在帽子里。因为阿鲸惧怕阳光，阳光很毒的三伏天，它是铁定拒绝出门的。

阿鲸最喜欢的是下雨天，大雨、中雨、小雨它都喜欢。看着它在雨中飞行穿梭，那一刻，我觉得阿鲸是世界上最美丽的鲸鱼。

说来有些奇怪，阿鲸的出现开启了我的语言之门，因为接下来的日子，我竟然开始说话了。那些奇奇怪怪、成人才会说的词语和句子，我都会说，这下爸爸不得不正眼看我了。

“这孩子不会是个天才吧？”爸爸说。

爸爸的话让妈妈兴奋了很久，当时我也兴奋了很久，我当然知道天才意味着什么，但后来的一切说明，关于我智商的问题，一直是爸爸、妈妈还有我一厢情愿罢了。

3

读幼儿园的时候，我曾告诉我们班所有人，丽丽、小美、叶蒙蒙、小凳子、毛毛虫、姜浩然……对了，还有我们的麦子老师，我说：“你们看，我头顶有一只鲸鱼，蓝色的，像脸盆一样大。”

麦子老师笑着摸摸我的头说：“真棒。”

我不知道她是说我的鲸鱼棒，还是说我拥有一只鲸鱼这件事情很棒。而小凳子和叶蒙蒙他们就拍着手大喊：“王盒盒是个吹牛精，王盒盒爱吹牛！”

我抿着嘴，努力不让自己哭出声，阿鲸一会儿用嘴顶顶我的额头，一会儿用尾巴拍拍我的脸颊，它还在我头顶翻跟头，我知道它在安慰我呢。

六岁的时候，我上了小学，阿鲸有浴缸那么大了。

上学第一天，老师就给我们出了算术题，我第一个做完了，因为我是一个天才嘛！但过了一会儿，老师却说我的答案都是错的，这让我很不理解。不过老师很和蔼，她说：“没事，王盒盒，只要你努力，以后肯定都能做对。”

我抬头，看到阿鲸正使劲对我点头，我又觉得自己是个天才了。

小学的生活谈不上累，但我过得不怎么快乐，因为我一直不会算术题，尽管我会很多词语和句子，尽管我可以把春天、秋天、树、鸟、河流都描写得很美丽，但我还是不会算术题。

爸爸很生气，指着我的脑门儿半天不说话。

每当这个时候，阿鲸总是很体贴，它让我抱着它。还好我的床刚刚能容下我们，但我必须侧着身体，还要努力收紧肚子。

我说：“阿鲸，你真好。”

阿鲸就用它的大嘴亲亲我的额头。

4

我是在二年级下学期突然开窍的，用爸爸的话来说，就是王盒盒的榆木脑袋终于开窍了。

我也觉得神奇极了，我只是睡了一晚上，就突然会做算术题了，就像我当初突然会说话一样神奇。

算术开窍了，语文也不错，而且我还总喜欢给同学们讲阿鲸的故事。尽管我告诉他们那不是故事，那是真实的事情，但他们谁都不信。可这已经无所谓了，因为老师和同学们都很喜欢我，换一种说法就是，我比较受欢迎，我有朋友了。

这是让我始料未及的事情，起初我还觉得有些恐慌，晚上睡觉的时候我总要抱着阿鲸。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我觉得阿鲸瘦了，当然也有可能是我的胳膊长长了。

但很快我就忘了这件事，因为有好多事情等着我去做：上课、做算术题、参加作文比赛、上画画班和乐器班，还偶尔和同学们一起去郊外玩，这时候就不方便带着阿鲸了。

阿鲸也从不主动要去。

“阿鲸，你在家等我，我会给你带一朵野菊花回来，最大的一朵。”我拍着胸脯承诺道。

阿鲸最喜欢野菊花了，那种金黄金黄的野菊花，但很多时候我都会忘记自己的承诺。我发誓，我不是故意的，我只是和朋友玩得太开心了。

是的，朋友。“朋友”这个词美好又幸福。

5

到了四年级的时候，我的学习成绩就名列前茅了。

爸爸得意地和妈妈说：“我就说嘛，我们王盒盒是个天才，果然是我的儿子。”

