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张晓风
十一月,天气一径地晴着,薄凉,但一径地晴着,天气太好的时候我总是不安,看好风好日这样日复一日地好下去,我说不上来地焦虑。
我决心要到山里去一趟,一个人。
说得更清楚些,一个人,一个成年的女人,活得很在兴头的一个女人,既不逃避什么,也不为了出来散心,恐怕反而是出来收心,收她散在四方的心。
一个人,带一块面包,几个黄橙,去朝山谒水。
有的风景的存在几乎是专为了吓人,如大峡谷,它让你猝然发觉自己渺如微尘。
有些风景又令人惆怅,如小桥流水,也许还加上一株垂柳以及模糊的鸡犬声,它让你发觉,本来该走得进去的世界,却不知为什么竟走不进去。
有些风景极安全,它不猛地触动你,它不骚扰你,像罗马街头的喷泉,它只是风景,只供你拍照。
但我要的是一处让我怦然心动的风景,像宝玉初见黛玉,不见眉眼,不见肌肤,只神情恍惚地说:“这
个妹妹我曾见过的。”他又解释道:“虽然未曾见过,然我看着面善,心里就算是旧相识,今日只作远别重逢,亦未为不可。”
我要的是似曾相识的山水——不管是在王维的诗里初识的,在柳宗元的《永州八记》里遇到过的,在石涛的水墨画里咀嚼而留下痕迹的,或在魂里梦里因一石一木蕴积而有了情的。
我要的风景是我可以看它也可以被它看的那种。我要一片“此山即我,我即此山,此水如我,我如此水”的熟悉世界。
有没有一种山水是可以与我互相注释的?有没有一种山水是可以与我互相印证的?(摘自《张晓风散文》浙江文艺出版社 图/包图网)