妈妈瞥了爸爸一眼，不服气地说：“明明是我说的。”她话头一转：“算了，管他谁说的，反正我们儿子是天才就对了。”妈妈说着，捏捏我的脸蛋儿。我下意识地躲开了。

“瞧，我们儿子害羞了呢。”妈妈又说了一句，爸爸这次仿佛没听到妈妈的话一样，低头自顾自地看着报纸。

我怏怏地回了卧室，然后“嘭”的一声把自己扔在床上。

我不知道自己怎么了，如果在小时候，妈妈和爸爸这么说，我铁定会高兴得跳起来，亲他们一人一口，还会搂着阿鲸尖叫，但是现在，却提不起精神来了。对妈妈的话，对阿鲸——尽管阿鲸在我的头顶不停地翻跟头，我都提不起精神。于是我拿出日记本想写点儿什么，却惊恐地发现，我的腦子变空了，我曾经会的那些美好的词语像鸟一样飞走了。

我只好拼命地做作业，好像只有这样，我的脑子才能被填满一些，我才不会那么恐惧。

那天晚上，阿鲸不知道怎么了，身上开始滴水，仿佛它是冰做的，正慢慢融化。它身上的水淋湿了我的头发、我的作业本、我的床单……最后，我不得不把它带到洗手间的浴缸里。

“你病了吗？”我问它。

阿鲸摇摇头，嘴里发出好听的声音，就和电视上鲸鱼的歌声一样。

我想：阿鲸没病就好，说不定哪天突然就好了呢。

6

从那天晚上开始，阿鲸总会时不时往下滴水，而且身体看上去一天比一天小。我很担心，但又没有任何办法，因为除了我，没人能看到阿鲸；除了我，阿鲸也不想让任何人看到。

我想了好几天，才想出一个结论：或许是太久没下雨的缘故，算起来，已经有三个月没有下过一滴雨了。

“雨很快就要来了，阿鲸，你一定要坚持下去。”我抱着它。现在阿鲸只有脸盆那么大了，而且身上还湿淋淋的。

阿鲸用它半大不大的嘴亲亲我的额头。

接下来的日子我又忙了起来，忙着期末考试。过了这个暑假，我就要升入五年级了。站在镜子前，我望着瘦瘦高高的自己，心里突然有了一种淡淡的惆怅，但那惆怅还没有来得及变大，就又被一阵阵的紧张冲散了……

复习、测验、考试……

一直忙碌到放假，我才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妈妈捧着我的脸心疼地说：“瞧瞧我的王盒盒，都瘦一圈了。”

其实根本不是妈妈说的那样，我只是长高了，才看着像瘦了，真正瘦了一圈、瘦了一大圈的是阿鲸。现在的阿鲸只有我拳头那么大了，像它出现的时候一样。

它这会儿正恹恹地停在卫生间的天花板上，仍旧不停地往下滴水，仍旧不停地变小，而且速度快得惊人。

“阿鲸，阿鲸……”我大喊。

许久，阿鲸才反应过来，缓缓地降落。当它落到我手心里时，只有一颗杏那么大了。

“你怎么了，阿鲸？”我忍不住哭了，心里慢慢裂开一道缝，就像两岁时的那个雨天，我看到天空中的那道裂缝一样。

阿鲸越来越小，我手心里的水越来越多……

“再见。”

我确定这是阿鲸和我说的，但我又无法确定，因为随着这句话，阿鲸已经融化成了一汪蓝莹莹的水。

7

暑假就这么过去了。开学的第一天，竟然下起了小雨，我望着被乌云覆盖的天空发呆，突然有人喊了我一声。

“王盒盒，你在看什么？”我循着声音看过去，是小美，我的同桌。

我还没说话，小美突然又喊：“王盒盒，你、你的眼里有只鲸鱼！”

我一愣，旋即笑了。

原来阿鲸一直都没有离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